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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类》| 何涛【科幻小说】

何涛 蝌蚪五线谱 2023-05-14

2019年第八届“光年奖”

        短篇组三等奖

“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异类,你是,我也是。”




避难所从来不曾拯救任何人。——《辐射》


似乎有风吹过,密密层层的红叶在视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斑驳而落,在铺满红叶的地面上洒下或深或浅的光斑。

小无人旋翼机打破了红叶林的静谧,偶尔有鸟雀跃离枝头,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可惜听不到声音,我只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枝叶磨擦的沙沙声和那清脆悦耳的鸟鸣。

放眼眺望,四面八方全是七星红叶,或大或小,或浅红,或深红,几乎看不到尽头。我们如同置身于红叶的海洋。当然,这美丽的景色不过是立体全息影像而已,真正的红叶林距离我们还很遥远。小无人机上安装了三个广角摄像头,能够把拍到的所有画面传给我身边的立体投影仪,再由投影仪投射到周围。

我屏住呼吸,小心地操纵无人机避开上方的树枝,缓缓爬升。两片红叶被旋翼搅起的气流从枝头扯下,在空中翩然而落。阿武在我身边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他以前就对我说过,红叶从枝头飘落的情景如诗如画,美到令人窒息。

可惜,这么美的画面只能透过无人机的摄像头来欣赏,我们不能进入红叶林,因为所有人都严禁踏出避难所。

避难所外到处都潜藏着致命的危机,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对此我深信不疑。

各种把人类当做食物、奇形怪状的大甲虫;能把人整个吞吃掉的植物;盘旋在空中、时刻觊觎地面的巨鹰;甚至还有一种外形近似人类、拥有外骨骼、且极其高大凶残的变异猛兽。

然而这些生物并不是最致命的,最可怕的敌人是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病菌,别的敌人我们都可以用电浆步枪或高能激光来对付,但我们无法消灭这些无影无踪的微生物。我们的药物对它们没有任何效果,如果不慎被病菌感染,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T101消毒液是我们对抗病菌的唯一武器,任何病菌都不能在T101中存活超过十分钟,不幸的是,这种消毒液存量有限,而且对我们具有同样的杀伤力。

因此,我们只能待在避难所里。

枯燥乏味的避难所生活已经持续了数百年,外面的世界危机重重,避难所才是人类的生存之地。

世界原本并不是这样的。

在遥远的过去,人类不用躲在全封闭避难所内,依靠生态循环系统苟延残喘。人们可以生活在阳光下,可以呼吸清新甜美的空气,可以在碧绿如茵的草坪上漫步,可以脱掉衣服跳进湖水里游泳,还可以饲养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来作伴……而且根本用不着穿那种笨重厚实的生化防护服。

可是有一天,世界变了,变得不再适合人类生存,其原因就是那些变异了的致病菌。一次感冒就足以引发严重的肺功能衰竭,一个割伤就会导致血液感染,进而夺去人们的生命。最可怕的是,变异菌株的抗药性强到出乎预料,人类所有的药物都起不到治疗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魔在这颗星球上到处肆虐。

没有冉冉升起的蘑菇云,没有汹涌而至的机器人大军,没有山崩海啸的地质异变,没有从天而降的巨大陨石,更没有奇形怪状的外星入侵者。打败我们人类的,不过是小小的病菌。

病菌进化了,而人类对此束手无策。

在短短的几周之内,数以亿计的人类先后丧命,很多城市尸体堆积如山,化作空无一人的鬼域。为了生存,幸存者只好躲进全封闭地下避难所,我所在的13号避难所就是其中之一。

世界上原本有上百个避难所,据说在我还没出世的时候,还有很多避难所和我们保持着联系。各个避难所之间偶尔还会召开全息会议,商讨如何开发新型药物,互相交换研究数据,希望有一天可以打败病菌,重新回到地面。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避难所先后变得沉寂了,在我出世那一年,距离我们最近的5号避难所也中断了联系。没有人回应我们的呼唤,无线机房再也收不到热情洋溢的问候,只能接收到沙沙的静电噪音。

13号避难所成为了茫茫大洋中的一座孤岛。

包括我在内,13号避难所里生活着378个人,也许这就是地球上幸存下来的全部人类。

“真想去外面啊!”阿武盯着面前的那片红叶,若有所思地说。

阳光照亮了叶片内每一条脉络,那红色晶莹剔透,惹人爱怜。阿武伸出手想去拈那枚叶片,当然他什么也触不到,只能在全息影像上留下一道道凌乱的波纹。我转过头嗤嗤地笑了,“笨蛋!我们是不能离开避难所的,外面很多生物都能轻易杀死我们。”

“我知道,可我还是很想去。”阿武呆呆地看着旁边的立体投影,双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小无人机最大操控半径才五公里,只能在避难所附近游曳,世界这么大,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阿武不会是认真的吧?我敏感地瞥了他一眼,“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们是这颗星球上仅存的人类了,生存下去并且延续种族,是我们最大的责任。”

“延续种族是第一要务,我知道,我知道。”阿武烦躁地摆了摆手,“可我不想生存,我想生活,生活!你懂吗?”

“我懂。”我让小无人机保持在悬停状态,转过身看着阿武的眼睛,“虽然我不是自然出生的人,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和阿武不同,我是在培养皿中孕育的。他是避难所议长的儿子,我的基因却来自于数百年前的古人。目前来说,我是避难所内唯一一个以人工培育方式出生的人类。

“和你一样,我也想生活在阳光下,而不是整天待在避难所里,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乏味的工作,好不容易有了点空闲时间,看个立体投影却还要获得批准。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不许踏出避难所半步,这是首要规定,也是我们得以幸存至今的主要原因。”

“未必,”阿武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0号、51号、73号避难所也严格禁止居民外出,可他们都没能坚持下来,这又如何解释?”

我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也许巨大的心理压力导致他们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又或者是他们的生态循环系统出现了故障,而且无法解决。这个话题避难所内讨论过上千次,我们只能通过无线通讯获得一些零碎的消息,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注意,注意,全体居民请到三号大厅集合,全体居民请到三号大厅集合,避难所议会有重要消息宣布;全体居民请到三号……”

突如其来的通告打断了我们的争论,不是避难所主电脑那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而是阿武的妈妈庄欣,她的声音还像以往那样镇定,但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出了什么事?不知何故,我的心跳骤然变快了,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重要消息?”阿武原本呆滞的表情顿时变得神采奕奕,两眼中也射出了兴奋的光芒。他跳起身抓住我的胳膊,一叠声地叫道:“快快快,三号大厅,咱们快去!”

“急什么?三号大厅又没有长着脚。”我把小无人机调到自动飞行模式,确认返回,又关掉投影仪,才起身跟在阿武身后。

三号大厅是大会议室,自从和别的避难所失去联系后就很少启用。我们赶到时,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每位避难所居民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困惑,互相交头接耳,询问发生了什么。从大家的表情来看,似乎没人知道答案。

我和阿武在后排找到两个位置,并肩坐了下来。阿武的母亲、避难所议长庄欣走到演讲台后方,伸手在麦克风上敲了敲,“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居民们不再窃窃私语,纷纷把目光投向演讲台。庄欣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庄重,左右环视一遍,才缓缓地开了口:“避难所居民们,今天凌晨三点四十五分,无线机房接收到一段信息,由于机房已长期无人值守,主电脑自动储存了该信息,并按照通讯条例优先通知了议会成员。经确认,该信息来自于距离我们最近的5号避难所。”

大厅内变得异常安静,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我身边的阿武更是张大嘴巴,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片刻后,坐在我们前排的一位居民站起身来,高声问道:“5号避难所发来的消息?是真的吗?”

庄欣镇定地点点头,“是真的,主电脑反复确认过,该消息确实来自5号避难所。”

三号大厅沸腾了,许多居民都站起身来,挥舞着双臂,拼命大叫大嚷,似乎唯恐别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声浪噪杂刺耳,我只能从中分辨出阿武那高亢的嗓音,“那消息都说了什么?是不是他们找到对付病菌的办法了?”

“大家都坐下,安静!”身穿黑色防护衣的埃克特站起身来,目光凌厉如剑,在避难所居民脸上逐一扫过。喧闹渐渐褪去,大家先后坐回了原位,居民们都有些畏惧这位不苟言笑的安全主管,但不包括阿武。

“5号避难所发来的消息中只包含几个简单的字符,而且互不连贯,无法判断他们想表达什么。更为奇怪的是,我们做出回应之后,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八个小时,对方却一直没有再回复。”

“是不是他们的通讯器出了故障?”阿武如此猜测。埃克特回过头瞪了他一眼,阿武则以一个满不在乎的耸肩作为回应。

“这个问题提的非常好,但是我们无法确认。”庄欣稍稍提高嗓门,继续说道,“三十年来,这是我们首次收到其他避难所的消息,我们不清楚5号避难所发生了什么,唯一能够确认的是,那里还有人活着。”

我已经明白召开这次全体会议的目的了,议会想派人前往调查,但又拿不定主意。

果然,庄欣话风一转,“我们一度认为,13号避难所是地球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人类聚集点,可事实并非如此。除了我们之外,外面还有其他人类,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经过紧急磋商,部分议员提出,派出一支特遣队前往5号避难所,尽快与他们取得联系。但是,四百多年来,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从未踏出过避难所大门。这个举措过于重大,议会不能、也无权做出决定。”

“大家都知道,我们无法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地面上每一种生物都可能对人类造成致命伤害,稍有疏忽,病菌就会渗入避难所,进而夺去全体居民的生命。”

“稍有疏忽,其结果就是全人类的灭亡,是否派出特遣队,需要大家共同做出决定。”

两张淡绿色的全息屏从演讲台左右两侧悄然升起,画面中分别显示着“YES”和“NO”两个字符,同时,全息屏下方各弹出了一个色泽鲜红的投票按钮。

“现在,投票开始。”


再见,祝好运。

沉重的多层复合密封门在身后依次合拢,切断了声波和最后一丝光源。通道前方的黑浓重如墨,令人心生畏惧。我们先后打开头顶和胸前的高光灯,雪亮的光柱刺破了前方的幽暗,几个不知名的小动物似乎被惊扰到了,拍打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我们位于一个涵洞内,距离通往地面的出口还有数百米。

没有人说话,精神极为亢奋的阿武也保持着沉默,我只能听到通话器中传来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大家都有些紧张,我也不例外,莫名的恐慌占据了我的全部神经。数百年来,我们从未走出过13号避难所。

投票结果极为接近,反对者和赞同者几乎一样多。在阿武的大力鼓动下,几位犹豫不决的居民投了赞同票,最终票数为191:187,赞同者取得了微弱的优势。

挑选特遣队员也不太顺利,人们对外面的世界满怀恐惧,数百名居民之中,只有阿武和安全主管埃克特主动报了名。庄欣反复强调全封闭动力增幅装甲就等同于超小型的无菌避难所,足以保证穿戴者的安全,可仍然无法打动大家。

最终,特遣队包括了埃克特、阿武和我。阿武对这一结果极为不满,他不希望我去冒险。可我是避难所议会特别指定的队员,阿武无权质疑议会的决定,只能服从。

出发前,避难所议长庄欣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阿莉,阿武的性格你很清楚,顽固,倔强,极易冲动。这次行动对于我们意义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阿武不是特遣队员的合适人选,可你也清楚,没人愿意到外面去。”

“阿莉,我想你明白议会选择你的原因。阿武爱你,你也爱阿武,他是我的儿子,我也深爱着他。我需要一个人帮我照顾阿武,避免他干出什么傻事,而那个人只能是你。”

阿武是个暴躁顽固的家伙,只有我的话他才能勉强听得进去。阿武妈妈说的没错,那个人,只能是我。

经过几段长长的阶梯,我们来到了地表防暴门前。在人类撤入避难所时,这扇大门就被彻底封死,避难所供氧来自于经消毒液处理的地下水,不需要地表空气。

走在队首的埃克特凑到门前,开启固定在右臂上的激光发射器。深红色的光束在视网膜上留下一抹亮痕,瞬间就刺透了厚厚的合金门板。蒸气氤氲,高能光束融化合金的呲呲声在耳边响起,声波能透过全封闭头盔,有害气体却不能,因此我什么味道也闻不见。

我们身上穿的动力增幅装甲不仅仅具备维生系统,还拥有多种武器,在变异致病菌席卷全球之前,这种装甲是最强有力的单兵作战系统。现在,它是我们抵御病菌的最佳防具。

装甲左右前臂各置有弹出式纳米战刀、火焰发射器和激光发射器,右肩上是一门电浆炮,左肩则有一架可以遥控的旋翼侦察机,此外背后还可以加挂火箭弹发射装具,堪称武装到了牙齿。当然,背后的发射架出发前已被卸下,替换成为维生背囊,其中装满经过严格密封的营养粥。为保持无菌状态,在安全返回避难所之前,我们吃喝拉撒都要待在装甲内,不能与外界有丝毫接触。

“小心,门要倒了。”埃克特的提醒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连忙收起思绪,躲到阿武身后。一块两米见方的合金门板脱离门框,向内缓缓倾倒,被高能光束切开的缺口边缘,仍在泛着炽亮的红光。

门板沉重地拍落在地面,发出了闷闷的回响。烟尘弥漫,柔柔的辉光透过尘雾洒落在我的面罩和装甲上,不是太阳的光芒,外面的世界,是夜晚。

我们原地站了几秒钟,稳定一下情绪,才先后钻出缺口。

月光如水,繁星满天,红叶林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夜风轻起,红叶沙沙低语,不知名的虫豸也在草丛里啾啾应和。

草深及腰,我伸出手在叶片上轻轻抚过,几滴露珠悄然滚落,晶莹剔透。这些是我从未领略过的,立体投影和真实的景色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人类曾经生活数十万年之久的地表?心跳在渐渐加快,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阿武转过身,拥住我的双肩,用头盔面罩在我的面罩上轻轻碰了碰。他的嘴角带着一抹微笑,两眼中满是欣喜。

恐惧渐渐褪去,亢奋和喜悦在我胸腔中不断翻涌。从出生至今,这是我们首次踏足避难所外的世界。

太阳出来了,天幕湛蓝无垠,远处山坡起伏蜿蜒,近处绿树红花,郁郁葱葱。所有的景色都是那么美。

动物也很多,而且并不惧怕我们,它们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人类的踪影。不时有觅食的大角鹿或野兔停下脚步,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几头不知是猩猩还是狒狒的动物跟了我们好久,或许是没发现什么异常,最终失望地掉了头。

许多生物我都在资料图片中看到过,但更多的我却闻所未闻。有些昆虫个头非常大,有些却很小,看上去异常可爱。比如栖息在枝头的这只蝴蝶,双翅上的条纹绚丽多彩,真恨不得捉住它带回避难所。

我伸出手去逗弄那只蝴蝶,蝴蝶没有逃跑,反而落在我的合金手套上,动作优雅轻盈。稍作停顿后,它又拍打双翅,翩翩然飞向空中。

“阿莉,小心!”耳边突然响起了阿武的高呼。我茫然抬头,却发现阿武正纵身向我跃来,接近30公分的纳米战刀从他左臂前方弹出,在阳光下闪动着冷厉的光芒。

危险来自身后!我不加思索地蹲下身体,铁灰色的身影从我头顶上方掠过,身后随即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和令人胆颤心惊的狂吼。我转过身去,才发现阿武扑倒在地,右臂牢牢夹住一头尖牙豹的脖颈,纳米战刀已深深刺入它的胸腔。

尖牙豹张牙舞爪,发出几声咆哮,最终缓缓垂下了巨大的头颅。它那长长的牙齿锋锐如同短匕,令人心生恐惧。

愠怒和不满很快就取代了恐惧,我冲到阿武身边,气呼呼地质问道:“装甲能发射激光和动能弹,怎么不直接开枪?它身上很可能携带有致命的病菌!”

阿武满不在乎地笑了,“没关系,就是有病菌也不可能渗透全封闭装甲。再说,我担心直接开火会误伤你。”

仿佛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堵在喉头,酸酸热热,有些难受,但又非常舒服。我凑过去在阿武面罩上轻轻碰了一下,低低地道:“傻瓜!”

“不要磨蹭,我们可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埃克特出现在我俩身边,高分子面罩后,两条浓眉几乎拧成了一团,显得很不耐烦,“保持警惕,继续前进。”

“明白。”我吐吐舌头,拉起了阿武。


第一天,我们穿过了一座古代的城市。

曾经壮美的城市已经化为废墟。道路上满是高高矮矮的杂草,草丛比较稀疏的地方偶尔还能看到当年的混凝土路面。路边的车辆只剩下布满锈痕的框架,苔藓和树木点缀在楼房上,扭曲的长藤从楼面垂挂而下,某栋废墟中还偶尔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不时有一两只小动物扭动着身子从草丛中爬出来,看到这只小队伍后,又迅速窜回了草丛里。

人类所建造的大都会已经成为了过往,大自然正在迅速收回它的领地。

第三天,我们经过了红土荒原和飞机坟场。

数以千计的飞机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荒野。有些飞机排列得很整齐,巨大的双翅并列斜指苍穹;有些则收拢翅膀,杂乱无章地聚在一起。它们大都还保持着之前的形状,经过数百年的风吹雨打,机身蒙皮早已风化,褪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坑洼不平,锈迹斑斑。

飞机坟场是变种苍鹰的巢穴,几只个头极大的苍鹰把我们当做了送上门来的猎物,被埃克特和阿武轻松击落,有惊无险。

第五天,目的地到了。

巍峨雄峻的高山拔地而起,夕阳半隐在山后,满天红霞,萦绕在山巅的云朵也被镀上了淡淡的红晕。一条波浪翻涌的大河贴着山脚从天际而来,又向着天际奔流而去。

和13号避难所不同,5号避难所建在山腹中,规模也比13号避难所大了许多,据说有将近五千名居民。出发前,中央电脑把5号避难所的大致方位传送到了装甲核心芯片之内,但是我们并不清楚避难所入口的具体位置。

特遣队在河边暂时驻足,埃克特盯着山峰张望一会,摇着头说:“天已经晚了,先宿营吧。我们把无人机放出去,等到明早,应该就能绘出山体结构图。”

没有人反对。这种无人机的主要作用就是侦测,体型小,速度快,而且夜间行动,也不用担心昼行猛禽的骚扰。我们启动左肩上的无人侦察机,三架圆盘状的小无人机先后腾空而起,排成一列纵队,向着半掩在暮色中的大山飞去。

夜幕降临,满天繁星依次点亮,如同无数闪闪发光的宝石镶满了广阔无垠的夜空。亮白色的银河犹如一条璀璨夺目的光带,横贯大半个天幕,斜斜泻向黑沉沉的大地。

宿营地就设在河岸边的一处土坡,我们并不担心会遭遇偷袭,在警戒模式下,装甲内置的动态探知器会自动搜索方圆数百米内的移动物体,如有可疑发现立即就会发出警报。

啜了几口营养粥后,我靠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下,按照规定让装甲运行了一遍自检。动力增幅装甲是我们能够活着走到这里的唯一原因,必须每天检修。

完好度100%;各系统运行正常;表层污染度:高。

我心中微微一沉,装甲外附着了多种微生物,或许任何一种都足以杀掉我们。地球表面仍然不适于人类居住,已经延续数百年之久的地下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次任务或许将是我们唯一一次踏出避难所。

“在想什么?”阿武走到我身边,脸上挂着亢奋的笑。几天来,他的情绪始终处于亢奋状态。我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什么,我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才能回归地表。”

“不用担心,人类是万物之灵嘛,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打败病菌的办法。”阿武脸上依旧带着笑,显得自信满满。

万物之灵……人类真的是吗?我低下头,微笑渐渐变成了苦笑。人类曾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自诩为地球的主宰,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讽刺的是:小小的病菌就几乎灭绝了整个人类。全盛之时尚不能战胜病菌,如今人类仅仅剩下了一小撮,而且只能龟缩在避难所里,手头可资利用的资源更是少得可怜。我们能够生存到现在已经称得上奇迹了,又拿什么来打败病菌呢?

也许,正是人类的盲目自大才造成了今天的结果;也许,人类永远也无法回到地面。

我随手拔下一株野草,拿在面罩前久久地凝视着,“估计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可我们的后辈会看得到。”阿武伸出手,拥住了我的肩膀。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退,只是变得有些僵硬,像是罩着一张面具。

阿武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可是,思考这些做什么,人类已经在地球上生存了几十万年,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总不会就这么灭绝吧。我轻叹一声,抛去野草,偎进了阿武怀里。


有节奏的蜂鸣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睁开双眼,天色已经放亮,红日初升,河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两架小无人机悬停在我和阿武面前,还在不停地鸣叫着。

我抬起左臂,唤出全息界面,链接,回收。我那架无人机嗡嗡飞来,轻盈地落在我肩头。数据上传,分析接收,解压,图像生成。大山的立体结构图一点一点地浮现在面罩前的视窗里,有三个与地面平行的山洞,其中一个笔直宽敞,明显出自人工开凿,那儿应该就是5号避难所的入口。

埃克特已经醒来,正在收回自己的无人机,唯有阿武还在呼呼大睡。我伸手在他肩上连推几下,阿武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简单吃过早饭,这支三人小队就开始向大山进发。

我们聚在山洞前,犹豫不决。

洞口有某种动物频繁出入的踪迹,从地面的脚印分析,那些动物很像人类,但和人类的脚印还有些细微的差别,至少正常人的脚趾没法在坚硬的岩石上划出印痕来。

变异兽?难道这里变成了变异兽的巢穴?我心头隐隐浮出一抹不祥之感。

病菌开始施虐之后不久,变异兽就出现在了地球上。或许是多种生物都出现变异的缘故,没有人对它们加以关注,也没人知道它们原本是什么,我们从别的避难所发来的信息中首次得知了这种变异怪物的存在。后来人们发现这种异化的生物不惧怕病菌,有些避难所冒险捉了几头变异兽,试图从它们体内提炼出对抗病菌的药物。

现实总是与愿望背道而驰,新抗菌药还遥遥无期,灾难却再次降临。

变异兽自身抗体足以抵抗病菌感染,可它们身体内却携带着大量的病原菌,那些抓到变异兽的避难所先后被病菌入侵,居民全部丧生,无一幸免。他们在临死前向所有避难所发出了通告:千万不要捕捉变异兽!

怎么办?我把目光投向了队友。埃克特沉吟片刻,道:“我们进去。我负责开路,阿莉居中策应,阿武,你断后。”

“我断后?为什么?”阿武大为不快。埃克特横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太莽撞,不能打头阵。”

夜视镜下的山洞幽暗深沉,向前方不住延伸,似乎永无尽头。为了避免被变异兽发现,我们关掉照明灯和外部通话,仅开启了夜视模式。

阿武独自远远地落在最后,我招呼了他几声,他却不肯理会,似乎还在生闷气。这么大块头一个男人,心眼却比针尖还要小。

走在最前面的埃克特忽然举起右臂,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发现什么了?我心头发紧,也跟着举起右臂,示意后面的阿武留神。

我们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埃克特身后。眼前的场景让人心底生寒,难以计数的骨头堆在一起,直达洞顶,如同一座骸骨小山。那是多种动物的遗骨,其中也包括人类。我的胃几乎缩成了一团,心跳也在不断加速。很多骸骨上都留着啮咬的痕迹,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变异兽的巢穴。

“还要往前走吗?”我看看埃克特,又看看阿武,感觉有些不安。深入变异怪兽的老巢,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话音刚落,深沉的嘶吼从洞穴深处响起,似乎变异兽觉察到了入侵者。埃克特面色不变,抬起右臂,黑沉沉的激光发射器从前臂霍然弹出,“战斗队形,准备迎敌。”

要开战了,恐惧在胸中迅速扩散,其中却也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兴奋。我迅速检查一遍武器系统,正要上前,埃克特却伸手拦住,叮嘱道:“阿莉,你待在我们后面,背后就交给你了。”

我有些不解,进来之前我们仔细确认过,山洞外并没有变异兽的踪迹。让我躲在他们背后,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人?没等我提出抗议,一头巨大的变异怪物就绕过骸骨堆,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头变异兽身高超过两米,全身上下覆满铁灰色的生物外骨骼,唯有头部生有稀疏的毛发。变异怪物用它那血红的双眼盯着我们,忽而仰首向天,再次发出一声嘶吼。

它在召唤同伴。阿武和埃克特同时抬起右臂,锁定这头变异兽。深红色的激光束在空中倏忽闪过,不偏不斜地射入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变异兽的身体变得僵硬了,直挺挺地仰天摔倒。

震人心魄的嘶吼接连响起,十余双血红色的眼睛在视野中依次显现,更多变异兽已接踵而来。“开火!”埃克特一声令下,两台动力增幅装甲火力全开,深红色的高能光束不断点亮,如同无数道光剑在山洞内纵横闪烁。

怒喝和惨叫混杂在一起,能量武器发射时独有的呲呲声此起彼伏。三头变异兽先后栽倒,余者毫不畏缩,反而亮出獠牙和利爪,向我们猛扑过来。我害怕误伤队友,不敢开火,只有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这场厮杀。

两分钟后,吼声渐渐归于沉寂,战斗结束。变异兽全部倒毙,我们这边则没有任何损伤,仅埃克特和阿武的护甲上留下了几道划痕。

山洞幽深如故,再也听不到变异兽的狂嚎。距离避难所大门应该不远了,我们开启动态探知,排好队形,向山洞深处走去。

大门半开半闭,门后则黑深深地,没有亮光,也看不到任何动静。厚重的合金门板上,硕大的阿拉伯数字“5”异常醒目。

“见鬼!”阿武明显地泄了气,“这里早就失陷了,不可能有人幸存。”

我的动态探知器检测到前方有十几个移动目标,但明显不是人类。阿武的判断没错,5号避难所已经沦为了变异兽的巢穴。

“5号避难所比13号避难所大多了,或许还有幸存者躲在某个角落,我们要继续前进。”埃克特镇定如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阿武显得有些不太相信,但脸上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他或许也遗传了古人的基因,像大航海时代的先辈们那样渴望着冒险。

避难所内的战斗比外面要困难许多,变异兽明白正面交锋难以取胜,它们往往潜伏在暗处,从拐角后、房间内、甚至通风管道里跳出来,向我们发起突然袭击。这些怪物的智力很高,懂得前后包夹,多方合围,互相间的配合堪称完美无瑕。幸好它们的数量不算太多,动态探知器又能够发觉变异兽的位置,并及时发出警告,所以我们牢牢占据了上风。

我们逐层搜索,然而并没能发现幸存者,除了我们三个之外,避难所里只有这种变异怪兽。

最终我们来到主电脑机房门外,门边的电子锁已经积起了厚厚的灰尘,和别的房间不同,门楣上方有一盏红灯正在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埃克特走到门边,伸手拂去灰尘。电子锁似乎启动了,液晶面板上亮起莹莹蓝光,继而,一个四四方方的凹槽悄然显现。埃克特从装甲腰部摸出一张电子门卡,塞进凹槽里。

“授权验证中,请稍后。”温和的电子女声忽然响起,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片刻后,门卡又从凹槽内弹了出来,那个电子女声再度响起,“S级授权,确认无误,5号避难所欢迎你们,尊敬的来访者。”

合金门板微微震动,左右滑开,埃克特和阿武先后跨进主电脑机房。我犹豫片刻,跟在了他们身后。


房门在我们身后悄然合拢,天花板上,柔和的白光渐次亮起,我急忙关掉了夜视模式。房间空荡荡的,看不到主机,唯有对面靠墙处耸立着半环形的操作台和几把座椅。一具骸骨仰靠在居中那张座椅里,身上还穿着天蓝色的避难所套装。

“欢迎,尊敬的来访者。”几束淡绿色的光线投射到房间中央,一个纤秀的全息投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是夏娃,欢迎你们的到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全息投影,不知道如何开口。片刻后,阿武率先打破了沉默,“夏娃……你是5号避难所的中央电脑?你……一直运行着?”

“是的,”立体全息投影微微点头,“六十年前,5号避难所被病菌入侵,居民先后死去,从那时起避难所里就剩下了我自己,直到如今。”

“避难所是怎么被病菌……不对,那些变异兽是怎么出现的?”

“变异兽原本是实验生物,为了对抗病菌,人类改良了自身基因,”夏娃挥了挥手,一头变异兽的投影图浮现在空中,缓缓旋转。

“改良自身基因?什么意思?”阿武显得有些困惑。

“你们看,这两张DNA结构图,其中一张是人类,另一张则属于变异兽。”夏娃再次挥手,两幅双螺旋形的DNA分子结构图在空中悄然显现。两条双螺旋缓缓移动,互相靠拢,最终融合在一起,竟然天衣无缝。

我惊呆了。变异兽的基因链和人类一模一样,难道它们原本是人类?没有人说话,阿武和我同样深感震惊,唯有埃克特不动声色。

一片寂静中,夏娃的声音悠悠响起,“这种变异兽就是异化了的人类,是人类的变异体。变异病菌引发的疫情爆发后,人类无法应对,只有进入无菌化避难所躲避病菌。0号避难所首先提出了优化人类自身基因以对抗病菌的方案,这一计划得到许多避难所的赞同,共有18个大型避难所参与了该计划,他们将计划命名为‘亚当’,希望能回到地面,重建人类社会。”

“可惜事与愿违,首批经过基因改良的人类并不能抵抗病菌,被病菌感染后,部分受试者很快死去,那些活下来的人则出现了变异,毛发脱落,表皮硬化,牙齿变长,并拥有强烈的攻击欲。等人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时,很多避难所已经沦陷,居民被变异体屠戮殆尽。”

“亚当计划失败,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神的旨意,是上帝要灭绝全人类,从而失去了自信和勇气。只有一个叫做萧琳的女科学家没有放弃,她坚持认为人类可以渡过这场劫难。萧琳修改了之前的基因优化方案,替换掉导致变异的不稳定基因,并将计划更名为‘夏娃’,我的名字即是由此而来。”

这名伟大坚强的女性让人肃然起敬,我不由自主地问道:“萧琳后来怎样了?”

“和别人一样,她也死了。5号避难所被变异兽占据,居民不是被杀,就是染病身亡。萧琳博士及时躲进了主机房,但也只能延续七天的生命。”全息影像转向操作台,抬手指了指座椅中那具遗骨,补充道:“那具骸骨就是萧琳。萧琳死后,我继续她的计划,并于三十年前成功绘制出完美的女性基因图谱,由于5号避难所早已沦陷,我的控制范围仅限于主电脑机房,所以我把基因图谱发送给了唯一幸存下来的13号避难所,由他们来培育完美人类。”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13号避难所只有我一个人是在实验室出生的,难道说……我就是夏娃计划的产物?

全息影像继续侃侃而谈,“仅有女性不足以繁衍后代,所以我还要继续我的工作。一个星期之前,我绘制出了男性基因图谱并将其发送给13号避难所,如果萧琳的计算无误,新生的完美人类足以产生抵御病菌的抗体……”

“等一下,先等一下。”阿武打断夏娃冗长的陈述,问道:“我有点搞不明白状况,按你的话来说,这次行动毫无意义,让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一直保持沉默的埃克特突然上前两步,代替夏娃作出了回答。

“很抱歉,我骗了你们,准确来说,是议会骗了你们。”埃克特的视线在阿武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我身上,“整个特遣计划只是幌子,阿莉,你是实验体,避难所议会要确认你能否在地面生存,我和阿武的任务就是确保实验顺利,并及时向议会报告。”

“这……是真的?”阿武的呼吸忽然变得异常急促,看看埃克特,又把目光转向了夏娃。

立体影像缓缓点头,“是的。”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胸中一片冰凉。原来这才是真相,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实验品而已。如果我能够在地面生存,就说明基因改良计划是成功的,避难所居民就有希望回归地表;反之,他们就继续躲在地下避难所里。

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这种实验我可以接受,可是,为什么要欺骗我呢?为什么?为什么?

埃克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解释道:“大家对地表世界的恐惧深入骨髓,尤其是在避难所里生活了这么久之后。而且,亚当计划的失败对每位居民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很多避难所最终走向溃灭,就是因为居民们认为人类终将消亡,从而丧失了求生意志。”

“13号避难所能够幸存至今,根本原因在于议会隐瞒了有关亚当计划和夏娃计划的消息,人们心中仍怀有希望。所以,在得到最终实验结果之前,议会不敢公开相关内容。”

“为了确保实验顺利,他们只能这么做。”

出发前庄欣那所谓推心置腹的叮嘱,只是在欺骗我而已。还有避难所议会全体议员,他们都在骗我,他们只关心夏娃计划能否成功,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对了,还有阿武,他是庄欣的儿子……阿武也在骗我吗?他对我所有的关心和爱护全是装出来的吗?

阿武很快就打消了我的疑虑。他张开双臂把我拥进怀里,镇定地说:“阿莉,不要担心,我在呢,我会永远陪着你。”

我偎依在阿武胸前,泪水止不住滑下了脸颊。

肩膀、后背、腰部和大腿等处发出了不祥的喀拉声,装甲自动打开,我毫无防备,赤身裸体地滚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埃克特晃了晃攥在合金手套里的电子门卡,“这个不仅是门卡,开启主电脑机房之后,它就会自动向你的装甲核心芯片发送打开装甲的指令。我们的装甲表层都附有大量的病原菌,它们会通过呼吸道或皮肤黏膜侵入你的肌体,无论你是否同意,实验都将继续下去。”

阿武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按动装甲双腋下的启动按键,但装甲像是锁死了,没有任何反应。阿武又冲到操作台前,从萧琳的骸骨上扒下那件避难所套装,返身替我披在身上。

埃克特镇定地看着阿武跑来跑去,语气中不带丝毫波动,“阿莉,请你冷静,不用担心会受到生命威胁,维生背囊内的食物还能维持半个多月,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会负责保护你的生命安全。”

保护我的安全?笑话,保证实验能够顺利进行才是埃克特的真正目的。

我没有理会,慢慢穿好套装,起身拢拢头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不需要,我们回去吧,我就留在13号避难所附近,你们可以用无人机全天候监视我的行踪。”

“很抱歉,你们暂时不能离开,”沉默半响的夏娃突然开了口,“你们至少要在这里待七天,以便我记录数据,这是避难所议会下达的S级指令,不得违背。”

埃克特看看阿武,又看着我,默默不语。显然他也知道这个,他什么都清楚。

“去你妈的!”阿武猛然抬起右臂,用力挥下。深红色的高能光束直刺而出,把操作台整个劈成两半,并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焦痕。切口处电火花四处飞溅,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焦糊味,全息投影闪烁几下,终于消失不见。

“你干什么?”向来镇定自若的埃克特似乎失去了冷静,抬起手臂,把激光发射器对准阿武,吼道,“这是你母亲的命令,为了全人类的将来,我们必须保证实验顺利完成!”

阿武并不理会,转过身再次点亮高能光束,把密封门切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缺口。然后他才看着埃克特,轻蔑地说:“去你妈的实验!我要带阿莉离开这个鬼地方。”

阿武轻轻抱起我,语气中含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我们来到一座湖泊边,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这儿景色很美,于是我决定留下来。

岸边绿草如茵,水面澄净,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蓝天白云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湖面上,几乎让人分辨不出哪才是天空,哪才是湖水。微风轻起的时候,无数七色光点在湖面跳荡不休,变幻莫测,远方则烟波浩渺,无边无际。

眺望良久,忧郁、愤怒、哀伤、烦躁渐渐远去,我恢复了平静。

议会和阿武的妈妈并没有错,他们只是害怕,因为13号避难所是地球上仅存的人类聚集点,上一次的基因改良就以失败而告终,他们害怕再次出现意外。而人类已所剩无几,经受不起任何波折。我不应该因为遭受欺骗就怀恨在心,毕竟,他们是为了整个种族的续存。

“喏,尝尝这个,野生的苹果。”阿武快步走来,把一个红通通的水果递到我面前。

苹果,避难所里没有这东西,以前我只在资料图片上看到过。我把苹果举在面前,轻轻地咬了一口。凉丝丝的汁液滑下喉咙,脆生生的,满口香甜。出生至今,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个,忽然间,我很想流泪。

“好吃吗?怎么看着你跟想哭似的?”阿武眨着眼睛,满脸困惑。我用力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好吃,所以我想哭。”

“好吃就想哭……这是理由吗?”阿武伸出手去挠头发,当然,他只能碰到厚厚的双层高分子面罩。

阿武没法吃野味,也没法吃野果,只能待在全封闭装甲里喝营养粥。突然间,我又恢复了好心情,拈着苹果凑到他面罩前,得意洋洋地晃来晃去,“想不想吃?想不想?想不想?”

“别逗我了,我又吃不到。”阿武悻悻地低下脑袋,“和你不一样,走出装甲,我就会死。”

欣喜瞬间烟消云散,我的心情又变糟了。阿武离不开无菌环境,只能生活在避难所里,我却再也不能进入避难所。即使夏娃计划成功,阿武也不可能回归地面,他的孩子才能。从今以后,连牵一下手他的手也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望。

我叹口气,俯下身,在阿武面罩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吃过晚饭,我们沿着湖边漫步。

背后隐隐传来生命的呢喃,花儿与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曳;挺拔的白杨哲人般凝视着湖水;晚归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鸣叫;夕阳掩映在澄绿色的湖面上,铺展开万道霞光。

“真美!”眼前的风景足以让人沉醉,我久久地凝望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能生活在这里就好了,我们就在湖边盖一间房子,每天早上,睁开眼就能看到这一切。”

阿武尚未回答,不远处的草丛一阵乱晃,一只小小的两足兽分开野草,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低下头看着那只双足兽,这家伙只有不到三十公分高,大脑袋,小身子,看上去还挺可爱。

我伸出手想去逗弄小双足兽,小家伙并不领情,后退两步,背后忽然展开两张薄薄的翼膜,冲我低声咆哮。它体表覆盖着黄绿相间的外骨骼,嘴巴里还露着尖尖的犬齿。难道这是一头小变异兽?怎么还长着翅膀?我惊异万分,急忙缩回了手臂。

“小心!”阿武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身,纵身向后跃去。利风擦肩而过,同时耳边响起瘆人的嘶吼。头顶上方阴影闪动,一头庞大的怪兽向我凌空扑下,五根利爪距离我的咽喉不过区区几公分。

又是一头有翅膀的怪兽,而且体型大了好多倍,个头和我差不多,双翅展开足有五六米那么宽。

飞来的变异兽挡在那头小变异兽面前,双翅大张,发出满含威胁的嘶吼。这头变异怪兽和我们在5号避难所里见到的变异兽很像,但颜色不同,而且多了两支翅膀。

阿武把我放落地面,举起右臂,用激光发射器锁定了那头变异兽。

“等一下,等一下,”我觉察到不对,忙伸手按下阿武的胳膊。阿武不解地说:“它是变异兽,基因改良失败的产物,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异类,必须杀掉它!”

“看,你看,它并不是要攻击我们,它只是要保护幼崽。”

我的判断没有错,母变异兽抱起幼崽,满含警惕地盯着我们,缓缓后退。退出十多米远,才转过身振翅飞去。

变异兽的举动让我心生好奇,我推推阿武,“我们追过去看看。”

“不行,你没有护甲,贸然跟上去很危险。”阿武断然拒绝了我的提议。我大为不满,争辩道:“我只是想看看母变异兽把幼崽带去了哪,我们就跟上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咱们不用追,我有办法,既安全又省力。”阿武抬起左臂,肩头的小无人机腾空而起,向着变异兽飞走的方向飞去,“小无人机会把拍到的画面传回来,我们等着看就行了。”

半小时后,阿武肩头的蜂鸣器开始嘟嘟鸣叫,显然无人机已经追上了目标。为了让我也能看得到,阿武特地打开一张全息图,把小无人机传回的画面投射到我们面前。

画面中是一个平坦的山谷,我们在其中看到了数以百计的有翅变异兽。大多数变异兽围绕着一株参天巨树来来去去,爪子里抓着树枝和茅草;十余只两爪空空的变异兽在空中来往盘旋,似乎在负责警戒;一些还不会飞的小变异兽绕着巨树爬上爬下,打闹嬉戏。巨树四处横生的枝干上,十几座形如鸟蛋的茅屋已初具规模。

这些变异兽在建造家园,它们是有智慧的生物。眼前的情景让我们倍感震惊,半晌,我才犹犹豫豫地问:“它们……也是我们人类的变异体吗?”

阿武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无论它们是什么,它们才适应这个病菌施虐的新世界,而我们只能待在避难所里。”

“我可以解释它们的由来。”埃克特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我和阿武都没有回头,埃克特一直在远远地跟着,我们清楚这一点,只是不愿意理他。

“T800生物病毒,具有极强的吞噬能力,能够杀灭多种病菌。就是T800病毒导致地面上的生物出现了变异,这种生物也是其中之一。”

“你们所了解的避难所历史是经过加工的,为了点燃大家的求生欲望,议会不得不隐瞒了太多东西。不能让居民们得知真相,这是避难所议会代代相传的铁律。”

“在决定撤入避难所时,残存的军队向天空中发射了上千枚携带有T800生物病毒的弹道导弹,当时人类认为这是最后的反击手段。人们原本希望这种病毒能够消灭变异病菌,净化地表,可惜事与愿违,T800没能消灭变异病菌,反而导致很多生物产生了基因突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们发现这些变异生物能够抵御致病菌的感染,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启动了亚当计划。然后……就是现在的夏娃计划。”

“可以说,为了种族的续存,人类已经用尽了所有手段。”

阿武呆立片刻,垂下手臂,缓缓坐倒在地,似乎突然失去了全部力量。良久,他才低声说:“或许,它们不是异类,我们才是。”

我感觉嘴里发苦,心脏也在不断紧缩,最终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团。阿武也许是对的,地表生物变异并非是病菌的缘故,而是因为人类释放了生物病毒,今天的结果完全是我们人类咎由自取。亚当计划已经失败,如果夏娃计划再次失败,人类就只能在小小的避难所里逐步走向灭亡。

默然半晌,我才转向阿武,微笑道:“不用担心,我不是还好好的吗,萧琳博士的夏娃计划一定会成功,人类还有希望。”

阿武默默地看着我,良久,才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但愿如此吧,但愿如此。”


星光渐次亮起,夜幕降临。看不到埃克特的身影,但他肯定躲在远处监视着我们,他要确认我能够在地表存活,还要确保我不会死于变异兽的尖牙利爪之下。

湖边的夜很静,只能听到微风吹过长草的沙沙声。阿武怕我着凉,就用干树枝和野草替我搭了个窝棚,可惜小了点,无法容纳庞大的动力增幅装甲,他只能待在外面。

干草堆躺着很舒服,暖暖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有阿武这样的男人可以依靠,真好。可惜阿武不能永远陪着我,维生背囊里的食物一旦耗尽,他就必须返回避难所。不过,想这么多做什么,至少现在,他陪在我身边。

柔柔的情愫在胸中涌动,看着月光下阿武宽厚的双肩,我渐渐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感觉有些不舒服。头疼,腰疼,眼眶周围也疼,而且还有点反胃,想呕吐。

阿武还在睡觉,我钻出窝棚,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左前臂上的探知器,替自己做了个全身扫描。

两分钟后,全息屏上显示出几行文字。检测到全身皮肤粘膜和心、肺、脾、胃、肾、多器官组织广泛性出血,判断:变异马尔堡病毒感染导致的出血热。

扫描结果让我全身冰凉。我仅仅在野外度过了一天而已,看来所谓的完美人类也不足以抵御病菌感染。生物导弹清洗计划失败了,亚当计划失败了,夏娃计划也失败了,人类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难道……人类终将消亡?

物种灭绝也是生命演化过程中的一部分,在地球漫长的生物演化史上,以往曾经存在的物种99%已经灭绝。或许,人类也不例外。

我发了一会儿呆,删掉扫描记录,又轻手轻脚地把探知器放回去。还是不要告诉阿武吧,至少在我发病死去之前,他能够开心地陪着我。

初升的阳光洒落在高分子面罩上,阿武醒了。他伸伸懒腰,习惯性地抬手去揉眼睛,当然,手臂再次撞中了头盔。我想笑,但笑不出声。

“该死的头盔!老他妈忘记这个。”阿武骂骂咧咧地坐起身,转头看到我,满脸不快立即烟消云散,“阿莉,你醒啦。饿不饿?我去抓只野兔或林雀,烤来给你吃。”

“不用,我不……”刚说出几个字我就住了口,我的声音变得极为嘶哑难听,似乎来自于某个行将报废的管风琴,而不是我的喉咙。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阿武发觉不对,立即脸色大变,凑到我面前连声追问。我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微笑着摇了摇头。

阿武并不相信,抬起手臂,把探知器对准了我。想不到这么快就会露馅,我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叹息。

“变异马尔堡病毒感染!变异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变异溶血性链球菌感染!天呐!我不应该让你随便乱吃东西的!都他妈怪我!抗生素……对,抗生素、我们需要抗生素!”阿武收起探知器,又伸手摸出腰间的急救包。然而他的动作很快就顿住了,急救包是空的,没有任何药品,更没有抗生素。

阿武抬手把急救包远远地丢了出去,又一把将我拦腰抱起,迈步狂奔,“我带你回避难所,避难所里有储备药物,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

任何抗生素对致病菌都毫无效果,一旦被感染,就只有死路一条。况且,为了避免病菌扩散,避难所根本不可能让我回去。

我靠在阿武胸前,柔声说:“没用的,阿武,放我下来吧,在我死去之前,有你在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你不会死!”阿武已经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阿武,看着我。”我伸手抚摸着他的面罩,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阿武,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我也一样。你说过,比起那些变异生物,我们才是异类,或许,异类终究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阿武的步子渐渐放慢,终于停了下来。他低下头久久地注视着我,眼睛里满含凄凉和无奈,还带着深深的眷恋。良久,阿武才叹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异类,你是,我也是。”

阿武轻轻把我放落地面,伸手扳开位于腋下的防护面板。那是增幅装甲应急开关的位置,他要干什么?我挣扎着去抓阿武的手臂,企图阻止他的动作,“你干什么?不能打开装甲!不能!”

伴随着急促的嘶嘶声,装甲后部喷出几股气流,阿武已经按下了开关。阿武面带微笑,镇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说过,我会永远陪着你。”

阿武,要陪我一起死!

天旋地转,似乎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头部。我想说句什么,但喉咙里堵得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丛里,不知名的野花在浅草中忽隐忽现。阳光和煦,微风拂过脸颊,带来了幽幽的花香。阿武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阿武!”我想坐起身来,却没能成功。阿武把我揽进怀里,抬手向前一指:“你看,我把咱们的故事刻在了石壁上。”

峭拔平整的石崖耸立在不远处,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字符。字体很端正,每个字大小都差不多,刻痕深浅也几乎一致。阿武应该动用了增幅装甲的激光发射器,看得出他费了相当大的心思。

我靠在阿武怀里,虚弱地笑了,“刻那些做什么,没人看得到。”

“未必。”阿武微笑摇头,“埃克特已经返回了13号避难所,只要生态循环系统不出故障,他们就能生存下去。”

“再说,即使人类灭绝了,也会有别的智慧生物取代人类的位置,他们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明,早晚有一天,他们能解读石壁上的文字。”

“至少他们会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我们又做过什么。希望他们不会重蹈人类的覆辙。”

也许阿武是对的,不过,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会在这里静静地长眠,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我抬起头看着阿武,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现在已经没有面罩隔挡我们了,阿武可以触到我,我也可以触到他。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热力,能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脏在勃勃跳动。

“吻我。”我低低地说。

阿武俯下身,用他滚烫的双唇印上了我的唇。




《异类》创作缘起
《异类》创作于2018年,是一篇比较“丧”的文章,在这篇小说里,变异的病毒和细菌几乎消灭了全部人类,幸存者只能躲在全封闭避难所里苟延残喘,而且,男女主角最终也没能活下来。截止到今天,世界各国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已经将近一百万。这种时候读这篇小说,似乎更有警世的意味。不过,小说最初的灵感源自于一个游戏——《辐射》,文章中甚至直接套用了13号避难所的名称。我是在玩游戏时突然想到的这个点子,只是把背景由核战改为了病毒和细菌变异。类似主题的科幻作品有很多,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应该是迈克尔•克莱顿的《天外来菌》,又名《仙女座瘟疫》。美国非虚构作家普雷斯顿的《血疫》也属于此类题材,该书中有这么一段话,我特地摘录了下来:

从一定意义上说,地球正在启动对人类这种寄生生物的免疫反应。人类的泛滥仿佛感染,混凝土的坏死点遍布全球,欧洲、日本和美国犹如癌症的烂肉,挤满了不停复制的灵长类动物,人类群落无限扩张和蔓延,很可能会给生物圈带来大灭绝。也许生物圈并不“喜欢”容纳五十亿人类。

或许,对于地球来说,我们才是异类。当然,新冠病毒爆发,进而肆虐全球,这是很多人都所料未及的,也包括我在内。最后,祝福所有人,希望疫情早日消退,每个人都健康平安!

蝌蚪五线谱原创文章

作者:何涛

责编:闫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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