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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 | 闫红:世间的糖和姥姥的恩怨情仇

2015-01-26 闫红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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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真是有牙齿的,同时,它还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胃,怎样的恩怨情仇,它都能一口吞下,嚼碎渣,然后,完完全全地消化。


世间的糖和姥姥的恩怨情仇
by 闫红


她是最早出现在我记忆里的人,但我并不记得她的模样,只记得她两只手,轮番挤压着一块裹在纱布里的褐色物质。那是糖。土法制造的糖。

我们家乡并不产甘蔗甜菜之类,看那色泽,原料许是本地盛产的红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双手轮番的搓摁挤压中,那褐色物质,越来越柔韧,像一颗琥珀,被时间与力量赋予光泽,我甚至感到,它越来越甜,我嘴里泛出它可能的味道。

那双手停了下来,它们的主人笑看着我,问我可想进屋吃糖。她洗了手,把我领进屋,给了我一把糖,我记不大清是芝麻的还是花生的,她又给我沏了一碗糖水,让我坐下来,慢慢喝。这全过程中,和我同来的几个孩子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再三挥手,他们依旧不肯散去,有的干脆在门槛上坐下来。

她问我几岁了,问我父亲叫什么名字,问我家住哪里,问我奶奶可跟我们住在一起。我逐一回答,每回答一句,她就呵呵地笑起来,这让我暗暗不爽,那时我已有了自尊,却不知道,大人的笑其实是一种赞赏。我喝完那碗糖水,就跑掉了。

那是年节下,孩子们满村子串,跨过一个个门槛讨糖吃。每家都会准备些“小糖”, 一种硬糖,是当地代销店出售的唯一的零食,包装与味道都很简陋。一天跑下来,我们能装满口袋的“小糖”,私家手作的花生或芝麻糖倒是很少见。

那天晚上,吹灯之前,我告诉我姥姥,小波的奶奶叫我进屋吃糖呢。我姥姥严肃起来,说,她还说啥啦?我说,没。我姥姥说,以后不许吃她给的东西,她家东西有毒。

我被姥姥的话吓住了,仔细回忆小波奶奶的样子,想在她的笑容里,搜寻狼外婆式的阴险,但毫无所获,倒是我姥姥在煤油灯下晃动的面容,更加可怕一点。

我怀疑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后遗症,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无法完全相信什么人,有段时间我住在姨姥姥家,她每天给我煮绿豆汤,不知是不是品种原因,那绿豆汤老泛着点苦味儿,我就怀疑姨姥姥是不是下毒了,每天都很戏剧性地等毒性发作,担心自己来不及说出真相。

那毒到底没有发作,我因此有机会在很多年之后,了解我姥姥为什么要那么说。小波的奶奶不是别人,正是我妈妈的奶奶,按吾乡习惯,我应该称之为老太。只是自从我姥姥和我姥爷离了婚,她们多年不复来往。

清官难断家务事,其间是非,外人很难知晓。我单知道,我姥姥固然不好惹,她这个婆婆,也是个厉害角色,我们恢复走动时,她已经九十高龄,儿孙都已去世了好几个,她仍然耳不聋眼不花,武能种麦子点蚕豆,文能看得懂三国演义这样的电视剧。

智商是生产力,也是战斗力,可想而知,在我十八岁的姥姥嫁过来之后,她们这婆媳之间,必有几番恶斗。我只听说过一个细节,有次,老太认为我姥姥对自己丈夫太无礼,就把她叫过来,语重心长地说,男人是秤砣,虽小压千斤呢。我姥姥当时没说话,晚上跟我姥爷几句话说得不对脾气,一脚把他踹下床。老太太在隔壁听见咣当一声,问怎么了,我姥姥高声答,没啥,秤砣掉地上了。

我姥姥不到二十岁时做了单亲妈妈,我妈五个月。我爸说那时婚姻法刚刚颁布,政府不但鼓励自由结婚也鼓励自由离婚,离婚这种事儿,哪经得起鼓励啊,机关里顿时掀起离婚潮,我姥姥姥爷也是赶时髦。

我姥姥那里则是另一版本,矛头直指这位前婆婆,离婚前的例子她没有举出太多,离婚之后,由于我姥姥离婚不离家,在隔壁得了两间小房,她们的婆媳大战又轰轰烈烈地延续了十几年,甚至祸及下一代。

我妈这大半生吃了很多苦,但她从不自怜,只是偶尔会说起,小时候,在乡村打麦的“场地”里,她落了单,被几个叔叔围着骂。她蹲在中间,不敢说话,也不敢哭,她爹来了,把兄弟们骂走,叹口气,把她领回家。许多年之后,我妈有点心疼那时的自己。

我姥爷是老大,这几个叔叔,并不比我妈大多少,他们对我妈的敌意,来自于他们自己的母亲。按照我爸的说法,我妈是被我姥姥的坏脾气连累的。但不管怎样,这位老太,着实对自己的亲孙女不够意思。

更不够意思的事,发生在我妈二十岁那年,大队好容易来了几个招工指标,城市里的纺织厂,极苦极累,但能跳出农门,乡村女孩趋之若鹜。我姥姥早早跟负责招工的人打了招呼,要给我妈留个指标。这事儿眼看就成了,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有人跑去找公社书记施压,说那招工名额给谁,也不能给我妈,这个人,是我妈她奶奶。

我姥爷当时在隔壁公社当书记,我妈他们家所在的这位书记就犯了难,不知道是听同僚前妻的话,照顾同僚的女儿呢,还是听同僚他妈的话,压制同僚的女儿。最后,他找人给我姥姥带了个话,让我姥姥去公社闹,用凤姐的话,“闹得大家没脸”,他装作为难,也就把指标给我妈了。

这个办法起了作用,我妈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我也因此获得来到这世上的可能。

不消说,我对这位老太,是没有好感的。即使她给我吃了糖,那糖里没有毒,我也不觉得,其中就有什么善心。我姥姥说得一针见血:那是因为她看你妈嫁了个军官,不知道你爸将来有多大前程呢。嗯,我也觉得,一定是这样。

偶尔在我姥爷家见到她,我淡淡地问好,她客气回应,没有意外的话,她应该永远是我人生的局外人了。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在我外出读书归来的某个寒假,我吃惊地发现,这位老太,居然要在我们家过年,把她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和她宿怨笃深的我姥姥。

这这,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好吧,这样问太轻薄,换个说法,您两位,竟也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种创意,只有我姥姥才能想得出来。

我稍大一点时,我姥姥也离开了那个村庄,一去十几年,有一天,忽有当地干部打电话来,说是可以分给我姥姥一块宅基地,有三分呢,要她回去办手续。我姥姥也很多年没见过去的老邻居老伙伴了,对这趟返乡之旅十分期待。

她坐长途车到县城,又坐一种吾乡称作“小蹦蹦”的机动三轮车来到镇上,之后,她徒步五公里来到了村口。在村口的窄路上,她遇到了我的老太,她的前婆婆,隔着暮色,她们对望了一眼,擦肩而过。

我姥姥来到当年的一位好友家坐下来,一碗茶还没喝掉,老太的孙子,奉了他奶奶的命,请我姥姥家去。

我姥姥就去了。接下来的情形,倒不需要着重描述,上了年纪的人,一个对视,就能消解掉几十年的芥蒂,我姥姥说,在老太那间低矮昏暗的小屋里,她们像两个老鬼一样,聊了一整夜。

我姥姥这人没什么文化,但她有些用词很精妙。比如,她说她们像“老鬼”,一下子就勾画她们相对时那气氛。是啊,她们都那么老了,老得就快要变成鬼,迫在眉睫的死亡,将她们变成同盟,相形之下,经年恩怨,就像外墙上的风雨留痕,虽然总在那里,却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姥姥在她的前婆婆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办完了事儿,又邀她去我们家过年。我妈对她奶奶很恭敬,这位老太,也像一个慈祥的长辈那样,话不多,总是微笑,偶尔说几句话,有老人家的一种威仪,我们彼此都是有距离感的,除了我姥姥。

我没法对你说我姥姥那个春节有多高兴,活到她这份上,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失而复得。她废寝忘食地跟老太说话,她们之间,有一大段过去可以聊,又有一大堆空缺的光阴需要彼此补充,相似的背景,相近的年纪,最主要的是,相同的处境,使得她俩如若知己,倾心吐胆,应该是有苦意的,但苦里又有丝丝的甜,由纠缠不清的恩怨酿成。

时间真是有牙齿的,同时,它还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胃,怎样的恩怨情仇,它都能一口吞下,嚼碎渣,然后,完完全全地消化。

一晃又是二十年过去了。老太在九十七岁那年去世,我们原本以为她能活一百岁,还说到时候大家一道给她庆祝,她的子孙、重孙加起来有一百多口人呢,大多我都没见过。我姥姥还活着,这中间,我姥爷、姥爷后面两任妻子相继去世,没有了故人,也没有了仇人的我姥姥,不免有些寂寞。她坐在正午的阳光下打瞌睡,有时会突然间发出一串咒骂,睁开眼,看见她不熟悉的光天化日,脸上,是孩童般的愣怔与无助。

她像一只老狮子,被她的同类抛弃了,现实世界依旧人声鼎沸,可是,她插不进去嘴。

所以这个春节,我还是准备回家去,路上车很多,没有暖气的小城很冷,我姥姥年事已高,有时都分不太清谁是谁,世界在她眼里,大概只是一团模糊影像。


但我回去,带着我的儿子,她会觉得,那模糊影像还是挺热闹的,那一点点热闹,或者,能稍稍搅乱,她心中,岁不我与的清冷,成苦涩之外的一点甜意。


作者:闫红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曾用ID忽如远行客,尔林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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