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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书架 | 张丰:自由必须靠母语来实现

2014-08-30 张丰 大家

“我们是一个国家的两半,我们必须爱对方。”他们用乌克兰语恋爱,而自由还遥遥无期。尽管他的英语好到可以欺骗一位乌克兰少妇,但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真正融入英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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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必须靠母语来实现》

文/张丰


好乌克兰人不口交。”瓦伦蒂娜的朋友扎德查克太太这样告诉她。但是,如果你要想和这个84岁的老头子结婚,取得移民身份,口交是个不错的选择。口交是好的,扎德查克太太说,人人都会知道这是真实婚姻。


这是《乌克兰拖拉机简史》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对白之一,不是因为它的色情,而是这句话最深刻地表达了瓦伦蒂娜所面临的困境。故事的背景在90年代,苏联已经崩溃,乌克兰重新获得独立,但是人们的生活举步维艰。瓦伦蒂娜是一个工程师的老婆,她向往西方生活,在中介的帮助下来到英国,想靠嫁给一个老头尼古拉来获得移民身份。但是,她遭遇到了尼古拉两位女儿的联合抵抗,并最终失败,返回乌克兰。


瓦伦蒂娜的英语水平,当然非常糟糕,相信这是《乌克兰拖拉机简史》能逗笑英语读者的主要原因。翻译成中文,译者也尽力保留了瓦伦蒂娜语法的混乱,“你造太多麻烦。太多疯子话。太多亲嘴亲嘴。不是好八十岁人……”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


这种颠倒错乱并不是简单的语言问题,它还是意识形态的冲突。作为乌克兰少妇,瓦伦蒂娜尽管已经做了隆胸手术,对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却毫无认知。在她的理想中,发达国家的生活,就是有漂亮汽车可开,儿子可以读牛津剑桥。她没想到英国人的生活这么腐朽可怕,媒体上谈论口交相当普遍,甚至要理解这个词都要破费功夫。


这种语言上的对立在一次庭审中达到了顶点。由于两位女儿的反对,84岁的尼古拉要解除和瓦伦蒂娜的婚姻关系。在法庭上,瓦伦蒂娜详细地叙述了她和尼古拉是如何相识相爱的,他是如何用乌克兰语给她写情诗的,以及他们在一起是多么幸福。轮到尼克拉发言时,他几乎重复了她说的话,但是在最后他来了一句,“谢谢你们,现在我想让你们记下来,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在胁迫之下说的。”他在拿她的英语水平做赌注,并且成功了。在回去的路上,她问“胁迫”是什么意思,他回答:“它的意思是爱情。就像法语里的tendresse。”向一个只能简单讲些英语的乌克兰少妇迸出法语词汇,想必英语读者会会心一笑,但是这种语言的迷宫,对瓦伦蒂娜其实是一种侮辱。


当然,《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并不是讲述一个乌克兰少妇在英国寻找自由的故事,它讲述的是姐妹俩对抗外来入侵者的故事,并在这种对抗中勾勒出尼古拉这位乌克兰老一代工程师一家过去50年的遭遇,揭露了欧洲50年的黑暗史。小说某种程度上有自传的味道(第一部作品难免写成自传),作者玛琳娜·柳微卡二战结束时出生于德国基尔难民营,父母均是乌克兰人。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柳微卡一家幸运地来到了英国,她在英国长大,如今任教于哈勒姆大学。


作者的身份是暧昧的,她已经是典型的英国人,但父母又是乌克兰人,始终保持着乌克兰人的生活习惯。小说用第一人称(尼古拉的二女儿娜杰日达)讲述,展示了瓦伦蒂娜的种种可笑之处,在讽刺中也有某种温情,显示了作者内心对待乌克兰移民的复杂态度。尽管《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一炮而红,斩获2005年的喜剧小说奖和机智小说奖,对作者柳微卡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移民就是简单的获得一个身份吗?乌克兰人的未来到底在哪里?两年之后,她又写出了《英国农民工小像》。


《英国农民工小像》采用第一人称为主的多角度叙述,不过这时的“我”(爱丽娜)是新一代的想移民到英国的乌克兰少女。在学校里,英语是爱丽娜最喜爱的科目,她想象自己轻松自如地用英语与人彬彬有礼地交谈,“这样的交谈如同一幅装点着有趣的同音异议词和神秘的虚拟语气的风景画。”在乌克兰,流行的英语教材是《让我们来说英语》,课文的常设对话主角是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在爱丽娜心中,布朗先生身上包含着她对英国的所有美好想象。“我特别希望能遇见一位戴圆礼帽的绅士,就像《让我们来说英语》中的布朗先生一样,他看上去超级有型和浪漫,身着紧身西装,手持卷起来的雨伞,尤为迷人的是他裤子拉链部位那有趣的凸起。


英语的学习,伴随着性意识的觉醒,对自由的想象,伴随着性幻想。真是来势汹汹,爱丽娜这一代乌克兰人,已经不是瓦伦蒂娜那样想找一个老头来嫁,她们要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爱情。但是这一代人面临的世界,也已经大大不同。随着欧盟的扩充,欧洲最低工资标准的硬性要求,让英国的雇主把目光盯向了乌克兰的廉价劳动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爱丽娜才有机会来到英国打工。


《英国农民工小像》讲述的就是这样一群农民工的奇遇。他们打黑工,但却并不是为了最简单的生存,他们中已经有人在劳动之余拿起吉他,唱道:“他是在寻求富贵、荣耀还是权威?他是在寻找意义、真理还是……”他们是寻找的一代,在自由主义的故乡,他们要寻找自由。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爱丽娜和她的工友们到处被骗、被剥削,甚至有丧失生命的危险。吉他歌手托马斯是一位波兰人,被骗去养鸡场打工,工业化养殖场景让他震惊。他的工作是在一个封闭的铁丝网围成的空间里抓鸡,标准的要求是双手同时抓住五只,用最快的速度把鸡运到屠宰场,而不管鸡的死活。最后一只鸡有着相当强的生命力,又大又狡猾,辗转腾挪,避实就虚,在几名工人的围攻下,伤痕累累。托马斯心生爱怜之心,把这只鸡给放了。他用波兰语喊道:“快跑,鸡,快跑!”他感知到了鸡对自由的渴望,为了避开周围的英国人,和鸡分享这独有的有关自由的秘密,他选择了母语。


但是,这只鸡的命运并不好,几天后托马斯在公路边发现了它的尸体。那是它自由的终点,但却是托马斯觉醒的起点。一位中国工人手指被切掉,最后催生了屠宰场的大罢工。托马斯成为这场罢工的英雄,他高声喊道:“这些人要存在多少年,才能学会成为自由人?


爱丽娜梦想着遇见他的布朗先生,但是她在数次逃命中,却和一位乌克兰老乡安德利越走越近。爱丽娜来自基辅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橙色革命的参与者,而安德利则来自顿涅茨克的矿工家庭,父亲死于矿难。安德利是橙色革命的反对者,有着残留的社会主义观念,他更倾向于亲近俄罗斯。在这一点,作者柳微卡似乎有着不一般的政治敏感,因为2014年的顿涅茨克分离运动正如火如荼,很多人嚷嚷着要加入俄罗斯。爱丽娜和安德利的争论,是整个乌克兰年轻一代分裂的缩影。他们常为自由而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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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了自由和天然气,那自由有什么用?”他嘲笑道。

“有了自由,也许我们就能加入欧盟。”

“他们对我们不感兴趣,爱丽娜。只是为了新的商业可能性。”

“你个顿涅茨克矿工!”

“哈!现在我们听到了小资产阶级女学生的典型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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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种争吵是用的乌克兰语,这是典型的乌克兰式的思考。曾经的极权国家,如今处在转型的阵痛之中。这段对话里有自由主义的新思想,也有民族主义的倔强,夹杂着意识形态的顽固残余。作为中国读者,我们对这样的争吵并不陌生。我们有自己的词汇,“公知”“五毛”,这是现代汉语的伟大发明。


爱丽娜最终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布朗先生,他发现安德利越来越像布朗了。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一个山头上的帐篷里,她把自己交给了这位乌克兰老乡。而他们新交的英国朋友洛克,则和几位英国青年一起,捍卫着这座山头上的山毛榉,不被资产阶级开发商砍伐。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想。在洛克这样的英国青年中,他们生活在自由的空气中,社会主义永远有着吸引力。而对来自乌克兰的打黑工的青年来说,英国的空气中充满了危险,他们还要为融入这个社会而努力。


作者柳微卡为他们安排了一个幸福的结局,他们没有像瓦伦蒂娜那样黯然重返乌克兰,小说的结尾,他们还留在英国,而且仍然相爱。安德利对爱丽娜说过一句非常出色的话:“我们是一个国家的两半,我们必须爱对方。”他们用乌克兰语恋爱,而自由还遥遥无期。


他们的未来会怎样?《英国农民工小像》没有写,但我们可以从《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中找到答案。84岁的乌克兰老工程师,二战后即住在英国。尽管他的英语好到可以欺骗一位乌克兰少妇,但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真正融入英国生活。只有他用乌克兰语写作《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或写情诗时,他才获得内心的自由。


自由,必须靠母语来实现,这或许就是移民的命运。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英国农民工小像》[英]玛琳娜·柳薇卡,邵文实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


关于作者

张丰,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读书人,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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