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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语言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学语言,很像是拆盲盒 | 三明治

莫舟 三明治 2024-02-06

作者|莫舟

编辑|Hazelnut



我和先生安在一起十七余年,我没学会他的语言(斯洛伐克语),他也没学会我的语言。排除一切借口,最大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们俩都能用英语交流。这是英语作为一种世界语言的便捷,又是我们的遗憾。


当安被别人问起是否会中文时,他总说不会说,有时候开玩笑地解释“这得怪我太太,她英文太好了。”他的确在“对外”交流上非常依赖我。逛街买东西时,能由我去问时,他就不会尝试用中文去和店家交流。他在语言学习上非常容易受打击,有时候被别人一笑,他就不说了。很多时候,中国人听到外国人说中文时发笑,是一种认可的笑,而不是嘲笑,他却对此特别敏感。最早我用教材教他学中文,他读时,我也总忍不住想笑,我一笑他就罢学。


不过,安会用有限的中文来糊弄人,比如被问“你会说中文吗?”他会用中文说“不会”。既然能听懂这句话,并说出两个字来,听者往往会说“明明会嘛!”他又坚持“没办法”,听得别人一头雾水。有时候,甚至我也不确定他到底能听懂多少中文。能够确定的是,出去喝酒时,他一定能用中文交流。他在中国学会的第一句中文就是“啤酒,冰的,马上要。”


我和他,用两人母语之外的第三种语言沟通,会影响对彼此的理解吗?传递文字本身的信息是没问题的,但是会有遗憾。比如他看不懂我写的文章,无法欣赏我用母语能表达的程度。他肯定也会有遗憾,比如某种只有他的母语能表达的事情,英语的对应翻译跟他想表达的有差异。还有时候,我们俩说起一样东西,他知道斯语中怎么说的,我知道中文中怎么说的,却都不知道英语里怎么说。这时沟通也是达成的,我们甚至经常偷懒,不去查英文中的这个词。随着女儿莱亚长大,她经常成了这个“桥梁”字典,我们不查,直接问她。


莱亚也是我和安在不同时候分别要争取的中间力量。我有时故意戏弄他,就拉上女儿一起说中文“逗他玩”。而他们父女俩想策划给我惊喜时,两人就用斯洛伐克语说话。不过这一招很快就要失效,毕竟我能听懂的斯洛伐克语越来越多了。


 

多语言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学语言,

很像是拆盲盒


语言学家和脑神经科学家对多语言环境中的孩子如何习得不同的语言有许多研究,我在莱亚还是小婴孩时买过好几本这一类的书。对我这个语言爱好者来说,观察女儿的语言习得很像拆盲盒,充满期待又略有担忧。她说话说得非常早。根据我的记录,10个月大的时候,她已经会叫“mama, dada, dog/havo, baby/ babo”这一类的简单词汇。15个月的时候,她能够组成诸如“妈妈抱抱”“浇花花”之类的词组,甚至能组成“不要牛奶,要tea”这样的中英混杂的句子。


当时我们家的语言输入情况是,我和安说话时用英语,我和莱亚单独说话时用中文和英语,安和莱亚说话时只用斯洛伐克语,保姆和她说话时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我妈和她说浙江方言。这么多种不同的声音的输入,并没有让她的“语言硬盘”变成一团涂鸦墙,反而更像在她脑子里扎下不同的根,后来中文、英文和斯洛伐克语这三种语言以及我的家乡话在她脑子里的“发育成长”程度不同,那是与她的生活环境和学校环境有关。


这显然打破了民间关于多语言环境下的孩子说话晚的推测。通过我对莱亚的观察,语言习得的确是孩子的本能,在存在不同输入源的情况下,他们似乎先将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人关联起来。现实中,我们也的确经常看到多语的孩子跟特定的人说特定的话。


进学校之前,她的中文和英语能力应该是相当的。当时还不识字,还没有占上风的语言。一旦开始上学,尤其是进入小学之后,她读的是国际学校,学校里每天只有一节中文课,其他课程都是英语教学,很快英语就占据了主导地位。现在她的英语完全是母语使用者的水平。听她说英文,会以为她是个美国孩子。


至于中文,如果只听她说,也会认为她中文很好,跟公立学校的中国孩子无异。她的中文词汇量和识字量都不小,尤其是这两年住校,和同辈相处的时间多,课后互相之间交流用中文,流行语学了不少,还跟父母是东北人的同学学了许多东北调调,经常一开口就是东北味的“妈呀!”然而,一旦落到书面表达上,她的中文能力就要比英文能力差一大截。很多句式,一看就是英语习惯,比如时间短语后置、每个短句后面都点句号。


如今,她学校里的中文课要比上一个学校多一些,设置了阅读课和写作课,所用的教材也是跟公立学校同等程度的,她无论在阅读理解还是写作上都有困难。读文章时,不容易理解文字深层的意思,写出来的文章,则是在用词、句式和结构上都可能存在问题。莱亚的中文语感好得接近母语使用者,但是这不代表她的中文能力就很强。



女儿是三代人沟通的桥梁


我经常安慰自己:尽管莱亚中文写得不怎么好,但是她愿意说愿意用,对几种语言都不排斥,包括我的家乡话。


莱亚小的时候,我母亲每年来深圳一段时间,帮忙照顾她。母亲、莱亚和我三代三个女人,就用家乡话。母亲单独带她去小区玩时,两人一句普通话都不说,听得周围人好几次问我母亲:“阿姨,你的外语这么好的?”


就像去斯洛伐克,莱亚就很乐意说斯语一样,一回到我老家,她就很乐意用方言。她会用方言跟周围的邻居说她叫“莫莱亚”,会“港兰溪话”。被说是外国人时,她还会理直气壮地反驳说“我可是兰溪人!”。虽然她的音调在我听来有点奇怪,但她说得很溜。她这样一个从小在多语言文化中长大的孩子,似乎天生有一种“到哪里吃哪里的饭讲哪里的话”的包容和自在。从前她回老家,跟着我八十多岁的奶奶上周围的社戏场,能用方言说服老人家给她买礼物和零食。这两年外婆家她去得少了,很多方言词她忘了。说的时候,更多地靠普通话直译,不过交流的目的总是能达到。


只有我们两人时,我们也会说方言,是说着好玩。比如她爱模仿外婆打麻将时抓到坏牌时的语气词“啊耶耶耶!”。她磨蹭被催时,会拖长了声调说“等一见着”或者“晓得了晓得了”来应付我。跟外婆视频时,她更是夸张地对着屏幕用方言大喊大叫。家里的小侄女也是个小话痨,两个人视频通话时,都用方言,各有各的调调。


莱亚还特别喜欢做她爸爸和外婆之间的翻译。有的话经她一直译,效果令人惊诧。有一次是大夏天,我们从外面回到家里,莱亚见到在家里没有一起出去的外婆,对她说:“外婆你知道吗,我爸爸都被热没了!”她外婆一听,脸都被吓白了,幸好下一脚安马上进来。原来,母亲一听到“没了”两字,以为安出什么事了。安说的那句话“I'm melted. ”莱亚不知道可以说“热化了”,而直接说成了“热没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与女儿一起学斯洛伐克语


安和莱亚在一起时,坚持只用斯洛伐克语说话。作为一个欧洲小国的公民,他对自己的语言文化和身份认同有特别执着的坚持。


早在莱亚在深圳上幼儿园之前,她就被安排到斯洛伐克的小镇上安小时候上过的幼儿园先上了一段时间。疫情前,每个暑假,我们都将莱亚送去奶奶家住4-6周,其中两周去参加那里的夏令营,以运动和野外生存为主。莱亚最喜欢的是一个网球夏令营,除了练球之外,每天也有不同的集体活动。她因为情况特殊,总受到额外的关注,会经常被小伙伴请求说中文给他们听。疫情之后,她一直因为去不了这个夏令营而难过。


另外,在斯洛伐克,她进入了语言环境,就特别乐意说斯语。我们俩一起出去时,即使遇到的人能跟我说英语,她都很乐意给我当翻译,要跟对方说斯语,她也不怕自己说错。


在国内生活的日子,安是唯一和莱亚说斯语的人。他又经常出差,所以莱亚所能收到的斯语输入非常有限。他俩有时候一起看斯语的动画片,莱亚一个人在家时,偶尔也会拿出斯语片子来看。


两人始终坚持做的,是读书。先是简单的童话书,后来爷爷奶奶送了一整套斯语的《哈利·波特》,莱亚就转而朗读这套书,每天五页。斯语尽管语法复杂,但是发音规则很简单,有什么字母发什么音,字母基本只有一种发音,每个单词不管有多长,重音总是在第一个音节上,因此不管莱亚是否认识单词,她总能朗读。大舌颤音她在六七岁时的一个暑假学会了,奶奶教了她如何放舌头,她说着说着就出来了。安让她朗读,目的在于形成语感,通过重复多认识单词。朗读不是莱亚最喜欢的事情,好在她也不排斥。他俩都在家的日子,都会去读上五页。一天五页听着不多,坚持到现在,《哈利·波特》厚厚的七本书,她读到了最后一本。


安时间充裕的时候,也让莱亚把读过的小说用斯语写梗概。这对她来说比朗读要难多了。她说斯语就是靠语感,一写下来,错误就非常多。要真正掌握这门语言,恐怕还要去斯洛伐克的学校里学几年。我们都希望她能达到流利应用的程度。用安的话来说,“掌握了斯语,学斯拉夫语系的其他语言就容易了。”无论如何,会多说一种话,就能打开多一扇窗。


至于我,和安在一起十几年了,到了近两年,我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要把这门语法“尖酸”的语言学好。一来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在中年将一门外语学到流利的程度,二来若将来去斯国常住,也是独立生活的必须。而正儿八经学斯语,是从21年下半年才开始的。在这之前,除了在日常交流里学会了一些诸如“日安”“晚安”“祝好胃口”之类常用语之外,我学了两本教材的前一两章就停下来了。原因嘛,就是太难。就像许多没有好好做的事情一样,有许多理由,比如斯语发音太难,有大舌头颤音不说,还有大量的辅音组合和大舌头舌尖音;语法太复杂,名词形容词代词性数格多得不近情理;能找到的学习资料非常有限等等。


而又立下新flag的契机往往很简单。19年圣诞节,我的sister-in-law送给我一本斯语版的《城堡》,并跟我开玩笑说“等下一次见到你时,你肯定把这本书读完了”,我也是开玩笑地应着“一定一定”,心里自然是不相信我能做到的。疫情爆发,国门关了一天又一天,自由出行的日子遥遥无期,我突发奇想:“没准我真有足够的时间在下一次和斯洛伐克的亲人见面前把《城堡》读完啊!”


这个想法自然得到了安的大力支持。我把手头上所有的三本教材找出来(一本斯洛伐克人编写的,一本英国人编写的,一本据说是两位中国学者编的,应该是国内唯一的斯语教材),让安监督我。我们商量好,只要我不是整天上课或外出,晚上他有空,就来检查我当天学过的内容或者写下的练习。有时候我写课本上面的句子练习,有时则朗读文章给他听,并翻译成英文来确保我理解了文章。有趣的是,他发现我的句子总是比女儿写的要好,更少语法错误,而女儿能用斯洛伐克语交流,我不能。这是典型的成人和孩子外语学习方式的不同。


为了记住单词,我给家具都贴上了斯语的名称。除了阅读教材中的短文之外,还时不时拿女儿的斯语版《哈利·波特》来读上一两段,偶尔遇到面熟的单词,放在上下文中一看,居然想起来意思了,又能开心好一会儿!


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坚持学一点,差不多把一本书上的内容过完了,最重要的语法点也过了一遍,感觉“道理都懂了”,故而生出更大的信心和野心来,那就是干脆学到精通,没准有一天能做斯语的翻译,或许能造就后半生的新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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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来自三明治“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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