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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斯贝尔斯:哲学从事的,是一项使人成其为人的事业

ECNUP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雅斯贝尔斯


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1969),德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存在主义代表之一。早期从事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研究,后转入存在主义哲学领域,认为哲学的目的就是揭示存在。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雅斯贝尔斯关心社会政治,倡导由他提出的、以保持人的独立性为核心的“新人道主义”,呼吁制止战争,维护世界和平。他痛切地感到,只有哲学沉思,才能挽救有着悠久哲学历史传统的德意志民族的精神,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他发表了一系列电台讲演,将自己深邃的哲学思想用通俗化、大众化的方式阐释出来,并在讲稿的基础上成就《哲学入门——12篇电台讲演集》一书。


雅斯贝尔斯手稿


第一讲

何谓哲学


何谓哲学?哲学价值何在?人们对此众说纷纭,不是指望哲学带来非同寻常的启发,就是把哲学当作空洞的思考,漫不经心地对它不屑一顾;不是敬畏地将哲学视为非凡之人的非凡努力,就是轻蔑地将哲学当作无谓的痴人说梦;不是将哲学视为每个人都可染指、因而归根到底必定既简单又易懂的事情,就是把哲学看得如此之深奥,以至于自己根本没有希望从事哲学研究。而顶着哲学名义登台亮相的,实际上是方枘圆凿各种看法的种种实例。


对于一位迷信科学的人来说,最糟糕的莫过于,哲学根本没有普遍有效的结论,没有可以让人了解和掌握的东西。各门科学均在自身的领域中取得了明确无疑、普遍认可的结论,而哲学尽管做了几千年的努力,也没有做到这一点。不容否认,哲学没有对最终认识的一致认可。出于不容辩驳的理由而为每个人认可的,是科学性认识。它不再是哲学,而是可认识之物的某个特定领域的事情。


同样,哲学思维不像各门科学那样,具有进步过程的特征。我们肯定比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进步多了,却很难说比柏拉图更进一步。只是在柏拉图掌握的科学认识的素材上,我们更进一步。但就哲学思辨本身而言,我们或许还未赶上他。



每一种哲学形态都不同于科学,不为所有人一致认可,而这必定是哲学天性使然。哲学取得明确性的方式不是科学式的,不是对所有理智人士来说都一致的,而是一种确信。要取得这种确信,就要投入人的全部生命。科学认识关涉个别对象,没有必要让每个人都去了解这些对象。而哲学关涉存在整体,关涉人之为人,关涉一经闪现出来便较之任何科学认识都更为深刻的真理。


精心打造的哲学虽然与科学密切相关,以科学在各个时代取得长足进步为前提,但哲学的意义另有来源。哲学出现于一切科学之前,出现于人类觉醒之际。



透过一些值得注意的现象,我们可以追忆这种非科学式的哲学:


第一,在哲学问题上,差不多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下判断的能力。在科学当中,人们承认学习、训练、方法是理解的前提,而涉及哲学时,人们却要求径直登堂入室,有说话的份儿,似乎人自身的存在、自身的命定、自身的经验就可充当充分的前提了。


要求每个人都可介入哲学,这一点必须得到认可。哲学专业人士走上的条条极为艰难的哲学之路,其意义仅仅在于,它们万川入海般汇入人的存在。而人的存在由此得以确定,正如存在和人自身由此得以确定一般。


第二,哲学思想必须随时随地都是追本溯源式的,每个人都要亲身做哲学思辨。


人追本溯源地做哲学思辨的一个神奇标志,就是孩子们提出的种种问题。人们常常从孩子们口中听到含义简直就像哲学一般深刻的话。我举一个例子:


有一位少年惊讶地说:“我总在想,自己或许是另外一个人,但我总还是自己。”这位少年触及到了一切确定性的来源、触及到了自我意识中的存在意识。他惊讶于自我存在之谜,惊讶于这一无法为旁人理喻之物,疑惑地面对这条思维的界限。


另有一位少年听说了创世史:太初,上帝创造天地……马上便问道:“太初以前是什么?”这位少年体会到,连续追问是无止境的,理解不会止步,他不可能有最终的答案。


再有一名女孩儿在林间草地上散步,听人讲女妖深夜在草地上围着圆圈跳舞的童话,便说道:“根本就没有女妖。”别人就给她讲实际的东西,观察着太阳的移动,解释到底是太阳在运动还是地球在自转这一问题,并给出理由,说明地球是球体,它在自转……“这不是真的,”女孩儿用脚跺着地面说,“地球是固定的,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别人接着说:“那么你也不相信仁慈的上帝了,你也看不见上帝呀?”女孩儿愣了一下,随后果断地说:“没有上帝,就没有我们。”这名女孩儿惊讶于人的存在:人不是由自己造就的。她领悟到追问的区别,即追问的是世上某一对象,还是存在本身以及我们在总体中的存在。


还有名女孩儿上楼梯去探望亲人,她意识到一切总在变样儿,都在逝去,都在消失,好像压根儿就没存在过。“可总得有点儿固定不变的东西才行呀……像我此时此刻正上楼梯去看姑姑,这我不想改变。”出于对万事万物的短暂易逝感到惊讶与恐惧,她试图寻求一条无奈的出路。



谁要是收集这些,想必就能整理出丰富的儿童哲学。说这些都是孩子们以前从父母或其他人那里听来的,这一异议显然根本算不上严肃认真的想法。说孩子们不能做进一步的哲学思考,上面那些表述不过是偶一为之罢了,这样的异议忽略了一个事实:孩子们常常具备某种天赋,长大后这种天赋便消失了。这就好像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被关进各种习惯与见解、掩饰与无庸质疑的牢狱,失却了儿童无拘无束的样子。孩子们还率直地保持着活跃的生命状态,感受着、注视着、追问着在自己看来稍纵即逝的东西。他们会忘却自己一瞬间若有所悟的事情,当成年人记录下此事,以后向他们叙述他们以前讲述过、追问过的问题时,他们会深感诧异。


第三,追本溯源的哲学思维既体现在孩子们身上,也体现在精神病人身上。有时——这是很罕见的——,仿佛通常用来遮遮掩掩的那些桎梏松懈了,触动人心的真理表露出来了。有些精神病人在患病初期会令人惊讶地产生形而上学式顿悟,尽管——除了像诗人赫尔德林与画家梵·高那样的情形之外——,它在形式上和语言上并不怎么出色,来赋予这种顿悟的流露以某种客观意义。可是,谁遇到这种情况,都免不了要产生一个印象,即通常遮掩着我们生活的表层迸裂了。有些健康人从熟睡中醒来时,也知道自己有过意义无比深刻的体验,这种意义在人完全清醒后又消失了,只是让人感到,我们此刻再不能突破那一表层了。有一句话蕴涵着深刻的道理:“儿童与傻子会讲真话,但伟大的哲学思想所蕴涵的追本溯源的创造力,却不存在于这些人身上,而是存在于个别的人身上,他们是几千年来出现的少数无拘无束且特立独行的伟大的思想家。


第四,由于哲学不为人们所企及,所以它总是体现在街谈巷议、格言警句、流行的哲学式习惯用语、占主导地位的信念当中,如体现在开明的语汇中,体现在政治信念中,尤其体现在自历史之初始以来的神话中。哲学是不会枯竭的,问题仅在于,它是为人所意识到了,还是没有为人所意识到;它是优秀的,还是粗劣的;它是含含糊糊的,还是清楚明澈的。谁拒斥哲学,这本身就是在采纳一种哲学,只是他没有意识到罢了。


这种表露得既无所不包又形态独特的哲学到底是什么呢?


哲学家这个希腊语词汇是对立于诡辩家构造而成的。它意味着:爱认识(本质)的人有别于掌握认识并自称无所不知的人。这一词义延续到了今天:哲学的实质是探求真理,不是拥有真理,尽管哲学常常陷入教条主义,即沦为用定理来表述的、最终的、完整的、可传授的知识。哲学意味着没有止境,它的问题比它的答案更具实质性,而每个答案又会引来新的问题。


这种永无止境是置身时间当中的人的命定,它那完美的瞬间本身就蕴涵着让人得到深厚满足的可能性。这种满足决不会来自某种可得以表述的意识,不会来自于各种定理与信条,而来自于领略到存在的人的历史性实现。获得一个人身临其境的那种境遇的现实性,就是哲学思想的意义所在。


永无止境地探索,或者说寻找到瞬间的安宁与完善,这不是哲学的定义。哲学没有超出其上的东西,没有与其并列的东西,不可由其他什么东西引申而来。每一种哲学都根据自身得到实现的情况来给自己下定义。何谓哲学,这要靠人去探索。所以,哲学等同于活跃的思想进程以及对这种思想的意识(反思),或者说等同于行动与讨论。只有亲身尝试,人们才会得知,我们在这世上遇到的哲学到底是什么。


我们尽可以阐述有关哲学之意义的各种公式,但任何公式都不能穷尽这种意义,任何公式都不能算唯一性的。我们从古代获悉:哲学(就其对象而言)是对神的事务与人的事务的认识,是对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的认识,进而(就其目的而言)是学习死亡,是在思考中追求幸福、模仿神性,最终(就其无所不包的意义而言)是一切知识的知识,是一切艺术的艺术,是不局限于个别领域的科学。


今天,或许可以用下述公式来表述哲学,其意义是:


洞见现实的本原——

根据我如何在思维中把握自我这一方式来在内心行动中把握现实——

投身统摄的广阔疆域——

通过爱的搏斗获取真理之意义,在任何一种这样的意义上勇于建立人与人的交往——

即使面对最为陌生的人与不合作的人,也耐心且永远清醒地保持理性——

哲学是凝聚一切的,人分有现实,才能靠这凝聚一切者来成其为人。




虽然哲学那简单而有效的思想形态可以打动所有人,甚至可以打动孩子们,但自觉地锤炼哲学,是永远无法臻于完善的、随时随刻都要重温的、始终要当作当下一项完整事物来完成的使命。哲学体现在大哲学家的著作中,并体现为名望弱一些的哲学家的反响。人之为人,就在于对这项使命保持清醒的意识,无论这种意识采取何种形态。


哲学并非直到今天才受到极端的攻击,被全盘否定,被当作多余的、有害的东西。哲学有什么用呢?当人遭遇危难时,哲学并不顶用。


教会的权威性思想谴责独立性哲学,因为哲学疏远神,引诱人投身尘世,用无价值的事物败坏人的心灵。另有政治思想批评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两种思想都认为,哲学颇具危险,因为哲学打碎了秩序,鼓动思想独立以及思想反抗和思想暴动。哲学蒙骗人,诱使人脱离其实际的任务。神启示给我们的彼岸具有无比的魅力,而亵渎神灵的此岸力量则要求统辖一切,这两者都要令哲学泯灭殆尽。


此外,健全的人类理智的日常生活滋生出有用性这一简单的尺度。在它的度量下,哲学毫无用处。泰勒斯算是最早的古希腊哲学家了,他早就受到过女佣的嘲笑,因为女佣看到,他在观察星空时掉到水井里。既然他在身边的事情上都如此笨拙,那他还探询遥远的东西干吗?


哲学应当替自己做辩解,但它做不到。它不能凭自己对其他什么事情有用这一资格来替自己做辩解,而只能依靠自己实实在在地蕴藏在每个人身上、促使每个人去做哲学思辨的那种力量。它想必清楚,自己从事的,是一项无目的的、取消了一切有关尘世得失问题的、使人成其为人的事业,清楚只要有人存在,自己就会得到实现。还有,它的敌对力量不得不考虑自身的意义,随后创造出符合目的的思想产物,作为哲学的替代物。但这是以人们企望的某种效用为条件的。可就连这种思想产物也表明,哲学是人躲避不开的,哲学永远存在。


哲学不能争斗,不能自辩,但可以传播。哲学在受到攻击时并不反抗,在广为人知时并不得意洋洋。它生长在人类心底的默契之中,这种默契将所有的人联结起来。


自两千五百年前,西方、中国和印度就有大手笔的、系统连贯的哲学,令我们对蔚然大观的历史传承深感欣慰。哲学思想的多样性、其矛盾之处、其彼此排斥的以真理自居的情况,都不妨碍归根结底是某种唯一性在起作用。这种唯一性不为任何人占据,是任何时候的任何严肃认真的努力所围绕的核心。这就是永恒而唯一的哲学。如果说我们要怀有澄明的意识,做实质性思考的话,我们便依赖自己的思想的这种历史性根基。


摘自《哲学入门——12篇电台讲演集》

图源:Pixabay


推荐阅读

哲学入门——12篇电台讲演集


[德]卡尔· 雅斯贝尔斯/著 鲁路/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978-7-5760-0154-9

59.80元


这是雅斯贝尔斯唯一一本面向普罗大众的哲学作品,也是雅斯贝尔斯哲学思想的入门书。二战之后,雅斯贝尔斯痛切地感到,只有哲学沉思,才能挽救有着悠久哲学历史传统的德意志民族的精神,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他发表了一系列电台讲演,将自己深邃的哲学思想用通俗化、大众化的方式阐释出来,并在讲稿的基础上成就本书。


与一般的哲学著作不同,这本书深入浅出,以流畅的语言和动人的情感,从何谓哲学与哲学的起源讲起,以哲学史的总结收尾,呼吁和启发读者做哲学的思辨。雅思贝尔斯在这部著作中广泛地展示了自己哲学思想的方方面面,深入浅出地介绍了自己哲学中一些重要概念,适于读者用来配合雅思贝尔斯的代表作《哲学》等一系列艰深著作一同阅读。


作者简介

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1969),德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存在主义代表之一。1909年获海德堡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后在该校精神病院工作,1913年转入哲学系讲授心理学,1921年任海德堡大学哲学教授。纳粹统治时期,被解除教授职务并被禁止著述。1948年任瑞士巴塞尔大学哲学教授,1967年入瑞士籍。早期从事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研究,后转入存在主义哲学领域,认为哲学的目的就是揭示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雅斯贝尔斯关心社会政治,倡导由他提出的、以保持人的独立性为核心的“新人道主义”。他呼吁制止战争,维护世界和平。曾以《原子弹与人类未来》一书获德国出版事业和平奖。主要著作有《世界观的心理学》、《哲学》(1923)、《理性与生存》(1935)、《生存哲学》(1938)、《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1949)、《哲学的信仰与启示》(1962)等。


译者简介

鲁路,中学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校德语班,本科攻读德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与博士研究生期间攻读德国哲学专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博士学位,曾在海德堡大学、弗莱堡大学、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作访问学者,先后在原中央编译局翻译、研究和文献信息部门工作,发表多篇中外文学术论文及中文著作,出版多部学术译著,主编一套学术译丛,现为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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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Mo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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