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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为无名者立传

任晓雯 十月文艺 2020-09-17

人生是多面的,无法用单一尺度衡量,并且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丰富细节。这是令我着迷的方面。另一方面,人生都是有苦难的,充满着劳苦愁烦。因而一个人能够体会另一个人的境遇,一个人能够书写另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可能表面看起来,书写者与被写者如此不同。


——任晓雯


《浮生二十一章》是茅盾文学新人奖得主、作家任晓雯在《南方周末》连载的短篇小说系列精选,材料源于对上海芸芸众生的采访记,聚焦小人物命运,故事凄苦悲情,结尾出人意料,兼备生活细节的笃实与文学想象的自由;语言文白融汇,精炼筋道,被誉为“篇篇沉重,句句耐品”。当是近年来颇具特色的短篇合集。《浮生》系列曾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2016年度《南方周末》外稿奖。


为无名者立传

——《浮生二十一章》前言

文 | 任晓雯

 

一、为什么写《浮生》



2013年,《南方周末》朱又可先生建议:你在写作版开个专栏,写点“故事性”文字。我说:那来一组人物素描吧。这样写起了《浮生》。


最初,我以为会似《米格尔大街》《都柏林人》《小城畸人》,很快意识到,《浮生》是完全不同的。报纸版面把每篇局限在两千字,使它无法像常规小说那样铺展开来。除了自讨苦吃的我,谁用写小说的方式写专栏呢。


第一篇《浮生》磨掉整整三十天。写一个中年男人,有惊无险度过半辈子政治风浪。我的首要工作,是从一地鸡毛的人生里找出叙述支点——这个男人的懦弱。他被寡母压制,他受妻儿漠视,他夹起尾巴做人,皆源于懦弱。我据此挑选细节,又借细节抹去构思意图。毕竟,文字最终呈现人性的逻辑,而非作者的逻辑。


我继而意识到,这个中年人随波逐流的秉性,是很“中国”的。于是定下整个系列挑选人物的宗旨:个性明朗,境遇普遍。这与惯常的构思方式不同。在小说中,人物个性理应通过情境碰撞和一次次自由选择来呈现。但《浮生》没有迂回空间。两千字的人生,不得不剔除非常态和戏剧化。我让人物从最初开始,就黏连在社会图景里。让他们的年龄、出身、经历,尽可能参差。就像用一枚枚浮子,标识出旋涡的方向。这种对历史进行微观叙述的意图,使《浮生》拥有了“非虚构写作”般的气质。


初篇完成后,读者和编辑部反响不错。我拾掇勇气继续。写过七八篇,停了下来。原因之一,是感觉把构思裁成两千字,未免有点浪费。我掉转笔头,将一篇《浮生》改写为长篇。三十五万字的《好人宋没用》,花掉近三年时间。它并非扩大版《浮生》。和《浮生》兼顾人性与历史的初衷不同,《好人宋没用》对人的书写是第一目的,也是唯一目的。它的志向是重新发现人。发现作为个体的人,对苦难的回应,关于死亡的态度,以及灵魂深处的秘密。


在写作长篇的过程中,我重拾《浮生》。有了“大部头”比照,我反而发现,两千字“螺蛳壳”里能做的“道场”,远比想象的多。譬如,它可以是文字试验场。我之前对语言的自我要求,唯简洁准确而已。续写《浮生》后,糅入了文言和沪语。我试图用古朴的语言制造年代疏离感,也试图让人物更具地域特色。


摄影/郑筱诗


我有个写作习惯:看到人物在头脑里走动了,方能落笔。在初习阶段,我的人物都是“英译中”嘴脸。渐而随和下来,仍是满口落字成文的普通话。现在,沪语进来了,古语进来了,头脑里的人物顿时鲜活。我甚至能感受他们噼里啪啦说话时,咸酸的唾沫溅射而来。


和很多中国当代作家一样,我是被西方译著诱向写作的。经过十多年跋涉,我试图回到明清笔记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去。逐字打磨,调配语感。词性的转变,虚词的取舍,节奏的口语化,句子的长短松紧。平衡于生硬与烂熟之间,制造不失流畅的新鲜感。尤其注意动词。名词决定了丰富,动词决定了生动。古典语言里的动词,多有以一当十的风采,这是翻译体欠缺的。比如《水浒传》中,好汉让店小二上菜,店小二“铺”下一盘牛肉来。简单一个“铺”字,即刻起了画面:盘子大得豪放,几欲盖住桌面,牛肉在上头满当当摆开。


沪语的融入又是另一回事。我刚学写作时,认为南方方言吃亏。后来虽仍坚持这个判断,却也逐渐意识到,在地域背景明确的小说中,方言可以并且应该被运用,这对人物和叙述有着双重增益。至于能否气脉贯通,并让所有汉语读者看懂,则取决于写作技术。方言不是目的,是手段。写作者有权决定它的疏密度,决定它和上下文的关系,决定它以何种方式,揳入以北方官话为基调的叙述语言之中。


此外还有个变化:后期写作的《浮生》,不再标注年代,改用细节暗示。百来年的时局动荡,牵动了每个平常人家。服饰、发型、风物、语言、精神面貌、起居细节,皆隐藏着一部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变迁史。譬如,为什么会有爱国布。旗袍何时为节省布料而降低领口。刘胡兰头、柯湘头、红卫兵头如何交替流行。布拉吉的盛衰,跟中苏关系的亲疏有何种对应。“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后,用肥皂水洗白了的帆布工作服颜色,怎样一举抗衡国防绿海沧蓝等流行色……我希望在细微处撕开裂口,向小人物背后的浩大历史做出召唤。


二、《浮生》概况



《浮生》系列多数刊登于《南方周末》,部分刊登于《南方都市报》和《山花》,并被《小说月报》《读库》《思南文学选刊》《读者》《橡皮》《Soul客文艺》《21世纪年度小说选》等转载。感谢朱又可、戴新伟、帅彦、徐晨亮、李晁、张立宪、项静、张涛、钟音、杨黎、易小荷、董啸、文珍等师友。


《浮生》若干篇目被译介成外语,还获得了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和2016年度《南方周末》外稿奖,在此感谢相关人士。


《浮生》系列首篇写于2013年5月,末篇写于2016年12月。三年半的摸索调整,使得前后文字风格有所参差。值此结集之际,做了修改统一,并拿掉六篇不够满意的。望能不负读者。


三、《浮生》是不是非虚构



常有人问,《浮生》是不是非虚构写作。


在我看来,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非虚构写作。所有言说都是主观的,是经过遴选和组织的,是被情感、记忆、自我维护的本能所洗刷的。事实一经语言说出,即被窄化和扭曲。在不同叙述人口中,在各个写作者笔下,呈现不同面目。我不假装客观公正。因为我不是“无偏差的旁观者”,上帝才是。


人是观念的囚徒,也是语言的囚徒。但这不是语言的错。语言本身所含的创世之力,使得人类妄想与神比肩。巴别塔之后,人类的语言被打散。语言成为人的边界,也成为人的局限。但在局限与无限的张力之间,创作力诞生了。这种创作力所呈现的,并非真实中的人类境况,而是语言中的人类境况。


基于此种认识,《浮生》写作分两个侧面。在历史细节上,我试图以还原的方式——即所谓“非虚构”,来趋近真实。在人性细节上,我则另有途径。人性是幽深的,摇曳不定的。我不倚赖当事人的自我描述,而是借重体察与怜悯。体察源于自己,怜悯及于他人。由此而生想象,想象而生细节,往往能填沟平壑,趋近人性的真实。


摄影/郑筱诗


《浮生》的人物原型来源有三。一是对亲友的采访;二是口述史;三是网友自述。我的工作实质,是在历史学和社会学意义之外,对它们进行文学的阐释和总结。在此感谢接受采访的亲友,感谢启发了我的学者、口述史作者和网络书写者。也感谢我的母亲,她凭借惊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成为一座强大的人肉史料库。


《浮生》诸篇中,《张忠心》《周彩凤》的人物原型,来自《口述小三线建设》(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感谢采访者和整理者徐有威、吴静、李婷、邬晓敏。


《江秀凤》《袁跟弟》《高秋妹》《曾雪梅》《谭惠英》《何秀花》的人物原型,来自《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感谢作者程郁、朱易安,感谢采访者和整理者李轶川、顾毓敏、王立、陆杰等人。


《刘新中》的构思受益于网络上的《被“放逐”的上海人》一文,感谢作者阮清华先生。


《曹亚平》的人物原型,来源于某知青论坛网友,感谢作者。


因为经过文学的想象加工,为避免不必要的名誉纠纷,文中人名皆为虚构。由于本书是文学作品而非学术著作,不再罗列所有参考文献。再次感谢所有提到了或没提到名字的记录者、整理者。他们价值非凡的工作,使得我这本小书的写作,成为了可能。


最后感谢责编韩晓征老师,绘制插图的王小老师,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老师。感谢他们为此书付出的心血。


写于2017年2月25日星期六

改于2018年9月26日星期一



作者简介








作家


任晓雯




著有《好人宋没用》《阳台上》《她们》《岛上》等六种。作品被译为瑞典文、英文、意大利文、法文、俄文、德文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新浪年度十大好书榜首、《南方周末》文化原创年度好书奖、《南方周末》外稿奖、华文好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短篇小说总冠军、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华语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提名等。由短篇《阳台上》改编的同名电影已于2019年春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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