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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天未必生产价值,却一定生产垃圾

ECNUP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04-27


美国最大的城市生产废物的速度真是飞快——每天平均11000吨。不过纽约人对此关注甚少。他们把垃圾丢在路边或扔进垃圾桶,之后马上忘记。为什么要记住呢?按照一个准得不能再准的时程表,总会有人来拿走它们的。不过,那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些人那么默默无闻?





关于“莫娜”和她的地盘


(节选自《捡垃圾的人类学家:纽约清洁工纪实》序言)


我不经常给我的垃圾车起名字,但是这辆我叫她“莫娜”,因为在我将她猛推到最高时速后,会发出“莫娜”的声音。她还有其他怪癖,这都属于机动车跑过很多里程的典型特征。她的缓冲装置和螺旋弹簧座很早之前就失效,不具备减轻路途颠簸的功能了。她的后视镜振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我身后的车看上去像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污点。


晚高峰时段,我正在纽约市狄根少校高速公路上向西开,载着数以吨计的紧密堆积的垃圾,开向垃圾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垃圾中转站)。当我驾驶这重达35吨的庞然大物横穿拥挤的街道时,我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人会乐于见到我,发动机均匀的哀恸配合着我的警觉感。尽管我占据着这公路——因为极少有机动车会与一辆垃圾车挑衅较量——但每小时50英里的时速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快了。



垃圾中转站并不在列于绝大多数的旅游行程表中,垃圾中转站附近的居民也不会被居住区的气氛环境所吸引。毫无疑问,垃圾堆是被广泛鄙视的,那些持续不断来装载垃圾的一列列喧吵的大型卡车也是这样。公众厌恶这些搬运车运载的垃圾,厌恶这些搬运车永不停歇地来来去去,厌恶这些搬运车凿进周围街道留下的凹坑,厌恶它们脏污的废气,厌恶垃圾弥漫的气味有时扩散到远远超过物理定律所显示的范围。我们痛恨垃圾中转站不得不存在的现实,不管它们离我们有多远。


我开着莫娜驶过门槛。显然她又在呻吟。尽管我们理解,这地方注定是令人讨厌的,可她和那多汁诱人、充满脉动、浸满臭气的宇宙中心并无二致。




首先来袭的是这股臭气,它占据了喉咙,重击了肺部。生活垃圾中一股甜味腻得令人作呕,让人皱起鼻子的强烈味道从垃圾回收车的后部飘散出来,与堆积散漫在垃圾中转站平台上无数吨垃圾狂浪来袭般的臭气相比,这简直无足轻重。嗅觉反应和肠道蠕动系统以抽搐痉挛作为抗议。通过嘴巴呼吸毫无帮助,任何吞咽或喘气都无法将救命的新鲜空气代入胸腔。简直无计可施!


恶臭窒息着鼻腔和喉咙的同时,震耳欲聋的噪音袭击着耳朵。垃圾回收车不管怎样都是喧吵的,但是当好几辆垃圾回收车聚集在一个巨大的金属棚并且一股脑地倾吐出它们的负荷时,那噪音则被剧烈放大。金属相撞的尖锐响声伴随着具有穿刺力的嘟嘟响的辅助提示音和怒吼的液压装置,这听觉上的猛攻就像人力一样撞击回响在墙壁上,太过强烈以至于呈现一种听觉上的纯粹。在这地方轮番上岗的工人们带着肥厚的红色头戴式耳机,而我们仅仅是开车穿过的就不得不忍受这刺耳的噪音。此时,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使用手势了。



接着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内部景观。这巨穴式空间的平台——看上去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它的四分之三都被埋于垃圾之下,那垃圾堆得比我们的货车还高。薄雾似乎有意抑制住从远处天花板排气口降下的落尘,然后与从垃圾堆中升腾的蒸汽融合到一起,生发出一股灰褐色的雾霾。这雾霾令墙角和远处的墙壁都变得氤氲模糊,使得这垃圾退踞到令人昏昏睡去的黑暗之中。一个巨大的推土机笨重地穿过这些垃圾,那速度慢得好像在给垃圾做雕刻。土堆在垃圾的重压下震动着,就像一个人颤抖着的双臂,仿佛希伯来传说中的泥巨人被不可思议的火光赋予了人的感知力,而这火光激活的恰恰是这碳水化合物、丢弃物和逸散物的组合。


这臭气,这啸鸣,这昏暗——可以理解和原谅,新来者误以为进入了现代版炼狱。在第三层炼狱中,饕餮者注定要永世堕落于污秽之中,即便天赋聪颖如但丁的诗人也难以想象出比这更糟的情景。第四层炼狱也被完美地呈现,贪婪者必须承受巨大的负重,并用其负重攻击彼此,永世不停,以此来惩罚他们囤积财富和挥霍无度的罪恶。货车和推土机各自排列着,但是它们完成移动巨大垃圾负荷的任务却几乎是遥遥无期。



这些垃圾的可怕并不仅仅因为它们的存在需要一个像垃圾场一样的地方,还因为它们的起源。它们由曾经有着明显区分的物质材料构成,可如今被毫无区分地捣碎进一个单一的、令人憎恶的、被称作垃圾的范畴。注定从来就不会在一起的东西被污染、被吞噬,不知不觉地进入彼此,它们作为个体的身份被抹杀了。这样的形态变化(或者是本质变化?)意味着,物理世界永远是瞬息万变的,尽管表象上正好相反。如果我们无视这个垃圾场,我们可以更轻易地无视一个更简单但更令人恐惧的事实,那就是“万事无永存”。甚至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永存。




佛教徒在一顿饭开始之前会进行感恩祷告,其寓意是:我们将要消耗的食物是“许多双手的劳动成果和许多形式的生命的共享”。 垃圾场的集聚堆积也是如此。不管是在这里,还是这个世界其他地方的垃圾场都反映着生命的状态,它时而健康,时而绝望,时而迅猛行进。它或者囿于痛苦,或者享受欢乐。即便是没有价值,没有归属,每个袋子里也塞满了垃圾,每枚填塞物里也装满了用过的纸巾,每块破布里也都装满了蜷缩的布条,每棵发霉的蔬菜和布满蛆的火鸡腿也都暗示着无数的故事。研究当代家庭垃圾的考古学家向我们论证,的确,这一领域给予我们关于过去的真知灼见,而这些真知灼见往往就依靠对那些早已逝去的垃圾文明的研究。我们要理解,这些人为制造的垃圾将成为宝藏。



有一种感觉不那么有形,而且很形而上学,即所有那些不被爱戴的东西都保留着它们之前宿主的痕迹。20世纪早期的社会理论提出,即便是“一个被所有者遗弃的物件,它也仍然裹挟着这位所有者的某些东西”。它最初指向的是小范围内或部落社会中的礼物交换,但是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任何进入过我们的生命又被我们抛弃的事物。试想,如果我们能够拥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即通过体味自己触碰过的东西所留下的气息,来了解彼此,我们将会跑到垃圾场,心醉于彼此的灵魂相交。


但是我们还并没有进化出这样的敏感度。我们生产出垃圾糟粕,我们制造出它们的隐患危害,然后我们发明出垃圾场作为它们被驱逐后的归属,以此欺骗自己:它们将不会伤害我们。但是谁会扮演“冥府渡神”的角色,用渡船将我们逝去的东西运出我们的日常生活,然后穿过冥河斯提克斯抵达一个想象中的犹如垃圾场般的安全地带呢?


或者,更坦率地说:谁来保护我们远离来自自己的伤害?




《捡垃圾的人类学家:纽约清洁工纪实》

罗宾·内葛 著

张弼衎 译

2018年9月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简介



罗宾·内葛(Robin Nagle)自2006年起,任纽约市清洁部人类学家。她是纽约大学人类学与城市研究的临床教学副教授,负责人文学科与社会思想专业的德雷珀跨学科硕士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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