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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温杯不是中年人的迷失,反对保温杯才是

2017-08-23 林栗 新京报书评周刊

保温杯怎么了?最近几天,保温杯突然成了社交网络上的热点话题,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保温杯,里边或许还泡着几颗枸杞,似乎成了“中年危机”的典型性画面。

 

其由头是一位网友讲述自己摄影师朋友的经历——“一个中年谢顶的摄影师朋友,年轻时候玩过摇滚。前段时间他去给黑豹拍照,回来甚是感慨:‘不可想象啊!不可想象啊!当年铁汉一般的男人,如今端着保温杯向我走来。’”



之后,黑豹乐队鼓手赵明义在微博上“认”下了自己的保温杯。这一事件被迅速地和“中年危机”联系在一起,一篇在微信上点击10万+的热文在细述了中年人的重重压力之后,表示“记住,中年危机最后的倔强,绝不拿泡着枸杞的保温杯”。


这是一次兼具喜感与沧桑的热点事件。摇滚乐手手里的保温杯,竟引发了失望、自嘲、诉苦、恐慌等种种群体情绪,走进中年的人们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曾经激情的青春与沉闷的现在,尚在青年的人们也仿佛从中辨识出了自己的将来。

 

为什么?一种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日常用品,何以承载了这么丰富的情绪?当人们感慨中年、恐慌中年,又是在恐慌些什么?怎样才是“理想中年”的生活?



撰文  |  林栗


保温杯意味着任性青春的反面


之所以会成为一个“事件”,首先在于端着这只保温杯的,是黑豹乐队的鼓手赵明义。黑豹乐队——这只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风头一时无两的摇滚乐队,是那一代人难以磨灭的青春记忆。

 

想当年,他们唱着“不再相信 相信什么道理/我不再相信/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唱着“一切没有是是非非 真正的错与自己作对/你需要相信你自己 就会得到比现在还多/一切其实没有是是非非 你的感觉就是方向/说到做到 不用想太多 谁能犯下比天大的错”……舞台上他们长发飘飘的身影和放肆的歌声,让无数青少年在一首歌之后,学会了想象青春的另一种样子。


黑豹乐队早年合影。


在那个中国摇滚乐的黄金十年,从崔健到黑豹,摇滚文化代表和唤起的是青年一代对主流秩序与文化的反抗,承载的是一代人对于自由和自我的期待。无论是长发还是嘶吼,或者摇滚音乐人们穷困却不羁、放肆却用力的生活……形式上的这一切都是在指向反抗主流的精神内核。

 

所以,当一头短发、略有发福的中年赵明义端起一只保温杯,意味着那种属于“反抗”的外在形式已经面目全非。


《通过仪式抵抗:战后英国的青年亚文化》
作者: [英] 斯图亚特·霍尔 / [英] 托尼·杰斐逊 
译者: 孟登迎 / 胡疆锋 / 王蕙

版本: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5年3月


而且,保温杯也不只是保温杯。在中国,“喝热水”是代代相传的生活常识,也是所谓“养生”的入门级要求。烧开水本来是为了消毒和卫生,但“喝热水”的含义却更为丰富——在传统中医理论中,凉水伤身,人的身体里很容易出现各种“寒气”,需要热水来去除。而或许是因为上千年来的生活习惯养成,多数中国人的肠胃如今确实更偏好热水。

 

所以,这一新闻出来后,很多年轻人尤其年轻女性纷纷表态:什么?中年危机?那我天天带着保温杯算什么?没错,全国人民都爱保温杯。但正因如此,当曾经叛逆的你选择了随时喝保温杯里的热水,就证明至少在生活习惯上,已经重新靠拢了“主流”。

 

赵明义在微博上的回复:“听说我的保温杯在微博上火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保温杯被解读为“中年危机”似乎说得通。喝热水表示“杯主”对自己的身体细心呵护,“舒适”成为生活的首要选项,没人能说这不对,但是“青春”的逻辑永远与此相反。青春的要义在于挥霍和放纵,并且有资本来挥霍和放纵。所以一旦变任性为小心翼翼,就意味着老了,意味着一切年轻时曾经有过的硬气、嚣张、不羁,都已经丧失殆尽,向人生投了降。



自嘲的和恐慌的,到底是谁的中年危机


赵明义在微博上的反应,是平静中带一点淡淡的自嘲。事实上,真正在恐慌中年危机的未必是拿保温杯的赵明义,而是感叹“不可想象”的中年摄影师,和参与了这件事的传播使之成为热点的中青年网民,其中的主力力量,恐怕是80后甚至90后的青年人——那篇热文的作者,便在文章中讲到“哥作为20岁就开始考虑40岁人生的老成少年,从被人称呼小兄弟,到习惯了被不长眼的孩子叫叔叔,血泪的经验告诉你,少年,过了20岁,眨眼25,秒过30岁,飘飘忽忽眼瞅奔40,不早做好准备,到时候哭的时间都没有。”这种焦虑感,显然是属于30岁上下青年人的焦虑。

 

遭遇“中年危机”的年龄段正在不断提前,今年年初,“88年出生的中年女子”和“90后步入中年危机”就一起刷过屏。是的,在城市里打拼的青年们,确实有很多理由焦虑。他们承受着快节奏的工作压力,疲惫地加班,却似乎并没有希望靠这些努力过上“想要的生活”,而是越来越深地陷入到买房、租房、还贷、育儿、养老的无休止战役当中。除了累,更令人心酸的是平庸感:曾经梦想过的一切,都渐渐在现实中被消磨掉了,似乎再也不会有实现的失望了。


《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

作者: 卡伦·霍尼

译者: 冯川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1年5月


想要认同这样沉重的现实,却又毕竟心有不甘,在心里感觉自己明明还是当初的少年,但年龄却不会骗人,那个数字和真实的身体感受都在提醒——你已经不再年轻。一方面无法再像更年轻时那样靠丰沛的精力和前方的希望来“折腾”,另一方面又无法在现实中及时拥有像父辈或兄辈那样看上去“完满”的日常生活,在这两者之间的夹缝里,不再是最年轻的青年人们感受到了危机和虚无,他们借由每一个出口来发泄和疗愈自己,无论是“感觉身体被掏空”还是“我也端起了保温杯”,都是类似情绪的体现。

 

但这种被表达的中年恐慌,混杂了犹疑、伤感、不舍的情绪,恰恰证明其主体仍然是青年人,只有尚未真正迈进中年的深宅大院,只是在门槛上徘徊,才会用这些张扬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情绪,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后青春”的症状。真正的中年人在做什么?也许一部分早已在现实的战场中将这些情绪遗忘,而更多的人则把所有的心情都融入到了只属于自己的沉默。



什么是好的中年生活?


如果端着保温杯的中年生活不值得期许,那么怎样才是一个中年人应该过的生活?

 

在中国,绝大多数人对于“好生活”的想象总是狭隘的。我们不爽于父母长辈只认为稳定和按部就班的好的生活,但与此同时年轻人对于好生活的想象也未必就宽广多少。能得到最广泛认同的或许有两种——一是关于青春的想象,如上世纪90年代摇滚乐手般张扬自我、激情四溢;二是关于成功的想象,事业有成,引人艳羡。换句话说,就是或者能拥抱“诗与远方”,或者生活在眼下却没有一点“苟且”。前者应该不分昼夜喝着酒,而后者,大概身边永远有人给送上一杯热茶。


8月20日,导演诺兰来中国进行《敦刻尔克》的宣传活动,被拍到在活动现场,他也拿起了一个保温杯。相比于黑豹引发的唏嘘,诺兰的保温杯似乎引发了更多有喜剧感的调侃。


所以拿保温杯的摇滚乐手令人唏嘘,因为他不见了从前的青春,也并不非当下的所谓成功者。所以中年危机向低年龄蔓延,因为富于才华和勇气的毕竟是少数,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只属于金字塔塔尖的少数人。


但这是面对真实的生活所应有态度吗?无论是叛逆还是成功,都未必不是标签化的虚荣。一个比“中年危机”更需要面对的事实是,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学会如何在现实中建立好的生活,甚至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良好生活。

 

学者陈嘉映在他的《何为良好生活》一书中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把“德性”与良好生活关联到一起:“有所作为跟成功学没多大关系。今人把有所成就的人统称为‘成功人士’,实则,成功人士和不成功人士一样,有的过着良好生活,有的品格低下、灵魂干瘪。”


《何为良好生活》

作者:陈嘉映
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5年4月


这是理想化的范式。但是在唯成功至上、唯青春至上的社会氛围中,一个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中年男人在工作中,不摆架子,不提要求,而是自己带上一只自己需要的保温杯,也实在不失为一种良好素养的体现。甚至,如果“当年的铁汉子不该拿保温杯”或“中年男人应该如何如何才不失尊贵”成为一种“准主流”的群体意识,那拿起保温杯的赵明义简直就是在20年后践行了另一种“反抗”。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被外界的标签和期待所左右,诚恳地对待自己的身体,认真地践行自己内心所信奉的价值,也许这才是足够好的中年生活。同样,能认同中年人如此生活的社会,也许才是一个更为成熟的社会。

 

你呢?愿意过怎样的中年生活?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林栗;编辑:小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载到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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