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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外新闻”采写的回味

张持坚 新闻战线 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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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外新闻”采写的回味
张持坚
记者采访一般会带着目标,但现实生活的丰富和复杂,有时会与记者的“有备而来”不相吻合,而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新情况反而激起了记者采访和写作的热情,于是“计划外”的新闻便产生了,并引起了积极反响。我的记者生涯中有过一些这样的经历,几十年过去了,仍深深烙在记忆中,很值得回味。


一张“告示”引出上下关注的话题
1982年3月1日,是全国开展“文明礼貌月”活动的第一天。为响应号召,哈尔滨市第七百货商店在店门口贴出“告示”,上面写着:“营业员在售货中,凡少给顾客一两,自愿受罚一斤;少给顾客一寸,自愿受罚一尺;抬高物价一角,自愿受罚一元。店内有公平尺、公平秤,供顾客当场监督检查。”这番“文明经商、诚信待客”的表态虽属商店本分,但能向顾客明示,仍不乏诚意。几天后我登门采访,不料商店领导面露难色地说:“好事难做呀,没想到好多货进来的时候就分量不足,要执行‘告示’商店就要贴钱了!”
这“新情况”令我颇感意外。我询问原委,商店领导说,长期以来他们对进货验收的做法是数大件,不检斤。例如进10袋白糖,数够10袋就受理了,至于每袋的分量从不过秤核验,因为工厂出厂产品的分量是标明的。现在为了执行“告示”,商店工作细了,对来货进行检斤,不想发现了不少问题。
3月4日,该店进了20包棉花,工厂标明每包100斤,每包里面有100“瓜”(即100斤),每瓜一斤,用纸和绳包扎好。可一过秤,平均每包才80斤,每瓜才8两。商店领导当即将供货厂家——哈尔滨市弹棉厂有关人员找来过目。事情明摆着,他们承认不足量,给补了400斤棉花。商店的同志不禁感慨道:长期以来我们卖棉花从来不过秤,一张棉花票(当时棉花凭票供应)就给现成的一瓜(即一斤)棉花,顾客相信商店,拿回家也不会秤,真不知道让多少顾客吃了亏!
在食品烟酒柜台,营业员们反映糖果、糕点进店时分量也有不够的。她们举例说,从哈尔滨道里区抚顺青年饮料厂进的“娃娃酥”糖,每包净重标明20斤,可实际上连三、四两重的包装纸箱在内才够分量。从哈尔滨南岗区糕点厂进的蛋糕,标明18斤一箱,一过秤每箱都少四至六两。白糖,一袋100斤,实际连八两重的袋子在内只有96斤左右。饼干也是如此,以前大包装饼干会多出一些分量作损耗用,现在不但不多,分量还不足。连成盒的香烟,也常发现少支和半截的。商店曾一连打开3条哈尔滨卷烟厂生产的葡萄牌香烟,发现有6包香烟每包只有18支,比满盒20支少2支,还有3包各有两到三支是半截的。
“有些短斤少两还很难看出来。”这家商店负责业务的张经理告诉我:“比如,前些天天津一家羊毛衫厂来推销产品,我拿了一件样品问:每件有多重?对方回答:四两。我一称,才三两七。这说明工厂投料就不足。但是一般顾客买羊毛衫哪会称分量?”
围绕这个问题,商店的同志议论:从生产到流通各个环节,存在着制度不严、风气不正的问题,对质量和数量缺乏严格的检查和监督。就是在马路上你也常能看到,运苹果的吃苹果,运香肠的吃香肠,甚至还往兜里装。特别是供不应求的商品,你要检斤,发现分量不足和厂家较真,下回他们就不给你供货了。
我们的交谈又回到“告示”上。第七百货商店的同志说,“告示”是为了保证顾客付了钱后,能相应地得到一份“秤平尺足”的商品,作为商店这是起码要做到的。但现在因为厂家、企业提供的货物短斤少两的现象相当普遍,使得一件简单的、理所应当做的事情成了带有社会性的难题了。所以要实现“告示”的承诺,营造文明诚信的氛围,需要各相关部门和单位形成合力才行。
获得这些采访材料后,我先写了份供领导参考的内部材料,相关领导批示后,国家经委即转发全国,要求各部门就材料反映的问题开展调查,作出整改。后来我又以“记者来信”的形式,发出新华社通稿。总社播发后,被多家报纸采用,由人民日报主管的市场报不仅刊登在头版,还配发了“杜绝短斤少两”的社论。
从想写一家商店文明诚信经营的新闻,变成引起高层领导和媒体重视、社会关心,从而促进出厂产品短斤少两问题整改的内部材料和公开报道,这是令我颇感欣慰的。


“牢骚”成了新闻由头
1989年8月到9月,哈尔滨有一家大型地下商场和一栋百货大楼先后竣工开业。按惯例,有代表性的工程落成要举行庆典仪式,会请记者参加。我参与了这两项活动。
在地下商场庆典现场,我站在台下建筑工人队伍的旁边。在这里,不经意间,我听到了和台上“热情洋溢”的致辞不协调的“牢骚”声:“怎么连一句‘建筑工人辛苦了’的话也没有呀!”打量说话的人,着一身施工服,无疑是建设者中的一员。在接下来的另一场开业仪式中,我同样也站在施工人员一旁,又听到了类似的声音:“到剪彩的时候,怎么和我们建设工人没关系了?”这引起了我的关注:难道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原委?
我和同事蒋耀波决定去摸摸情况。我们找到了第一个发牢骚的人,他叫曹玉田,54岁,是负责地下商场建设的一家建筑公司的工程处主任。他说,13个月的日夜苦干,克服了多少困难,想的就是早一天把商场建起来。他是个细心而又重感情的人,剪彩那天特意带了微型录音机,想把盛况录下来,“好留个纪念。”可没想到,剪彩仪式从头到尾,这个领导讲话,那个来宾致辞,“竟没有一个提到我们这个建筑单位的,也没有一句‘建筑工人辛苦了’之类的话。”曹玉田心里好不对劲。他待不下去了,没等仪式结束,挤出人群,回到了工程处的办公室。
在一旁的他的同事邓忠祥接过话茬:“这个地下工程建筑面积3万平方米,要求一年多拿下来,工期紧,难度大,加上资金不足,真不容易啊!可剪彩的时候,连建筑单位的名都没点一下,确实说不过去。”
第二个发“牢骚”的是百货大楼工程的承包队长陈大福。剪彩那天,现场还有些活没完,不少职工边干活边旁观了剪彩仪式。然而“旁观”的结果是“大伙心里不是滋味——因为没有人提到我们,好像我们就是干活的,别的和我们无关。”陈大福说:“我们商业建筑公司是个小单位,只有四百来名职工。可百货大楼的工程不小,有两万多平方米。原计划工期是三年零三个月,后来上级要求一年半之内完工。我们知道商店早一天开业就早一天有效益,因此咬着牙答应下来了。我们一天当两天用,组织职工昼夜施工,大伙的口号是‘流大汗,出大力,扒一层皮,拼命也要完成任务。’从去年4月1日开工到今年9月完工,终于保质保量按期完成了任务。这些都没什么可说的。可到剪彩的时候,把我们忘了,大家心里是有想法的。”
这些话语引发了我们的思考。改革开放,搞活经济,使我们的社会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一些不合潮流的陈旧观念和做法被扬弃了,这无疑是时代的进步。但是尊重劳动、尊重劳动者的优良传统和社会风气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丢了,伤了劳动者的积极性,伤了他们的感情,这对经济建设有好处吗?对社会的稳定和和谐进步有利吗?
在和两个建筑公司职工的交流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冒”出来一句:什么时候我们工人也能上台剪个彩?工程建设中贡献最大的设计人员、技术人员和建筑工人,就不能拿那把大剪刀,显显我们工人阶级的自豪感、荣誉感和主人翁精神吗?
我们听了很受感染。不仅建筑工人,工作在任何一个岗位的劳动者,只要为我们的社会付出了辛劳都应该得到尊重。于是决定以“工人说:何时我们也剪个彩?”为题,将采访内容写成“记者来信”发到总社,希望能引起全社会对劳动者呼声的重视。
总社编辑部收到来信后,认为有现实针对性和积极意义,即向全国播发。稿件被许多媒体采用,有的还配发了评论。
在黑龙江省,时任省长邵奇惠看到报道后,“内心深感不安”。这位工人出身的省长说:“房子是工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盖好了,庆贺的时候,工人被遗忘了,这怎么可以。”他和负责基本建设的时任副省长安振东谈了这件事。安振东也有当工人的经历,和邵奇惠有同感。他们立即向有关部门打招呼:国庆节前,省里有一批大型工程要竣工剪彩,到时一定要请建筑职工参加。虽然剪彩只是一种形式,但这能表达对工人的尊重、对劳动的尊重,“尊重”就要从具体的事情做起。
于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场景出现了:9月24日,佳木斯松花江公路大桥竣工剪彩。时任黑龙江省路桥公司第一工程处工人孙文仁和时任副省长安振东、佳木斯市委书记李福顺站在一起,共同把象征着成果和庆贺的红绸剪开。
10月1日,哈尔滨火车站扩建工程竣工。剪彩仪式开始前,邵奇惠看到我,把我招呼到一位老工人面前,介绍说:“这位工人师傅名叫王静波,是承建这项工程的省第一建筑公司的老工人、老劳模。过一会儿我要和老王一起为这项工程剪彩。”王静波很高兴,对我说:“我盖房子三十多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参加剪彩。这不仅是我的光荣,也是广大工人的光荣。”
当地媒体都把“工人剪彩”作为新闻重点予以突出报道。这期间,全国其他一些地方也出现了类似的暖人场景。


给编辑部的信成了一组内参
1988年春,我参加新华社总社组织的“中小学教育改革”采访小分队,由北往南跑了一圈。完成报道任务之外,我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有不吐不快之感,便给总社编辑部写了一封信,还取了一个标题:化难为易靠改革。初衷是想向编辑部通通情况,以利于他们进一步组织好改革题材的报道。
信一开头写道:“跑了南方一些省市,颇有感慨,总的看法是,凡是改革开放搞得活跃的地方,人们的情绪高,精神面貌好;反之,人们的牢骚多,情绪低。目前国内形势面临不少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的根本出路还是要坚定不移地加快和深化改革。群众对改革不仅有迫切要求,还有许多好办法,相信群众,放手让群众施展才华,问题是能得到解决的。”接着我从三个方面作了阐述。
从上海“洋插队”谈起
在上海,我到日本驻上海领事馆门口观察了一个上午,足有五六百人等待办签证。进一步了解到,1987年上海自费出国将近两万人,其中80%到日本。去的大部分是年轻人,绝大多数去的目的是挣钱。然而,更值得重视的是,他们说,不如趁年轻到日本闯两年,肯定有收获。一位已经办好赴日本手续的朋友也对我说:“如果上海也有类似日本的环境,打破大锅饭,真正实行多劳多得,我们何必离乡背井到日本去干呢?那儿虽然离上海不太远,毕竟是个陌生的异国他乡,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这实际上反映出人们对深化改革的期待。差别大,而且差别就在眼前,于是到中外合资企业工作成了许多上海人的心愿。
如果说“洋插队”热具有某种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催促我们加快改革,造就一种干与不干、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机制。
南下,感受到欣欣向荣
离开上海,到广东的广州、深圳、福建的石狮和浙江的温州又采访了半个多月,感受大不一样了。
广东一带人民的精神面貌很振奋。看上去大家都很忙,广州的西湖路灯光市场很有名气,上千个服装和小商品摊档吸引着许许多多的顾客,而对绝大多数摊主来说,这是“第二职业”。
在深圳,从事第二职业就更普遍了,各方面都认为这很正常。“只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你付出了劳动,就应该得到报酬。”人们这样认为。
37岁的陈柏林是温州有代表性的企业家。他有3家工厂,工人平均月薪三百多元。他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工人完成定额后,干啥都可以。他厂里的有些技术活,本厂工人干不了,他就招别的工厂的技术人员来干,每天晚上干5个小时,月薪500元。他说:“温州就是这样,只要你有能力,你就充分发挥,干的多收入也多,‘大锅饭’是没有的。”
温州人的勤劳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半夜12点多了,我们上街观察,夜市依然兴旺,家庭小工厂机声阵阵,长途汽车在公路上来来往往……说起前途,人们充满信心,认为个个想办法,人人出力气,国家能增加财富,人民能提高生活水平。这样干,个人和国家都有前途。
收入比较多,生活比较好,才干能发挥,牢骚自然就少,对物价上涨的心理和经济的承受能力也更强。广东、浙江一带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们还访问了温州桥头纽扣市场和柳市电器市场,那里正在抓产品质量和经商道德建设。能感受到,那儿的生产是在健康地向前发展。
传递基层的活力
到基层走走,尤其到改革开放搞得比较好的地方走走,常常会被基层干部和群众解决问题的智慧和办法感奋。
中小学教师队伍不稳定的问题在山东省平度县、上海市曹扬二中等改革搞得比较好的地方已经基本解决。平度县经过全民讨论,制定“县规”:把每年人均收入的2%提出来,作为“人民教育基金”,一部分用于改善教育条件,一部分用于提高教师福利待遇。全县校舍焕然一新,教师平均收入也高了不少,教师队伍稳定,教育质量提高,各方一片叫好声。曹扬二中与工厂“结缘”,学校为工厂培训青工,工厂向学校支付费用;学校内部实行“课时工资制”,调动教师积极性,保证多劳多得,使大部分教师的收入和“左右邻居”相比差距不大,因此人心稳定,教育质量在上海名列前茅。
这样的例子很多。
通过和他们交谈,给人这样的启示:我们国家大,底子薄,各地情况差别很大。给政策,充分发挥基层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改革面临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
以上就是信的主要内容。
没想到的是,这封信引起了总社的重视,他们将信的3个部分作为3篇内参发出,并介绍,这组内参“所反映的问题既深刻又新鲜,读后令人耳目一新。”
我想,总社这样处理,是要为改革鼓与呼。改革是全新的事物,有不同看法很正常。问题是要看大方向,要分清主流和支流,要看改革是否调动起了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是否促进了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是否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如果是的话,就要充分肯定和支持,并继续改进和完善。正因为这样,总社觉得这封信对改革现状“实实在在”的所见所闻所感,对领导的思考和决策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回味这是3篇“计划外新闻”的采写,我最深切的感受是,当记者一定要深入实际中去,因为那里有你想不到的、开采不尽的宝藏!
作者系新华社高级记者,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1969年从上海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务农。后到营部、团部和兵团报社从事新闻工作。1979年调到新华社黑龙江分社任记者。1991年任新华社黑龙江分社副社长。1994年底调新华社上海分社从事浦东开发报道。‍
责任编辑:郭凤敏
本文刊发于《新闻战线》2023年1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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