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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回答颜宁之问:我们的女科学家都去哪里了?丨大家

侯虹斌 大家 2019-05-16



美国国家科学院4月30日公布今年新选出的院士和外籍院士名单中,其中就有中国科学家颜宁。


颜宁应该已经是普通读者熟悉的科学家了。她今年才42岁,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的终身讲席教授。她曾在2016年9月登上了《开讲啦》的讲台,做过一次关于女性该勇敢遵循内心的演讲;如今这个视频又被重新翻出来了,广为传播。


里面的一句话,就像是一个天问:“女科学家们都去哪里了?”不仅是中国,在全世界,都是一个问题。



颜宁




就拿颜宁来说,她的履历很惊人,不到30岁受聘为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三十多岁便成为“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在她的努力下,清华大学的生命科学院已经成为世界顶级科研所。她得奖无数,因为表彰其在跨膜物质运输的结构生物学领域所做出的一系列杰出工作,获得国际蛋白质学会“青年科学家奖”;又因人源葡萄糖转运蛋白GLUT1在内的关键膜蛋白的结构生物学研究做出突出贡献,获得赛克勒国际生物物理奖;还因观察到了蛋白质在原子层面如何工作、并对细胞膜上嵌入蛋白质的结构的研究,入选《自然》杂志评选的“中国科学之星”……如今,颜宁入选在25名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名单里。


但颜宁很早就意识到,她不仅是科学家,而且还是女性科学家。


在2016年的《开讲啦》里,主持人撒贝宁反复强调她是“女”科学家,她就表示,她对“女科学家”这个说法是拒绝的,因为带有不尊重的含义。这两年,她在意识地主动去谈这个话题了。颜宁想告诉我们:


“科学就是这么一个浅显易懂的世界,它没有任何门槛,只要你在本科接受了足够的训练,它对性别没有偏向性。”


但现实是,颜宁在清华大学担任了几年的生命科学院的研究生招生委员会的负责人之后,发现,“在我们面试上,发现女孩子们的表现好极了,不论是知识,还是表达,都非常优秀。可是再往后面,去做博士后了,甚至再往后面,要从事独立的科研工作了,你会发现,女科学家去哪儿了?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她说了两个故事。


“我在瑞典参加瑞典结构生物学全国会议,会议请全世界的科学家过去。我大开眼界,因为所有的做报告的人里面,竟然有一半都是女性。而且,经过了解,瑞典的独立领导实验室的女科学家,竟然有50%。瑞典同行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她也组织过很多国际学术会议,其中一个要求,女性演讲者的比例不能低于20%。但在中国,在大学里面,特别是在独立领导实验室的女性科学家里,比例确实很少。


“然后我就和瑞典的本国科学家聊天,我说这真是太神奇了,你们竟然有这么多女性科学家。他们就说,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但不仅是我国,包括在美国,日本,欧洲其他国家,女性科学家的比例都少得可怜。”


而另一个例子是,颜宁有一位女博士生,论文已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马上就能博士毕业了,却反反复复表示不想读博士,想找工作,颜宁多次挽留也没有留住。这让颜宁思考:为什么女博士生不想继续读下去。原因很可能是,女生这个年龄,要考虑结婚、要考虑生育,而且怕错过了生育最佳期。但这个阶段,恰恰是读博士的关键阶段,也是出成果、奠定自己学术方向的黄金期。


到底应该怎么办,颜宁没有给出直白的结论,只是说,“每个人都应该追问自己的内心,最终区别出每个个体的,是你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是你的创造能力大不同。”




女科学家都去哪里了?为什么男性科学家比女性科学家多那么多?这不仅是中国的问题,也是世界的问题。


当然,成为科学家,需要勤奋、天赋、机会,并不容易,对男女来说都是如此。但是科学无关性别,社会却有。它制造出不少现实,是对女性实行单向狙击的。


以获得诺贝尔科学奖项的顶级科学家为例。根据诺贝尔官网公布的信息,诺贝尔奖自1901年颁发到2016年的百余年间,共有590名科学家荣获了诺贝尔科学奖(生理学或医学奖、物理学奖及化学奖),然而女性仅有17位,占比不到3%。直到2018年,又多了一位诺贝尔物理奖女性获得者;这是120年来诺贝尔物理学奖史上的第三位女性。


各国女性学者的比例并不一样,但普遍都不高。以日本为例。前不久,著名女权主义作家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做的演讲中就提到了高校中性别不平等的问题,高等教育机构中女性教师所占比率,日本一直是很低的。2004年,女性仅占16.64%,2006到17.90%。但仍未达到20%。



上野千鹤子


知乎网友@凡人之壁啊 在该篇译文后面的评论里补充了一个信息:“上课时候早稻田大学的石田京子准教授说,法学部以前男生占绝对多数,现在女生多起来了,可是到了法科大学院,一下子就少了很多。到了教员级别,整个早稻田法科大学院,算上她,常勤女教授,一共俩。在座的外国同学都震惊了。”


不仅日本,韩国、香港、台湾等地,高等学府中女性的高级教职占比都很低。比如说,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等八所香港公立大学里,2017/18 学年平均只有 18.8% 的高阶教职(主要指Professor、Reader、Senior Lecturer、Principal Lecturer)由女性担任。


就算从直观感受上来说,也很容易判断出,高校的教授、知名教授男性比女性多。所以在世界各国开惯了学术会议的颜宁,在看到瑞典的会议现场有一半是女性会感到震惊。


想想看,女性被允许受教育,才多少年?1969年之前的耶鲁和其他的常春藤盟校都不招收女生,哈佛和普林斯顿大学招收女生的历史也是从1969年开始的。如果考虑到诺奖的滞后性,那个年代,受过顶尖教育的女性还是太少太少。基数太小,不足以诞生足够多的杰出科学家。


但随着后来女性受过顶尖的教育的比例在不断增加,也许这种情形有望扭转。


比如,美国科学院的华裔科学家女性现在已多于男性。而且,2019年入选的美国科学院士里,女性科学家占40%。这也是一个女性科学家已经在迎头赶上的案例。




考察顶尖科学家比较难,因为基数太小,可能不具备统计学意义,只有个案价值。那就来看基础教育。


女性并不笨。以中国为例。中国教育部公布2016年女学生数据中显示:2016年各级各类学校女学生占比:普通小学46.56%,初中46.39%,高中50.59%,普通专科51.17%,本科53.44%,硕士53.14%,博士38.63%。


这说明什么?在读专科、本科、研究生阶段,女性以更少的人数,占据了更多的高等教育入学率(而且这还是在很多专业上女性的录取分数比男性高的情况下)。女性的读书能力是完全不比男性差的。


但在需要进一步深造的时候,女博士的数量忽然就掉了下来了。这里的原因就值得深究了。



由教育部发布的《2016年教育统计数据》显示,我国女博士生人数为132132,占博士生总数的38.63%。而读应届女博士的入学就读年龄,一般集中在24-30岁之间,正是女性结婚生育的高峰期。


我印象很深的,就是在去年底《中国青年报》发了一篇文章《女性读博+生娃 两全or窘途》,采访到的北京大学信息科学技术学院教授张海霞。她非常明确地表示,她“很不支持”女性读博期间生娃。因为,就读她的博士,工作量是非常大的:“张海霞的研究领域是微纳机电系统和微能源技术,她近些年指导的博士生‘发表的SCI论文基本没有低于10篇的’‘每天工作大概超过12小时’。”“她难以想象一个生娃的女博生,如何能完成如此繁重的学生和科研任务。”背后的原则是:博士学历必须应该达到一定标准,不应该因为个人原因而降低要求、或者实行弹性标准。


张教授的意思很明确,女性读博期间,必然是与结婚生育相抵触的。读博是非常辛苦、压力非常大的。正常人全职读博,延期毕业、甚至读五年才能毕业,还累到谢顶;你怎么可能分出大部分时间来生小孩带小孩,反而能搞好科研?


男博士则几乎不受生育小孩影响。我知道的不少男博士在读博期间有了小孩,没有导师会在意,因为默认生小孩都是妈妈在带,不影响男性的学习和工作。


但女性生育和读博,却是排斥的。就算以后到了研究阶段,真正能出成果的,像张海霞甚至颜宁这样的团队里,节奏一定是非常紧张的,基本上不可能很悠游地让你“两手都抓、两手都要硬”,注定就要牺牲一方面——可孩子没有人带不行啊,于是,大量的女学者、女研究人员,选择了以生育和照顾孩子为重,无法专注于科研。


不管她们主观上愿不愿意,但她们因此而错过了无数的进阶机会。


颜宁没有结婚,没有生育。她说,她不需要给别人交待。很好。


屠呦呦有结婚,有孩子。但她的出成果的黄金期是在六七十年代,丈夫全力支持她的事业,家务孩子一肩挑。她得以像男人(传统意义上的)一样去战斗。


实际上,男性科学工作者能否做出成果,也许会受很多因素影响,但惟独不会被家务和生育干扰;而后者,是单独属于女性科学工作者的绊脚石。




专属于女性的绊脚石,其实比我们想象中多。


就在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演讲“即使努力也不会得到公平的回报的社会正在等着你们”的差不多同时,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典礼上,宿管阿姨上台讲演,主题是催婚、催生、催二胎。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典礼上,宿管阿姨公开催婚


在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这样的郑重场合的讲演,代表了高校的价值观。在上野千鹤子鼓励学生们,“在大学学习的价值,并非在于获取已为人知的知识,而是为了获取能够孕育未为人知的新知的知识”的时候,宿管阿姨鼓励研究生们,“缘份就像蒜蓉生菜,等着等着就黄了,同学们要勇敢追爱”。


后者的价值观,是把读研究生当作了婚姻介绍所吗?


无独有偶,江苏淮阴师范学院的另一个宿管阿姨的视频也上了“新浪看点”,也红了。她特别喜欢给学生介绍对象,成功撮合七对,都结婚生子了。方法是,一个女生老来找宿管阿姨玩,这位阿姨就教另一位男生如何追求这个女生,如何送奶茶。男生对阿姨说,我的要求是,中国的,女的,就行了。


看新闻,对这种促进婚配生育的宿管阿姨满满的都是赞赏呢。


人家读大学,是为了学习知识,是为掌握开拓未知领域的新知;而这些人上大学,就是整天找宿管阿姨玩,找对象结婚生子。甚至,像Ayawawa说的那样,你虽然只读大专,但你很早就结婚了,还生了漂亮的宝宝,人生赢家;而另一个女人,现在还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呢,连对象都没有,太惨了!


即便在颜宁获得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这样的好消息之后,还有人说,“我不觉得她比我妈年轻的时候厉害到哪里去,我觉得我妈比她伟大”。


这种价值观真可怕。认为女性结婚生育、照顾家庭,不仅天经地义,而且比读书重要,比做出杰出社会贡献更“伟大”。既然这么“伟大”,为什么女人还要读书?读再多书有什么用?它就是变相剥夺女性更多学习、工作、事业的机会,把女性赶回家生育。


它不仅是大众的一种价值判断,而且,可能会被以制度形式固定下来。记得2014年的广东政协会议上,就有政协委员公开表示,女博士在上大学时不找对象,是很大一件事。他打比方:女孩子是一个产品,卖了二十几年,还没把自己卖出去:“从恋爱角度讲,读博士不是个增值的事,是贬值的事。”而另一位政协委员华南农业大学教授则表示,招博士生时,如果女学生没有男朋友,没有结婚,他一般会建议她们找到男朋友再考博士,这是出于对女博士未来人生幸福的考虑,不要让优秀的女博士变成高龄剩女。


凡是女性,哪怕读到博士,博士导师首先不是想着她的专业水平,而是考虑她的婚育价值。这已经是一种社会现实了。



浙江大学教授冯钢


另一方面,浙江大学冯钢这样的博士生导师几年前曾在微博上说:保送的5女1男,前三名都是女生,他很不满意。因为女性读研后继续走科研道路的十不足一。当时还引起过很大争议。


女学生读研,成绩再好老师也不感兴趣,因为女性以后不愿在科研上专心。不专心是为什么?不就是上面的博导们说的那样,要给她安排婚配事宜,不婚配不要考博么!


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对想从事学术和科研工作的女性的合围与绞杀:


一方面,想方设法贬低女博士的价值,用“男人、女人、女博士”“灭绝师太”“嫁不出去”等威胁她们,污名化女博士。一方面,告诉她们,什么成就,什么对社会贡献,都不如生小孩伟大。最后,则宣布:因为女生以后是要生小孩是要顾家的,所以,你再优秀成绩再好我都不想要。


这就是“为什么没有多少女性在好好做学术”的原因。


做学问,本来就是一条窄门,要通过非常辛苦。得到优待的男性们想要做出好的学术成果尚且艰难,何况前有追兵、后有阻截的女生们?只要被上天入地都在阻挠的声音所引诱,稍为松一口气,放弃了努力,马上就会掉进看似舒服、实则没有去路的陷阱里。


官微@中科院之声前几天做了一个“科学女青年们开表彰会了!”的视频,主题是,“打开科学成功之门的钥匙,是勤奋,而非性别。”说得很好。


人人都可以吃喝拉撒,人人都可以生殖繁衍,连动物都会。这些是中性的,不必拿这个作为骄傲。惟有对社会的贡献,给社会留下的痕迹,才是你独一无二的价值,才是人之为人的价值。这是男性的标准,当然也是女性的标准;是男科学家的标准,当然也是女科学家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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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颜宁:女科学家都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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