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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鸣:老照片上晚清重臣的真容

2015-03-06 姜鸣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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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介绍的12帧晚清官员照片,出自清政府对官员的拍照存证——《王大臣官弁亲兵照像》册,全部照片拍摄于19世纪80年代,是一部时代较早的官员影像档案。

最近,故宫出版社出版了一套题名为《西洋镜里的皇朝晚景》的明信片(请见标题图),其中第八辑《清末官员》引起我的关注。

按照出版介绍,本辑选录了12帧晚清官员照片,出自清政府对官员的拍照存证——《王大臣官弁亲兵照像》册,全部照片拍摄于19世纪80年代,是一部时代较早的官员影像档案。在本辑中,著名的洋务大臣盛宣怀尚是一名候补道员,还未被授予北洋水师提督的丁汝昌尚为直隶天津镇总兵,还有宋庆、左宝贵、叶志超等晚清名臣,这些几乎是被拍摄者人生的第一张照片,每一张都显得弥足珍贵。

而在我看来,这样的介绍仍显含糊,出版者对其真正的史料背景和价值还不清晰。其实,这批照片统统拍摄于1886年5月20日上午,地点在旅顺口,是醇亲王奕譞在李鸿章陪同下巡阅北洋海防时,让随行摄影师梁时泰、来兴克为相关官员拍摄的一批照片中的几张。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追踪这次巡阅所拍照片的下落,也在漫长的寻觅过程中,逐渐看到一张张被湮没的旧照片重新显影面世。这次见到12张照片如此完整和清晰地重新发表(其中丁汝昌一照早已被广泛使用了,但出版者却没有将其与巡阅北洋海防这一事件联系在一起),使我感到兴奋不已。


(左图:奕譞摄于天津海光寺行辕;右图:奕譞摄于大沽口炮台)


(奕譞、李鸿章、善庆摄于天津海光寺行辕)

回想起来,我在大学时代的1982年,阅读发表在《清末海军史料》中的《醇亲王(奕譞)巡阅北洋海防日记》时,就注意到作者周馥(时任津海关道)曾经记载,这次巡阅中拍摄过许多照片,但照片究竟是怎么样的,谁也没有见过。

1987年,我在第4期《紫禁城》杂志上,见到李国强先生披露的8帧奕譞照片,其中有3帧与这次巡阅海军有关,即“奕譞摄于天津海光寺行辕”、“奕譞摄于大沽口炮台”和“奕譞、李鸿章、善庆摄于天津海光寺行辕”。这是我首次见到如此清晰的奕譞及李鸿章的照片。

我将三人合影照用作1991年出版的《龙旗飘扬的舰队》一书的插图。当时,上海出版业尚处在铅印文字和锌版图片的阶段,为了保证印刷效果,友人帮助我在一家承印画报和广告画册的工厂,用海德堡四色机印出插页,再转交承印正文的印刷厂合并装订。1994年,奕譞的这些照片还被收入到《故宫珍藏人物照片荟萃》一书,得到更加广泛的传播,但是,我所期待的其他照片却一直没有出现。

去年,我和老照片研究专家徐家宁先生聊起这个话题,他说他收集有一张醇亲王巡阅海军时的旧式水师照片,也是梁时泰拍摄的。我以前看到过这张照片,但一则所见的照片质量不高,二则也没将其与醇亲王巡阅联系起来。此时仔细辨析,就明白了这些木船,都是李鸿章迎接醇亲王出京的交通工具。

船上悬挂“帅”字旗的,应当是醇亲王本人的座船。按照周馥日记,5月5日,李鸿章命天津机器制造局总办潘俊德、水师营官郑崇义、总哨黄春元带杉板船23只、长龙座船3只,从天津沿运河北上通州迎候。那时,京津之间尚无铁路相连,所以,相比骑马或乘轿,水师木船显然更为舒适。这也暴露中国近代化新旧嬗递时的尴尬之处,醇王此行之重要内容,是视察新从德国购买的“定远”、“镇远”铁甲舰和“济远”巡洋舰,这3艘军舰标志着中国海军的现代化已经大大走在日本之前,然而出京检阅,却仍要乘坐旧式师船。

1880至1881年间,李鸿章曾经向朝廷奏议建造铁路,遭到保守势力的强烈抵制,私下建议李鸿章放弃观点的,其实就是醇王奕譞。相比之下,东邻日本,东京与横滨的第一条铁路于1872年10月就投入商业运行。从1870至1885年,日本工部省“兴业费”(即官营企业投资)总额中,铁路投资占到了49%。


(醇亲王抵津检阅海军帅字旗船)

醇亲王5月14日动身出京,先骑马至通州换长龙座船,在马头和杨村过了两夜,16日下午到达天津,入住海光寺行辕,接见直隶文武官员。次日,他在海光寺会见各国驻津领事。驻跸期间,还与李鸿章及随行的帮办海军事务大臣善庆拍摄了一张合影。

中午,他在海河畔乘“快马”小轮船赴大沽,文武官肃立岸上恭送,上万百姓扶老携幼围观如堵,武备学堂洋教习以洋乐相送。醇王甚喜,命随行德国摄影师来兴克“照相二纸”。而后下行六十里,换“保大”轮船前往大沽,再换“海晏”轮行一百八十里,夜泊大沽口炮台下。

18日凌晨2时,月明潮足,浪静风平,“海晏”轮启航,在北洋军舰护航下,前往旅顺。在船上,醇王写下《航海放歌》:“危坐入东海,飘飘心迹真仙宰。沧波万叠涌艨艟,又疑云烟出没笼崴嵬。西送月无痕,东瞻日初浴,除却升沈赤白丸,惟有滉瀁一色连天绿!

19日,醇亲王在旅顺校阅驻防辽东的陆军。20日上午,醇王接见英国驻烟台领事官宝士德,和前来观摩北洋水师阅兵的英国海军提督哈密敦及各军舰舰长共十一人。会见结束后,李鸿章提议照相留念,“英提督甚喜,遂聚立照焉”。这帧与哈密敦合影,迄今还未见到照片流传,但醇王作诗《唔英国水师提督哈密敦》,附有一条注释:“会毕留照一相,余与(李)相国、(善)都统中立,丁汝昌于左,哈密敦于右,其余各大员官弁兵丁洋人以此分立。”为我们留下寻觅的悬念。

客人离去后,醇王传谕:“在事文武,上至提镇道府,下讫护卫队长,人各照一相。”这便是本次发表的《王大臣官弁亲兵照像》册摄影之由来。醇王还为此另赋一诗:

《照相得句(粤人梁时泰洋人来兴克)》
衣冠共是军中侣,形貌共联海上缘。(自王大臣至亲兵,凡在事者人照一相)
朂尔同人须自勉,汉家麟阁冀他年。

这批照片中,我认为最有价值的是一张大合影,里面包括李鸿章麾下主要洋务干将,包括直隶候补道盛宣怀,时任轮船招商局督办(前排左一);津海关道周馥,曾协助李鸿章设立天津电报局、开平煤矿,制定《北洋海军章程》,后来官至两江总督(后排中间);分省补用道罗丰禄,毕业于船政学堂,曾与严复同至英国留学,回国后担任李鸿章英文秘书和北洋水师营务处道员,1896年出任中国驻英、意、比国公使(中排右一);直隶候补道袁宝龄,是漕运总督袁甲三的儿子,袁世凯的叔叔,1882年起主持旅顺军港建设(后排左一);直隶候补道刘含芳, 是袁宝龄的助手和旅顺港坞工程的继任者,此时在为水师训练鱼雷艇,后来担任山东登莱青道(后排右一);直隶候补道潘骏德, 是天津机器局总办(前排中间);分省候补道黄建笎,曾主持天津轮船招商局,后来官至津海关道和江宁布政使(前排右一);江苏补用道张翼,曾是醇亲王侍从,后任直隶全省及热河矿务督办、帮办路矿大臣(二排中间);天津知府汪守正,既是天津知府,也是名医(中排左一),曾在1880年参与为慈禧太后治病,据说安排在天津任职,也是为了老佛爷方便召唤。

这样九位为中国近代化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重要人物站在一起,可称蔚为壮观。而照中多数人物,以往学术界从未见到过他们的真容。


(北洋八道台和汪守正)

除了这张罕见合影,还有许多重要人物也是此前未曾见过照片的。如海军衙门总办章京、镶红旗副都统恩佑,海军衙门章京全顺、荫斌,海军衙门委员佟泽沛、希林布、海军衙门书手伯连,李鸿章派遣前往通州迎接醇王的淮军军官郑崇义、黄春元。此外,镇守北洋的陆军将领,后来在甲午战争中被频频提及的四川提督宋庆、奉军提督左宝贵、正定镇总兵叶志超、铭军提督刘盛休、楚军提督徐邦道、通永镇总兵吴育仁,这些人的视觉文献形象,学术界要么从未见过,要么以往传世的图片质量较为粗糙,远不如这次披露的清晰和精彩。

特别要提请读者关注的,是这次合影的武官(包括醇亲王本人)全部穿着马褂,戴着佩刀,显示出他们是在出席一场庄重的军事活动。


(左图:海军衙门总办章京恩佑;右图:四川提督宋庆)


(淮军将领左宝贵、刘盛休、徐邦道)


(淮军将领叶志超、郑国魁、吴育仁、潘万才)


(左图:天津镇总兵丁汝昌;右图:水师军官郑崇义、黄春元)

此外还要指出,我在前面提到的,曾被认作摄于天津海光寺行辕的醇王奕譞照片,从背景来看,其实也是在旅顺口所拍摄的。

我们现在不清楚当日参与照相者总数共有多少。醇王在他的诗作《照相得句》的自注上说:“自王大臣至亲兵,凡在事者人照一相”,显然还有更多的照片没有被发现。即便以大人物而论,假如醇王、恩佑均拍摄了单幅照片的话,李鸿章、善庆难道就没有单独留影吗?不仅如此,还有一位神秘而重要的人物,此次随同醇王出巡的大内太监李莲英,似乎也应留下照片。

20日这天,北洋还接到总理衙门来电:

“此次醇亲王阅看旅顺、烟台、天津水陆各操防务及三处地形、炮台、船只式样,均用洋法照图进呈。遵懿旨电达。霰。转呈醇亲王。”

说明慈禧太后不仅关注这次巡阅,还特别要求用洋法拍照片上呈御览,这么特别的懿旨,也是中国近代摄影史上重要的史料。

本次巡阅,随行摄影师有两位,一位是广东人梁时泰,一位是德国人来兴克,估计是北洋方面出面聘请的。梁时泰在光绪初年在天津开设照相馆,他的官场人物摄影肖像,近年来陆续被发掘,包括1878年为李鸿章拍摄的照片,1879年拍摄的李鸿章与访华的美国前总统格兰特的合影等等。还有系列的醇亲王家族照片。来兴克的情况及其作品,今人了解不多。前述醇亲王离津时他拍摄百姓围观盛况的“照相二纸”,迄今亦未见传世。

此后,两位摄影师随醇亲王前往威海、烟台,视察舰艇操练和基地建设,期间拍摄照片的情况不详,不知故宫中是否还有其他存图?根据周馥记载,5月28日,醇亲王结束了巡阅,返京之前,在天津向相关服务人员分发赏金,“赏照相粤人梁时泰等四百两”。
梁时泰拍摄的照片冲洗放大后很得醇亲王欢喜,尤其是他与李鸿章、善庆在天津海光寺的合影。他专门写信嘱咐李鸿章,请他找“能画者按照相摹绘,即交寺僧,俾传佳话”。另一些照片和随行画家庆宽和金如鑑绘制的《渤海阅操图册》被送进宫中,以向慈禧太后汇报整个巡阅的过程。

最后再说几句摄影。1880年代拍照是一种新颖时髦的玩意;但天津是当年中国北方对外开放的前沿,得风气之先的高官贵人玩照相也超出今人想象。1881年,朝鲜国王李熙派出使臣金允植作为领选使,率近百名朝鲜游学生来华,在天津学习军工制造技术和基础科学知识。金允植曾与时任天津机器局会办的潘骏德有过如下有趣的对话:

“潘曰:‘贵国有解照像法者否?’余曰:‘没有解者’。潘曰:‘此甚易学,购买机械,不过费一百五十两银子,销一月工夫,便可学得。此亦从化学中来。弟曾讲化学,无所成就,惟通照像一法,自谙不让于人。如有传习之意,备机械、送人学习可也’。余曰:‘此亦敝邦所无,学之甚好。而烦请指教,心所慊仄’。潘曰:‘不必’。然出示自己照像一张。余曰:‘请依教图之’。”

(附记:本文在“北洋八道台和汪守正”一照的辨识中,徐家宁、陈悦先生提供了有益的见解,特此致谢。)


作者:姜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出版有《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日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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