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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逼婚、无后主义与胡适的反孝道价值观

2016-05-04 冉云飞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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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胡适乐应酬,江冬秀爱打牌——二人都向往热闹,胡适不在时,江冬秀还热衷认干女儿,两人都向外寻求他人认同与群体归属,孩子往往就可能成为暗中较劲的“家庭政治”的牺牲品。


研究胡适先生的书籍可谓汗牛充栋,要说有哪个领域没有研究过,似乎已经没有了。但每个领域是否都研究得精细深透呢,那倒也未必。且不说史料有待继续发掘,就是史料发掘后,每个人所用方法及解读角度,就可能出现不同的判断与结论。别的不说,单是关涉胡适家庭教育的领域,就基本没有系统的重量级文章与书籍出笼。我这篇小文,也只是框架性地提出自己的一些见解与心得,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充实。


从目前我对史料的搜罗与梳理来看,除了两篇同题硕士学位论文《胡适家庭伦理思想研究》(2008年河北师大李艳红、2014年南京大学姚馨彩)外,还没有一本专门讨论胡适家庭教育的书。而这两篇论文的主旨也不在探讨以胡适为中心的,父母教育于他的影响,以及他与江冬秀对子女教育的影响,故在此点上予人启迪不大。

与此同时,精审的探讨胡适家庭教育的学术论文,我也没有读到过,看到的只是一些报章杂志上的短文,但论述的系统性与深度,都远远不够。我因为讲《家庭教育五讲》,其中一讲就是以日记、年谱、传记、家书为主,对民国一些名人的家庭教育做了些考察,故对胡适的家庭教育也有涉及。自以为有些看法,还没有人注意到过,故申说出来以便引致人们的注意。




真正研究家庭教育的人,都知道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相当重要。在我们观察胡适的成长过程,以及他对子女的教育时,我们往往很容易受胡先生大名与成就的影响,做出过于浪漫的正向评价。我们读他《四十自述》里对母亲的回忆,虽然提到过母亲在大家庭里的不易,却正如他1960年3月16日与胡颂平的谈话中所说:“我在大家庭里看见母亲受的气——我写《四十自述》时是很客气的,还有许多没有写出来。”(《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信出版社2014版,以后出自此书只标日月)这在中国旧式大家庭中并不鲜见,但却是我们研究胡适诸多面向所应特别注意的,为何如此说呢?


▲ 胡适/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


从好的一面上讲,我们说胡适与人为善,但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他从家庭生活中习得了压抑自己不少真实看法的方法,特别是跟亲近的人之间。换言之,他虽然写得不少,演讲多有,朋友也多,其实他对自己是有不少包裹的,难怪鲁迅在《忆刘半农君》里会将陈独秀与胡适加以对比,前者是“内皆武器,来者小心”,后者为“内无武器,请勿疑虑”。不管这比喻是否恰切,但由于“内无武器,请勿疑虑”的“招牌”,就使不少人轻易相信了胡适所说的话。虽然他父亲胡传320字的《学为人诗》一开始的首句是“为人之道,在率其性”,但后面所有的312字都是在说处理人际关系与行为规范的要求,其核心主旨是“以学为人,以期作圣”。父亲虽然在胡适三岁时即去世,但其精神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何况母亲常在其小时候要他走父亲的道路,踏着父亲的步伐,不要跌老子的股。

我的朋友、学者谢泳常有敏锐的问题意识,能切入别人容易忽略的地方。他过一篇《“寡母抚孤”现象对中国现代作家的影响——对胡适、鲁迅、茅盾、老舍童年经历的一种理解》,他总结寡母抚孤有三个特点:幼年丧父,母亲未曾改嫁;婚姻都曾受母亲干涉;这些孤子对母亲都很孝顺,相当能开启人的视野。但他和后来用地方志研究《列女传》,以及研究作家与童年关系的人,都只注意了这些人如何成才的事实。单看记载下来的“寡母抚孤”的例子,成才率似乎很高,仿佛这样“残缺”的家庭是个成才优势。其实这里面有个统计学的陷阱亦即样本偏差,因为能被记载下来的一定是“母以子贵”,最差也是官方可以拿来做宣传用的“道德模范”——著名孝子。那些更多不被记载的无名之寡母抚孤,就此陷入贫困交加,被生活的泥淖淹没,而不被人知晓,连获得一点人们同情的机会也没有。

胡适的寡母作为大家庭里年轻的后母,在破败的大家庭里,倍受胡适哥嫂的折磨,常常忍气吞声。他从小因文弱且中规中矩被称为“穈先生”,很少做一个活泼的小孩子,后来看惯了家庭里的“政治斗争”,所以他在《我的母亲》一文里说:

“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更难受。”

这自然是我们很少看到胡适公开的照片上有怒容的一个原因(也暗合他后来强调“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理念),其练就的过程之辛酸,对他的伤害,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 上庄胡适故居,CFP供图


很多人读了胡适《我的母亲》一文,赞赏胡适母亲教子有方,但我读出的更多是辛酸与无奈。寡母的艰辛与不容易,使得胡适只能在婚姻上听母亲之命。他对这桩婚姻的不满,只敢写给其朋友、近仁叔来发泄:“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故从不曾挑剔为难(若不为此,吾决不就此婚。此意但可为足下道,不足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吾母欢心。”(《胡适家书》p.218,金城出版社2013版)寡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让儿子背负了太多的压力,况且还是一桩自己不喜欢的婚姻。

母亲在婚事上给胡适的压力,是有形与无形、外在与内在兼具。他写信让江冬秀多读书多写信,引起了母亲及江家的猜测。

“儿于第三号书中所言冬秀之教育各节,乃儿一时感触而发之言,并无责备冬秀之意,尤不敢归咎吾母。儿对于此事,从无一毫怨望之心。盖儿深知吾母对于儿之婚事,实已尽心竭力为儿谋一美满家庭,儿如有一毫怨望之心,则真不明时势,不通人情,不识好歹之妄人也。”(1915年5月19日)

若与上述1918年5月2日写给胡近仁的信,做一对比,你就会知道胡适的压力有多大。

胡适十二岁多一点就离开了母亲,到上海依二哥求学。这对独立的性格与谋生技巧,的确不无帮助。但稍懂心理学的人都知道分离太早,会使子女与父母亲密关系的维系成问题。你可以敬爱自己的母亲,但就是无法与她有良好的亲密关系,这使得他后来与自己孩子在亲密情感上“有点隔”。这一点他曾在1939年写信给江冬秀说,我们都不配做父母,我们都不曾把儿子当作小朋友看待。这是很沉痛的话,可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别说与《梁启超家书》里所体现的与孩子的亲密关系,就是赵元任、杨步伟夫妇二人与孩子的亲切感,在胡适的生活与信件里也并不多见。

我从不怀疑胡适对母亲的深情,家藏《郭节母廖大夫人清芬录》里即有借悼他人之母而自悼慈母(见拙文《一位悲观主义者的年岁小札》)的题词,后又在《南方都市报》上,读到学者申闻《胡适的应酬与寄托:一段鲜为人知的真情》一文说《陡门秦氏宗谱》有载胡适《减字木兰花》一词,中有“小人有母,毕世坚贞天不寿。游子归来,欲报深恩恨已迟”。但寡母抚孤下成长起来的儿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于母亲在世时受母亲控制而屈从——很多母亲尤其是寡母,在这方面难逃心理学家苏珊·福沃德所指称的“情感勒索”的嫌疑——在母亲去世后,便有持续的反弹。反弹的方式多种多样,但主要是针对母亲在某方面的控制作为突破口。胡适用婚姻生活中的偶尔出轨来对母亲之命的反叛,同时用言论来无情地对孝道加以反驳,以至于他称激进反孝道的同道吴虞为“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与“中国思想界的清道夫”,虽然这样的称号明显属于赠送过猛,但其对反孝道的声援,却是实实在在的。

胡适父亲早逝,母亲艰难独立支撑,得到的爱不整全,致使安全感出现问题。安全感较为缺少的人,特别在乎他人评价,因为需要外在支持与肯定,故胡适终身很在乎人来人往的热闹。而需要外界支持,与“以期成圣” 的父亲要求与自我期许,合力形成了胡适特别在乎事功,并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家庭上的做法,这方面梁启超、赵元任、任鸿隽等与他有很些不同,值得将来花笔来对比分析。


▲ 资料图:胡适的母亲




胡适与江冬秀的婚姻美满与否,也许作为局外人,无从置喙。但胡适对这婚姻的不满不仅情见乎词,也从他婚外恋情形里有所反应,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不劳多言。江冬秀既是母亲喜欢的人,又能于他留学美国时在家中安慰服侍自己母亲,作为好名誉的胡适于情于理没有办法拒绝。但其间他母亲及岳家几次要催逼他早点结婚,他费尽笔墨解释,其啰嗦词费令人同情。脾气再好的胡适,也未免在心里有不舒服的感受。


《圣经》“创世纪”里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这表明基督教文化里夫妻关系在家庭中的重要性,是无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的。但中国文化里却因强调血缘传承,看重后代繁衍,重视祖宗崇拜,将丈夫与父母、子女的关系视为高过夫妻关系。在一个社会人口流动不多,改变缓慢的农业社会,且没有任何社会养老的情形下,以前那种以男性家族为中心的家庭运转模式,自有其共同抵抗诸种生活风险的实际作用。研究家庭心理学的应该清楚,夫妻关系的平等与稳靠,对子女的成长有很大的影响。换言之,夫妻关系不好,乃至不协调,孩子出问题的概率大增。

胡适与江冬秀的婚姻,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基本上是比较和谐的。但也出现过“警告”,特别是她知道胡适与曹诚英的恋情后。但江冬秀是否拿菜刀吓退了胡适,目前无论从石原皋还是汪静之的回忆(包括江勇振的研究,都只是用了前者的孤证),都还只是不那么可靠的传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胡适现有的日记及现存家书来看,虽有不少磕碰,但夫妻俩还是算比较好地走过一生——当然江冬秀不少次怀疑他身边有其她人,胡适也没少剖白辩解,甚至有次江冬秀说“比如我死了,你的机会又多一个了”(1938年12月20日)——所以蒋介石送胡适的挽联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也正如有传闻说胡适准备在美国结婚时,他曾回信给母亲坚定地说,他与江冬秀的婚姻“不必毁”与“不能毁”。这既是他对母亲的孝心与服从,也觉得自己与江冬秀订婚多年,不应该如此无情义,很看重自己事业与名誉的胡适,更深知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1908年胡适才十七岁,就在《竞业旬报》上发表了一篇《论家庭教育》的文章,他说家庭教育最重要的是母亲,因为父亲多半要外出谋生。同时他还认为要改良家庭教育,最重要的办法是广(大)开女学堂。这时他早已与江冬秀订婚五年,其大声疾呼要广开女学堂,与他写回信要江冬秀给他写信、读书,何尝不是公私兼顾的一体两面呢?晚年他还在与医院护士谈话中说:

“娶太太,一定要受过高等教育的;受了高等教育的太太,就是别的方面有缺点,但对子女一定会好好管理教养的。”(1961年5月14日)

其实他这心思江冬秀也早就有洞察:

“‘你要是讨了个有学问的太太,不就是天天同你在一块,照应帮助你吗?’这句话倒是冤枉我了。我并不想讨一个有学问的太太。”(1941年4月10日)

受了高等教育的女性未必就一定比江冬秀要好,但也许在他看来会提高管教好子女的机率,可见他一生于此萦系难忘。想起自家子女教育的亏欠,特别是在他看来“不成器”的“小三”胡思杜生死未卜,有这样的感慨也在情理之中。

母亲想赶紧让胡适结婚,在他到美国留学之前催逼,到美国之后也毫不懈怠地提及此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胡适也没有少谈“无后主义”。他分明知道结了婚是免不了要从母命,赶快有孩子,以满足她传宗接代的愿望的,但他依旧不停地发表此种不敢在给母亲的信提及的忤逆言论。1908年胡适通过观察三哥过继之事而写成《论继承之不近人情》一文,得出的结论是不在乎一家一姓之传宗接代,而在于服务社会。六年之后还在留美的胡适更发表《家庭的个人主义》,进一步申说家族嗣续传统的六大弊症,提倡“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 而在母亲去世,孩子即将出生之时,写了篇《不朽——我的宗教》,将其升华为“宗教”——亦即信奉“社会不朽”。



在儿子胡祖望出生后,他那首有名的《我的儿子》也随即传播开来,一是说“无后主义”的牌子挂不起来了——其实胡适只是理论上提倡“无后主义”,实际生活里并没有刻意不要孩子,不然结婚不久且连生三个孩子就无法自圆其说,虽然我们能替他找的理由是讨母亲对其有后的喜悦——虽然“无后主义”的招牌挂不起来了,但他与鲁迅一样提倡父母于子女无恩,在彼时依旧是石破惊天的说法。所以诗末他说:“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孝顺的儿子。”“堂堂的人”当然是服务于社会,乃使社会不朽。不做孝顺儿子,既符合他提倡的反孝道的价值观,亦算是下意识地对自己母亲在世时他所受到控制的一种反弹吧。

在这样的情境下,胡适与江冬秀又生了一女一儿,所以有人说他并不是真想挂“无后主义”的招牌,因为你说第一个孩子出生属于不小心的话,后两个完全可以“防范”。三个小孩子出生后,胡适的家庭责任感似乎并没有增加,在日记与书信里并没有多少显露。直到自己的女儿素斐去世一年半后,他对江冬秀说自己对不起爱女,如果早点给她医治,也许不会死掉。他痛悔自己糟蹋孩子,有很深的负罪感,因而在梦中哭醒。更早的时候,江冬秀也说:“我们不容易两个孩子养的这样大,想启(起)女儿我完全害死了他,我想到这条路上,我很难的女儿。”(1926年3月4)胡适与江冬秀夫妻俩没有互相谴责对方不负责,推诿自己的责任,这当然是好的。不过,对待孩子,他们的确不如梁启超那样尽心,也不如高梦旦、赵元任他们两家,那样把孩子当作自己的朋友来一起游乐玩耍。

江冬秀没有管教孩子的经验,好像她的学习能力也有限,更要命的是胡适忙于应酬,她也忙于牌桌上的娱乐。这样一来,他们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就非常有限,因为愿意且乐意陪伴孩子,只有时间不会撒谎。省略了这样的陪伴过程,其亲情的浓度与和谐程度都会打折扣,这对任何家庭都是如此。罗尔纲作为胡适的学生资质不差,但我们看《师门五年记》及相关忆述,的确看不出胡适夫妇花在孩子身上的精力有多少。尽管罗尔纲非常尽力,辅导与帮助胡思杜学习,但胡思杜的学习与生活习惯,并不尽如人意,这不能不说是父母缺席的结果。

胡适的克制是有名的,关于江冬秀的打牌,他只是没有一点火气的规劝:“你现在身体好吗?小三说你不可太劳心,我想这句话是不错的。你要多休息,少打牌。”(1941年1月20日)唯有一次说得比较重:

“我盼望你不要多打牌:第一,因为打牌最伤神,你的身体并不那么结实,不要打牌太多;第二,盼望你能有多一点时候在家照管儿子。小儿子有一些坏习惯,我颇不放心,所以你多在家照管照管儿子。第三,这个时候究竟不是整天打牌的时候,虽然不能做什么事,也应该买点书看看,写写字,多做点修养的事。这话并不是责怪你,只是我一时想到,写给你想想。”(1938年5月5日)

其实我想胡适对江冬秀热衷打牌有意见很久了,但胡适就是胡适,想了很久,却说只是一时想起,且说并非责怪。这种包容怒气的心胸实在广大到让常人只能望其项背的地步,但疏于对孩子的情感陪伴,终究会得到一些他们不曾想要的结果。

胡适乐应酬,江冬秀爱打牌——二人都向往热闹,胡适不在时,江冬秀还热衷认干女儿,两人都向外寻求他人认同与群体归属,孩子往往就可能成为暗中较劲的“家庭政治”的牺牲品——无暇管孩子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江冬秀脾气不好,是急性子,这对孩子不好的影响,更不可低估。在得知丁太太抱养了一个女孩子,江冬秀在给胡适的信里说:

“我看他不怕麻烦,我没有他的慢性子,我不能要别人的孩子。我连小三长长(常常)没有好口气,是自己生的,要是别人家,一听(定)我不疼爱了。我不会爱小孩子,你比我强得多。”(1939年1月1日)

胡适晚年还不无感慨地对身边的秘书与护士说:“小孩子教不好,都是做母亲的没有耐心的缘故”(1960年1月6日),可见江冬秀的急性子,脾气不好,给孩子带来的负面影响,令胡适印象深刻。


▲ 资料图:胡适与家人合影


【注】未完待续,本文原标题为《大师的亲情与伤痛:胡适家庭教育研究》


作者:冉云飞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编辑,著有《沉疴: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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