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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宝玉和贾芸,一场尬聊里显示的阶层差异

闫红 大家 2019-03-29


当年胡适之先生平易近人,热情好客,即便是学生,也口称“某先生”,笑脸相迎。一时间人人以他的朋友自居,似乎去他家喝杯茶吃顿饭,就可以提及“我的朋友胡适之”,进入他的朋友圈,同时等于进入文化圈了。


时移势迁,现在人们估计更乐于提到“我的朋友马云”或是嵌入其他如雷贯耳的名字,然而,成为“朋友”是否就是入了圈子很难说,一起吃顿饭喝个茶或是对方饶有兴味地问你几个问题,也不见得就拿你当了朋友。《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贾芸的交情,差不多就是模板式的示范,告诉人们这类交情到底价值几何。


这天贾宝玉要去给伯父贾赦请安,在门口正待上马,碰上了请安方回正要下马的贾琏。这对以马代步的堂兄弟不免要寒暄几句,就在这时,有个没有马的人从边上转出来,说:“请宝二爷安”,此人就是贾芸。


关于贾芸其人,我上篇文章里曾有介绍,他是荣国府的穷亲戚,长到十八九岁年纪,想在荣国府找个差事,时不时进府来找贾琏套近乎。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宝玉与贾芸


贾芸没有马,但他也有优势,长得好,书中说他“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宝玉是个超级外貌党,不管男女,只要长得好看,就有亲近之心。


比如说他第一次见秦钟,就完全被对方的美貌折服,自卑得将自己贬做泥猪癞狗,连出身于富贵家庭,都当成自己的原罪。后来遇见“妩媚温柔”的琪官,也是“心中十分留恋”,“紧紧的搭着他的手”。


所不同处在于,对于前两位,宝玉不但爱慕,还很谦卑,在贾芸面前,不知怎的,就变出一股等闲不容易见到的张狂,“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


贾琏都有点听不下去,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贾芸却接过话茬:“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贾芸的低姿态且不必说,只说宝玉为何突然如此轻狂?人的态度,常常是被激发出来的,宝玉虽然不通世故,却是极敏感之人,他即便不知道贾芸所为何来,但不管是旧有经验,还是贾芸的姿态打扮,应该都能让他感觉到此人对他家有所求。


他的优越感不由自主地溢出,口气居高临下,要贾芸有空时来找他,“这会儿我不得闲。明儿你到我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


这是一个邀约,时间是“明儿”,只是在汉语里“明儿”向来语义含糊,可能指的就是明天,也可能指的是心情不错的某一日。怎么理解,往往是和各人的身份、地位、所处位置有关的。


贾芸不敢不理解成第一种。第二天,他来到荣国府,给凤姐送过礼之后,就到宝玉的书房来等他。宝玉当然是把“明儿”理解成遥遥无期的某一天,枉贾芸等了大半天,宝玉连影子都没出现。


第三天,贾芸再来荣国府,也是先去“巧遇”凤姐,完事又来找宝玉,闻听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


接着宝玉被赵姨娘扎了小人,大病一场,渐渐痊愈,忽然有一天,他想起贾芸来,一时三刻逼着他的奶妈李嬷嬷去喊他。好在这时贾芸在凤姐手里讨到了差事,带着人在大观园种树,叫进去也容易。


贾芸终于来到怡红院,和宝玉对坐在一起,但是气氛非常怪。贾芸一如既往的殷勤和气认低服小,宝玉却是前所未有的托大。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贾芸


比如袭人给贾芸倒茶,贾芸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吧。”宝玉居然说:“你只管坐着吧,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


这太奇怪了,袭人突然就成了宝玉嘴里的“丫头”,除了这一时刻,他对袭人都是珍重有加的。接下来他和贾芸说起没要紧的散话,“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除了这些话,宝玉真的就没其他话可说吗?他平时跟天上的鸟地上的鱼都能说得着,这会儿,就谈谈这些不是也可以?贾芸既然在园子里种树,想来总知道一二。再不济,谈谈花草树木市井八卦也是好的,后来宝玉和刘姥姥都能聊几句天呢。


容我阴险地怀疑下,我总觉得宝玉是存心的,他的虚荣心优越感被这个有所求的贾芸给激发了,他忍不住要显摆他见过的繁华。这,或者也是宝玉对贾芸感兴趣的缘故。


我小时候,邻居家有个男孩,跟我年龄相仿,有次我去他们家,忽然觉得这个小伙伴哪里不太对,亢奋、浮夸、饶舌,走路都转着圈,好像踩着华丽的舞步。


应该是他家中那位客人引发他的这种反应。客人从乡下来,比我们大几岁,衣衫朴素到近乎寒酸,表情却是成熟乃至于练达的。他微微笑着,对于小伙伴的各种夸耀都给予回应,我觉得,正是他的出现,让小伙伴有了享受那优越感的可能——有时候你真不得不佩服曹公,在这部自传体小说里,他时常有毫不留情面的自黑。


所不同处只在于,我那小伙伴的话,那亲戚还接得住,而宝玉的显摆,却让贾芸有心敷衍也找不到北。


他勉为其难地顺着宝玉说,只怕也是言之无物,只有嗯嗯啊啊而已。背景不同,所见不同,谈资不同,就算能坐在一起喝杯茶又有鸟用?贾芸这边当然意思不大,宝玉说着也没了兴致,渐渐就有些“懒懒的了”。贾芸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叫小丫鬟把贾芸送了出去。


那么,贾芸是活该吗?是他上赶着找这么一场尴尬吗?倒也不见得。


首先需要判断的是,贾芸是否有那么想见宝玉,没错,他是一次次地苦等宝玉,但是,这种苦等,有时候是因为有所求,有时候是因为不得已。


很多人以为他是有所求。比如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李嬷嬷帮宝玉去喊贾芸时,路上遇到了小红,李嬷嬷抱怨宝玉不靠谱,“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让上房听见,可又是不好”。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说:“他又不痴,他为什么不进来?”


在李嬷嬷看来,贾芸见宝玉有着天大的好处,这固然因为是她把宝玉奶大的,看得要紧,只怕也是普通人的看法。荣国府贾政的嫡子,元妃的胞弟,贾母最疼爱的孙子,简直就是荣国府王思聪啊,跟他打上交道,就是获得了一笔重要的资源。


但是贾府少爷的身份能让宝玉锦衣玉食,他能量却极有限,他跟柳湘莲说过,虽然有钱,却不由他使。家里大小事务,他一概不操心,也轮不上他操心,他不可能像贾琏或是凤姐那样,帮贾芸弄个差事的。


当然了,贾宝玉人脉资源还是有点的,比如他有许多可以由着性子使钱的狐朋狗友,像薛蟠、冯紫烟等等。如果贾芸懂得些花花公子的喜好,能像茗烟那样帮贾宝玉买小黄书,像程日兴那样帮薛蟠弄来“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甚至像琪官那样,能够点缀场面,贾芸还能够从这种交换中获利。但是,作为一个混在底层的经济适用男,他实在来不了这些啊。他和宝玉的共同语言,都不够应付一盏茶的功夫


贾芸和宝玉的这次交集,实在太无厘头了,只能说,人与人太容易发生好感。但这容易发生的好感有两种,一是彼此间虽是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原本就有着相同的东西,只是在理性认知之前,感性已经朝前一步,拥抱在一起,比如宝玉与林黛玉;另外一种就是一时的兴致,一时的想象,比如宝玉和贾芸。对此,贾芸心中应该是有数的。


从他对于倪二的防范可以看出,他对于这种临时的热情是多么了解,在怡红院里,他的紧张周到,也说明,他从未将宝玉的热情当真。


也许,从一开始,他认宝玉为父亲,一次次地到外书房等待宝玉,就未曾抱什么期望,他只是不敢得罪宝玉,因为得罪宝玉,也就是间接得罪了凤姐贾琏他们。


我的一个熟人,父亲是个官员,他父亲的手下对他极为殷勤,有次言及这些,他说,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我爸面前帮他们说好话不见得有用,但要是说几句坏话,那效果可能就立竿见影。


贾芸对于宝玉的殷勤,差不多也类似于这一种吧。从怡红院里退出来时,他没准都悄悄松了一口气。但他也没有忘了宝玉,比如帮宝玉弄两盆极为珍贵的白海棠,只放在后门口,让老婆子送进来。他的说法是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心里却未尝不知道,见面非但不能加分,没准会让两方面都不自在。贾芸真是聪明到敲敲头顶脚底板都会响的人,他懂得和宝玉保持怎样的距离


有意思的是,贾芸的恋爱对象——虽然前面只是互相暗恋着——小红,曾经跟宝玉也有类似的交集,她瞅了个空子,给宝玉倒了杯茶。在怡红院里,给主子倒茶也是需要资格的,小红并没有这个资格。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小红


不得不说小红是个革命派,这次倒茶差不多算她的一次起义,她成功地引起了宝玉的注意,但晴雯秋纹等人组成的铜墙铁壁,使得她最终功亏一篑。一次倒茶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到了王熙凤那里,小红才发挥了她的长处,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丫鬟。


不管是给人倒茶,还是一起喝茶,作用都是有限的,人想出人头地,还是要靠自己,靠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写到这里,似乎有点鸡汤了,可是贾芸和小红,本来就是书中少有的奋斗者和创业者,从他们身上提炼出一点鸡汤来也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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