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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永远不懂日本人赏樱的悲伤

2015-03-24 姜建强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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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簌簌飘落的景象,让人忍不住萌生魂飞魄散,生命衰微之感。樱花盛开的绚烂美景,只是个假象。其花瓣飘落,才是使人恐惧与癫狂的策源地,才是樱花的本真。


【三月日本的原风景】

日本的三月,是惜别的三月,是伤感的三月,当然也是樱花绚烂飞舞的三月。


告别少年,告别青涩。从小学到大学,近年来日本人毕业歌选唱得最多的一首就是《樱花》。2003年,一直默默无闻的街头歌手“直太郎”,发行了一张唱出同学离别之情的《樱花》单曲,因为满溢乡愁和季节感,且迸发出日本人才有的宿命与无常,森山直太郎为此红遍日本。


さくらさくら今、咲き誇る
樱花 樱花 你在盛开在怒放
さくらさくらただ舞い落ちる
樱花樱花 你在飞舞在飘落
さくらさくらいざ舞い上がれ
樱花 樱花 你就飞舞飞扬吧


这几段是最击人心的旋律。惜别时装饰的笑颜,惜别时转世的瞬间,惜别时晚霞的耀眼,都化作反复咏唱时的泪水与真情。在书店,在超市,在百货店,甚至在小小的酒吧,三月,放送得最多的就是这首《さくら》:


さらば 友よ
またこの場所で会おう
さくら舞い散る道の上で
再见了 朋友
让我们在那里重逢
在那樱花飘落的路上


飘落的命运与惜别重叠,惜别的意象在飘落的命运中又依稀可辨。没有比这更伤感,没有比这更物哀的了。这就是三月日本的原风景。从北海道到冲绳,从关东到关西。日本人的“花见”,在很大程度上是否就是这种原风景的再体验?

【赏樱的本土感觉】

成书于1300多年前的《日本书纪》里,有个不太引人注目的细节:天皇泛舟行乐,忽有一瓣樱花飘于杯中。天皇顿生花情,当场作诗。别小看这小小的细节,它实际上就为日后日本人赏樱定下了品位和基调。


实际上,作为外来植物的梅花,着实也让日本奈良时期的贵族们风流了一阵。如《万叶集》中咏梅歌有118首,咏樱歌只有42首。后人在评价《万叶集》总体精神倾向时,干脆用了“忠怨尤霹雳,诚感唯梅花”的句子。


但这样的好景不是很长。或许梅花的傲霜斗雪的理性性格,不太适合郁郁葱葱、湿气颇重的岛国风土;或许梅花“犹有花枝俏”的感性气质不太适合阴郁幽玄、古拙本色的岛国之民。贵族们发现身边身份不太高贵,性格不太倔强的山野樱花,或许更适合在这块风土,或许更适合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于是到了平安时代,樱花终于取代梅花的王位。


在这个国风文化的变化中,最具象征意义的就是原本在天皇的御所紫宸殿(南殿)的庭院里,种植着右近的橘和左近的梅。这个梅就是中国产的。但是在仁明天皇时代(833-850)这个中国产的梅被日本产的樱所替代。


也就是说,在天皇的紫宸殿里种植着右近的橘和左近的樱。这一象征的种植一直延续至今。现在京都御所的紫宸殿也种植着左近的樱,那是在1998年替换种植的。《古今集》(905年)咏樱的数目远远超过了梅花。其中的名句有:“世间若无樱花艳,春心何处得长闲?”


更有甚者,《古今集》编撰者之一的纪贯之,有一天看到一位美丽的女子在采摘樱花,便一见生情,唱了和歌,交给那位女子的家人:“山樱遍野白云卷,雾底霞间闻芳芬。多情最是依稀见,任是一瞥也动人。”


樱花与春心,樱花与生情。这不仅是贵族们审美情绪的变化,更是本土意识的觉醒。日本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感觉,终于发现了表述自己感觉的本土之物。


庆长三年(1598年)的3月15日,难得有闲情逸趣的丰臣秀吉,领着儿子秀赖,正妻北政所等1300多名大名,在京都醍醐寺开催了盛大的“樱花宴”。这就是历史上以其豪奢华丽而著名的“醍醐花见”。


这一“醍醐花见”,可以说开启了日本人每年一度赏樱观花的雅风和习俗。有日本学者称,这是“民众的日本文化的诞生”。多少年后,日本俳句大诗人芭蕉有“京都有九万九千民众去看花”的名句。去看什么花呢?当然是去看樱花。


写过《清贫的思想》的日本学者中野孝次在谈到樱花时这样写道:


“每当我浮想起樱花,心中便会涌现一股忧郁的醉意,同时耳际似乎响起充满伤感的女声合唱:‘春光明媚隅田川’,或听到‘春夜楼台樱花宴’的歌声,此时此刻,我会感到无限悲伤。”


这或许就是本土感觉。


这或许就是日本式的感觉。




【樱花—稻谷—惜情—无常】


这里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挠着我们。


日本人去看樱花,是看樱花盛开时的团团簇簇、轰轰烈烈、灼灼其华、幽幽其香吗?是。


但好像又不全是。《古今集》里的60多首咏樱歌,只有一二首是赞美盛开的樱花,其他都是写落樱的惜情。这是为什么?这也是外国人所看不懂的地方。日本人常说,“花是樱花,人是武士”。但为什么不是盛开的樱花而是落樱呢?原来这里有日本人的文化心情。


樱花日语叫“さくら”。这个“さ”指向什么?原本是指向稻田神。这个“くら”表示什么?原本是表示场所。这样,“さくら”的完整意思就是稻田神在这个场所。


所以,樱花美不美在以前根本不是问题的视野。樱花只是稻田神的象征。表明稻田神在这个地方。樱花盛开表明稻谷收成好。樱花凋谢表明稻谷收成完毕。


这样来看当然是不希望樱花凋谢,当然不希望稻谷收成不好。哪怕樱花的盛开能延长一天也是莫大的喜悦。这是赏樱的日本人心向,也是日本文学的主题心向。但抵抗不住的是,樱花还是谢了,而且还谢得那样的快。于是从心情上想让樱花常开常艳的日本人,生出了惋惜之情,文学也生出了惜樱之情:看,还是谢了。还是谢了。


这样来看的话,每年的四月初,日本人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在成排的樱花树下席地而坐,或浅酌高谈,或怅然凝视。他们并不急于返回,而是耐心十足地等待着什么?等待什么呢?月亮升起来了。周围灯火摇曳,美色朦胧。


一阵晚风吹来,一团团,一簇簇,落樱坠地,无声无息,缤缤纷纷,像漫舞的飞雪。衣服上,头上,脸上,女人白白的颈脖间,甚至酒杯里都是雪白一片。啊,落樱了。美丽的樱花,轰轰烈烈地盛开,又轰轰烈烈地凋谢了。这时,一种忧伤,一种莫名的忧伤,仿佛从樱花树的每根枝杈里渗透出来。


“落樱,这就是落樱。”日本人打着纸灯笼,望着夜空中满天飞舞的花瓣,喃喃自语。这就不由地想起三岛由纪夫曾用苍凉的笔触描写过落樱:


“一鸟居前的独木桥,都被樱花所簇拥,树上的樱花不断地落下树梢。飘落在神社长满绿青的房顶上的樱花分外娇艳,从深檐阴影的黑暗中,连绵不断地穿落而下,叫人难以弃舍,就如同金 箔从全景灿漫的描金屏风上剥落下来一般。一种可怕的失落感。这就是春天,这就是樱花。如果这就是日本之诗,那么,我感到我生在了一个可怕的国度里。”(参见《四季之心》)


为寻觅“吹雪”的景象,日本人常在夕阳西沉之时,结伴顺舟游于两岸夹樱的千鸟渊下,仰见两岸如云似霞的樱花,直觉气势逼人,春花醉春心。被昨晚的风雨吹落的花瓣,大片大片地飘浮水面,船桨在划出的条条花路中,悠悠徘徊。一阵晚风吹来,眼前顿觉花雪一片。游人的心中,也顿生“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无常之感。从而悲叹人生易老,青春不再。


【落樱与寂灭的文化意象】


如何表现寂灭的意象景色?如何表现因为有“灭”在前面无处不在,所以怎样才能映出“生”的不可多得和无限美好?这时日本人总是想到樱花。总是用樱花来表现日本人的精神心向:常常具有欢乐与寂灭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境界。


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溪齐英泉的《春之薄雪》令人印象深刻。春画的构图为:男女在雪地里交欢,但却又落樱遍野,雪地一片绯红。初春凋谢的樱花落在冬日的雪地上,构成季节上的冷峻与冲突。再将这种冷峻与冲突推向极致的是这么一种东洋哲学:只有数天生命的樱花,盛开也就意味着凋零。日本人在享受性爱快乐的同时,能感受到的则是濒临死亡的寂灭。


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更将这种凄美与寂灭推向了深度:


在夜的静寂中,半梦半醒地突然感到唇边沾到什么东西,是像薄膜般的东西,他觉得奇怪,但继续轻吻凛子的胸部,又沾到一个。久木好奇起来,捻亮床前灯,两片淡粉红色的花瓣贴在乳头旁边。


“是樱花。”久木低声说。


凛子也觉得不可思议地望着,“你嘴上也有”。


久木这才发现自己唇上也沾着花瓣,他把花瓣拿下来贴到凛子胸前。


“那是从哪儿飘进来的?”久木望着开了一点的夜窗。


“要落一整晚吧。”凛子问道。


“你躺着别动”。久木轻按着从红衫中露出的凛子肩膀,一片又一片随风飞舞的花瓣飘进窗内,凛子雪白的肌肤慢慢埋没在樱花瓣里。


多么的凄然。多么的令人心醉。樱花的绝美与性的绝美恰好形成天然的组合,但不可逃脱的宿命是樱花的凋零也即暗示死亡。这为小说最后二人走向寂灭留下伏笔。但走向死亡这件事则是意味着另一个新生命的开始,樱花的凋谢也象征着下一个花季的到来。


生亦尽欢,死亦欣然。幻灭之际,更显绚烂而又哀婉的美丽。从这一意义上说,日本江户期的学问大家本居宣长,则再清楚不过地说出了全部事情的缘由:“若人问起大和魂,满山樱花映朝晖。”这里,“大和魂”与“满山樱”第一次有了观念上的自觉互动,而这种互动的最终指向“映朝晖”。

【落樱与失神癫狂的场景置换】

坂口安吾在1947年6月发表小说《盛开的樱花树下》。这部小说现在看来最大的价值就是对落樱做出了一个在场景置换下的奇异而不乏新颖的诠释:花瓣簌簌飘落的景象,让人忍不住萌生魂飞魄散,生命衰微之感。这也就是说,樱花盛开的绚烂美景,只是个假象。其花瓣飘落,才是使人恐惧与癫狂的策源地,才是樱花的本真。




坂口的天才表现在于将故事的时空放置于好像是1947年的现实态,又好像是遥远的远古态。而小说所描绘的铃鹿岭樱花林间,则是作者在观念中打造的空间。显然这个空间并不是自然的原生态,而是被人为地赋予了什么象征了什么。


在这个空间里,樱花的盛开与凋谢,用人的理性难以探究难以穷尽,因为它充满了非理性的神秘与混沌,而恰恰是这个神秘与混沌,隐藏了人的不可思议性和人性的不可测性。

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一个混迹于山林间的山贼,靠打劫路人捕食野兽为生。一天偶遇过路的天仙美女,便一刀砍杀其丈夫,将美女占为己有。但山中原始而单调的生活让美女心生厌倦,于是两人搬到繁华的大都市生活。然而美女却无法适应。


于是美女开始指使山贼杀人取头为乐。小说中这样描写道:“再去找个胖一点儿,一看就让人生气的和尚回来。”女人下了命令。山贼怕麻烦,一口气提了五个人头回来。


然而女子唯独钟情于一个年约五十的大和尚人头,眼角下垂,面颊松弛,嘴唇肥厚,坠得整张嘴总合不拢。“女人用指尖按住人头下垂的眼角,挂起来不停回转,往两只鼻孔里插棍子,倒竖着让它滚动,再不就是紧紧抱在怀里,把自己的乳头塞进肥厚的唇间让它吮吸,之后纵声大笑。”但没多久这位女人连人头也玩腻了。”渐渐的,山贼心生厌倦,二人再搬回山林。就在半路上,一切终结于漫天纷飞的落樱中。

小说最后的终结,宛如梦幻。在落樱缤纷中山贼掐死了美女。而当山贼想用手掸去美女脸颊上的花瓣之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中,就只是一堆积起的花瓣——美女的身影消逝了。


而他那只想要拨开花瓣的手,也已在他探出身去时消失不见,只留下点点花瓣和冰冷的空虚,四溢于天地之间。他环顾四周。头顶上是一片花海,无尽的空虚悄悄充斥在花海下面。花瓣轻轻飘落。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秘密。

“落樱使人发疯。”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坂口植入人们脑海中的认知图像最终显现:任何你所能看到的 这个世界都是幻觉的,虚无的,其最终意义上说都是不存在,因为你就置身于樱花林间。“剩下的,惟有漫天飘舞的落花,和萦绕在四周的冷寂的虚空。”而这冷寂的虚空,足够使你失神癫狂。小说中一段对话,至今印象深刻:


“樱花马上就要开了。”男子说。
“你和樱花有约吗?”女子问。
“樱花开了,俺必须去看看才行。”
“什么意思?”
“俺必须去樱花林下看看。”
“我说了,你为啥非要去看看不可呢?”
“因为花开了。”
“花开了又怎样?”
“花下冷风嗖嗖。”
“花下?”
“花下无尽无涯。”
“花下?”


男子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1975年这部小说被搬上了银幕,由篠田正浩导演,岩下志麻、若山富三郎主演。可见其“冷风嗖嗖”、“无尽无涯”、“心烦意乱”的落樱心向在今天的日本并无颓废。

再联想到日本能剧中也有一出曲目,讲述一位母亲因孩子遭人贩拐走,四处找寻不见而发疯来到落樱的树下。在放眼望去满地的樱瓣海洋的阴影深处,迷幻着孩子的景象,最终癫狂而死,被埋到了花瓣之下。真可谓一阵风吹过,花瓣团团族族地落下。这花瓣是从哪里飘落下来的?这个设问,足以逼疯在樱花树下的任何人。

【落樱在象征意义上的延长线】

如果说,樱花在古代日本的重要意义在于“生”的庆贺的话,那么在平安时代以后,樱花也慢慢地朝着发生学意义上转换。在《源氏物语》中常用盛开的樱花象征生命力,但同时也用樱花的短暂,表征触物伤情。王朝生活在其奢华的背后,在其光鲜的背后,也有物哀的一面开始被文学所关注。


光源氏虽在宫中如发光体般的存在——如他的名字所示,但他与女性们的交往,不只深深打动了女性,连男性都为之落下伤感的眼泪。这种触物伤情式的物哀美学,恰好与樱花的盛开与凋谢相重叠。从因为春雨而凋零的夜樱到如樱花凋谢般的死,这一情景模式的艺术化就是歌舞伎《忠臣藏》,它开首了将武士之死与落樱相连的先河。


红的是血,白的是花,在视觉上带来的是冷与热的刺激,在观念上带来的是落樱不再仅仅是物哀的美学,也是武士慷慨而死的哲学。这一逻辑行程的演进,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在理智上都是自然的呼之欲出。


再到后来,如何将落樱塑造成阵亡兵士的幻象和意志,因此有了“散华”这个用语的登场。战时日本大本营发布战况时,开始用这个词来形容军人的死。“散华”原本为佛教用语,是出于赞美佛陀之意,才说像花一般散落。然而用樱花的散落来美化战死,不能不说是日本人的一大发明。

在这方面论述得最为自觉最为深刻的是日本学者大贯惠美子,她在2003年出版《被扭曲的樱花:美的意识与军国主义》(岩波书店)一书。这位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人类学的研究者,或许在时空上更为超脱的缘故,使得她能较为自如地完成在日常生活的象征意义的延长线上,论及樱花的美学价值与日本极权主义政权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虽然她本来的学术企图只是想研究樱花的文化形态。

为天皇而牺牲的意识形态,是如何渗透到日本臣民中的日常生活中的?而神风特攻队员们是否真心地去实践以天皇为中心的意识形态?答案如果是否定的话,那么特攻队员们在思想上即便不支持,但在行动上为什么再现了以天皇为中心的意识形态?大贯为此拉出了一条长达千年的历史脉络,将樱花象征意义的演变,天皇制国家的形成,以及特攻队学徒兵的思想历程,放在了传统与现代,吸收与拒绝的文本上,进行反复的思辨与再考。


其结果,樱花的象征意义,天皇制意识形态和神风特攻队,成了这本书的三个关键词。大贯在书中不无尖锐地指出:“当对外战争的危机迫在眼前的时候,军方除了把军人比作盛开的樱花之外,另外又考虑用隐喻的手法,让凋谢的樱花来美化军人的战死。”“散落一地的樱花代表牺牲性命的士兵,同时,绽放于靖国神社的樱花也被认为是由阵亡士兵幻化而成。在这个过程中,战死的士兵被神格化成为军神。”




在这里,大贯显现出的逻辑通路是:除了象征丰收,生殖力与疯癫,樱花短暂的盛开与凋谢,在日本文化中也成为死亡与重生的隐喻。这也就是说,从王权构造中生出的落樱,成了日本“文化民族主义”的一个符号。落樱披上文化的外衣,悄悄地越过理智的防线,竟然无人警觉。

而日本另一位学者佐藤俊树在《樱花创立了日本》(岩波新书,2005年)中,将这种文化“变异”称之为“扩散了的符号”。在这个扩散了的符号中,有扩散了的物语,有空转的语言,有被想象的历史,有不死的零这个最终的符号。


他说并不是大贯惠美子,而是比她早上25年的齐藤正二,在其《日本人与樱花》书中,讲到了并不是樱花自身,而是与所有的关系决定了人究竟怎样认知樱花。不是个人的记忆,而是全民族的记忆,才能构成樱花的意象。当然这里有间接批评大贯的樱花意识形态论之嫌。

【用落樱文化对抗玫瑰哲学】

有日本的“樱花诗人”之称的西行,有一首在他临终前几年咏出的颇为有名的歌,长期为人们所歌咏:“早春四月夜,玉轮当空挂。此时遂吾原本,死于樱花下。”

为什么要圆寂于樱花下呢?因为这符合落樱的美学:一片片花瓣树叶美丽地凋零和消亡,象征着生命在四季的不停转换,象征着人也可以象樱花一样,死得美丽些。

多少年前在日本少男少女中引起轰动的言情小说《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作家片山恭一结尾处这样写道:

起风了。樱花片片飘散。花瓣飞到了我的脚下。我再次看了一眼掌中的玻璃瓶(内装有亚纪的骨灰)。突然心想一念。不会后悔吗?也许会。然而此刻,飞雪般的樱花却是如此美丽。缓缓地旋开瓶盖。此后的事已没再多想。将瓶口对着天空,伸直手臂划了个大大的弧线。白色的骨灰像飞沫一般飘舞在黄昏的天空。又起风了。花叶纷纷飘散。裹夹在片片白色的花瓣里,亚纪的骨灰转瞬便不见了踪影。随着飘散的樱花远远而去。

你看,还是高中生的溯太郎终于在最终的意义上告别了高中生的亚纪。告别的方式和落樱相似。落樱之美在于无言的寂灭。它是转向另一种形式的生。是一种淡淡的,带有忧愁的冷峻的生。看似那飘向远方不再回头的樱花,它实际上还是透露了明年的春的讯息。溯太郎明年这个时候,又将和面带微笑的亚纪在风景依旧的樱花树下相逢。这也是溯太郎落樱时节飞散骨灰的象征意义。可见,落樱文化在日本人的心中有多么的深。

江户中期俳人加舍白雄,有一首《落樱》的俳句,写的非常日本化:


昏灯初上恋相思
落樱更伤春


你看,春日渐暮,昏灯初上。数瓣樱花在晚风中飘落。独自端坐,不由得愁绪生来,顿感寂寞。伤春怀人,此情此景难排遣。昏灯—思念—落樱—伤春。这是日本人才有的落樱文化图式。

日本人新学期的开学是4月1日。据说是为了新同学能在樱花树下集合,唤起一种新生的清新意识。新的会计年度是4月1日(1885年,即明治18年由维新政府制定)。据说是为了能在樱花树下喝酒忘却生意上的红字。樱花飘落年年发,是日本人眼中生命复苏再生的象征。虽然在日本人看来春心与春花都将寂灭,一切青春的美好与一切相思的无助都是表象,都将芳菲落尽,归于死寂。


日本明治文人新渡户稻造有一段著名的樱花和玫瑰的比较说。他写道:

我们无法和欧洲人分享他们的玫瑰。因为玫瑰缺乏单纯的美,并且还有隐藏在甜蜜花朵下的利刺,以及它依恋生命的固执。不管是讨厌或害怕死亡,它宁愿丛茎开始腐朽也不愿让花朵凋谢。玫瑰有艳丽的色彩与浓郁的香气,它所有的特色都与日本的国花南辕北辙。樱花之美并非藏有短剑和毒药,而是自然而然地散落。

表面看这是两种花卉的性格比较,而实际上是日本人和欧洲人两种文化、两种精神的比较。带刺的玫瑰给人刚毅的感觉,落水的樱花给人柔弱的印象。以柔克刚,以弱攻强,以小制大。这是日本人骨子里的感性张扬。他们用落樱文化对抗玫瑰的哲学,倒也开出了一片新天地。这片新天地在奈良时代大伴家持的笔下表现为《春愁三绝》中的一绝:


春的原野,霞雾霭黛,
令人感伤。
在夕影中,黄莺啼鸣。
春,野,霞,影,莺。
顿添悲愁。



作者:姜建强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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