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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的美学判断

童明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19-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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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爱玛死了,布尔乔亚们都来参加葬礼,一一谢幕。小说主角的生或死,自然是作者的决定。福楼拜对爱玛又爱又恨。我们读《包法利夫人》,读到爱玛着迷地阅读那些低劣的书,或许会感到福楼拜站在她身后轻声叹息:你读错了,你怎么又读错了。口吻应该是因爱而怨。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爱玛服毒而死,让包法利家彻底破产?


福楼拜以不答为回答,我们却必须思索而求解。或可这样判断:爱玛因别人的欲望而欲望,欲望越强烈,越远离自己的追求。有普绪喀之初而无普绪喀之果,浪漫主义顺爱玛之路发展,失去自主判断,误入歧途。



*文章节选自《现代性赋格:19世纪欧洲文学名著启示录》(童明 著 三联书店2019-4)“福楼拜的美学判断”,微信篇幅有限,节选发布。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电影《包法利夫人》剧照


文 | 童明


何为美学判断?顾名思义,美学判断不是以善或恶,而是以美或丑为出发点,进入以伦理论善恶时常忽略的那些问题。


美学有思想内涵吗?有。像福楼拜这样的诗人,有哲学家那样的思想,却不屑于靠逻辑来演绎观念,他孜孜不倦地写作,将思想转换为感性经验,以现象的复杂来丰富思想。哲学家追求的清澈如一泓泉水,而同样的清澈增加千百倍的厚度,却是大海的深蓝。文学的厚重犹如大海的深蓝。大海也会腾起浪花,那浪花既带着海的深邃,也有激荡时的清澈。因其深厚,美学判断在别的判断已经激昂陈词时却延迟判断,将我们对固有伦理的判断复杂化。

 

在理性判断、道德判断画句号的地方,美学判断往往画下问号,有时以问为答,有时只问而不答,留空白给知音者。


我们读《包法利夫人》,时时感觉福楼拜有意而为之的模糊(ambiguity是个修辞格),小说因模糊而提出各种充满张力的问题,在问题的后面,隐隐是美学判断深邃的目光:


查理,忠实于爱玛,循规蹈矩,为什么不那么可爱?为什么他不被爱玛所爱?爱玛的追求是激情的,激情中有高尚的因素。可是,一个高尚的人怎能屡屡犯错,一步步堕落?


像郝麦这样的市侩,为什么福楼拜将他塑造为小说中最成功的人?


为什么一再出现的窗口、剧场、教堂、马车、花园、木鞋和盲人等元素,每次出现都令人若有所思,再思考又让我们另有所悟?


一个描写堕落的故事,为什么却给了我们道德说教所不能给的力量?


当然,美学观点各有不同,可互补,又互有张力,甚至相互排斥。例如看重生命之力的美学,便看轻自怜自恋的情感,视之为不美。


又如福楼拜自己并非不欣赏浪漫美学,但他的冷静又让他看到浪漫的误区,因而在冷静和距离中形成了现代主义的小说美学。


各类美学的高下之分,要靠健全的美学评论机制承前启后地研判。西方的美学史、思想史,项背相望,篇章分明,对各种美学都有争论,都有评判,形成了视野开阔的文学批评史。幸好有这样的文学批评史供我们参照和思考。


文学的美学还提出阅读问题。读者读什么,怎样读,自有其取舍与好恶,和书本身的品位可以有关,也可无关。有意无意之间,读者做出的选择也等于公开了自己审美品位的高下优劣。爱玛也是读者,她的阅读习惯是小说中美学判断的一个组成部分。


追寻“未知的丈夫”


爱玛的美,除了她柔美的女性风韵,还在于她富于梦想的性格。她那种朦胧的精神追求,使她区别于布尔乔亚,也区别于她的丈夫。


爱玛和查理在一起的反差强烈。她随时有内心冲动,而查理静如一潭死水。婚后不久,爱玛就明白她根本不爱查理。在女性不能提出离婚的时代,她的选择只能是:扮演包法利夫人。


罗道夫引诱了她,爱玛曾幻想和他私奔,走出与查理的婚姻。罗道夫抛弃了她,她放弃了再婚的念头,后来她满足于和立昂偷情,越来越堕落。


引诱她的还有郝麦和商人勒乐。郝麦用话语诱使她产生幻想;勒乐用赊账的方法引诱爱玛买下许多衣服饰物,最后逼她走上绝路。


单凭故事摘要,读者还会误认为这是廉价小说的情节,而福楼拜的小说贵在细读的体验。


爱玛这个人物,体现了福楼拜美学判断最复杂的一面。从小说的讽喻和象征意义看,福楼拜至少引入了两个潜在的经典文本,和爱玛的故事编织在一起形成互文:一是《圣安东尼的诱惑》,二是希腊神话普绪喀(Psyche)。


圣安东尼(St. Anthony),公元4世纪的一位僧侣,为宗教理想长期苦行而圣化,成为僧侣修行生活的榜样。福楼拜将圣安东尼苦行时受到并一一拒绝的诱惑喻为人类精神升华时要面临的种种诱惑,由此写成《圣安东尼的诱惑》。爱玛的精神追求和她受诱惑的故事,与圣安东尼有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比如,她只在极少数情况下选择苦行方式。当然,爱玛的追求、诱惑都发生在布尔乔亚世界里,诱惑她的是各色现代魔鬼。在讽喻意义上,她是女性版的圣安东尼。


普绪喀( “心灵”之意)是少女形象的人类精神化身,又被视为女性灵魂的化身。普绪喀本是凡间女子,她的美貌使爱神维纳斯(Venus)嫉妒。爱神维纳斯使计,安排普绪喀和厄洛斯(Eros,维纳斯之子)在漆黑的宫殿相会。普绪喀在黑暗中爱上厄洛斯并嫁给他,却看不见丈夫的面孔。趁厄洛斯熟睡时她点起蜡烛偷看,蜡油滴在厄洛斯脸上,丈夫惊醒后逃逸,不知去处,宫殿也消失。普绪喀四处寻找丈夫,历尽艰辛,终于和厄洛斯团聚。普绪喀的故事和爱玛的经历融合在一起,小说的讽喻意义又深一层。


Burne Jones,Cupid Finding Psyche


读者常会问,爱玛到底要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爱玛不是追求物质的女人;她会理家,却不会理财,这符合她的浪漫性格。查理确实给了她小康的生活,但查理不是她的精神伴侣。爱玛要的,她从查理处一无所获。


爱玛的婚姻由父亲卢欧老爹撮合。她也曾寄希望于查理和婚姻。婚后,她和查理离得越近,就越感觉到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假设查理的“视线有一次和她的思想遇到一起”,她就会从心里“涌出滔滔不绝的语言”(《包法利夫人》,第41页)。可是,“查理的谈吐和街上的走道一样平板,人人的观念穿着日常的衣服在上面熙来攘往”(《包法利夫人》,第41页,童明修改)。爱玛希望丈夫能给她精神的启迪,可是“这个人呀,他什么也不会教,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希望”(《包法利夫人》,第42页),于是,爱玛开始想象“那另外一种生活,那未知的丈夫(unkownhusband)”(童明依据英文版修改)。


谁是那“未知的丈夫”的原型?厄洛斯。那么,爱玛就是现代的普绪喀。她的追求与普绪喀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普绪喀找到了厄洛斯,爱玛没有得到过爱。


《包法利夫人》剧照


起初,爱玛对“未知的丈夫”的向往是精神性的。少女爱玛在修道院接受早期教育的时候,她的“未知的丈夫”是天上的王子,耶稣基督是他的名字。耶稣是让爱玛产生超凡之爱的第一人。


修道院内的气氛,恬静而高亢,宗教礼仪徐徐演绎着天国的狂欢。农夫的女儿爱玛“渐渐沉湎于圣坛的馥郁、圣瓶的鲜洌,蜡炬的光耀所散发的神秘的慵逸。她不谛听弥撒,看着天蓝镶边的圣画,爱着生病的羔羊、利剑穿过的圣心,爱着可怜的耶稣倾踬在十字架上……为了多逗留一些辰光,她编造一些小小的过失去忏悔,跪在阴影里面,双手合十,脸贴住栅栏,听牧师呢喃。布道时候常常说起的比喻,例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爱人和永生的婚姻,在她灵魂的深处激起意想不到的甜美”( 《包法利夫人》,第35—36页,童明略改动)。


爱玛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天主教徒。如此氛围之中,她在耶稣的形象里寻求的并非宗教,而是朦胧的精神追求与激情表达的混合。


被别人的欲望所左右的欲望


诗意情怀的爱玛,善编织,富想象。不过,想象力这件事,可以是低层思想的收留所,也可以是高尚思想的家园。爱玛的思想高高低低,都留驻在想象力的领地,懵懂中所编织的梦。福楼拜使用意象准确而连贯。


爱玛本能上的一点高贵,在于她从本能上厌恶庸俗。立昂第一次和她对话时,只是想把她骗到手,顺着她的想法编造,哪里有真情实意。立昂说,他格外喜爱诗人,“觉得诗比散文温柔,比较容易感人下泪”。这样谈诗,立见其浅薄。爱玛虽也有浅薄的一面,但她的回答,道出她和立昂之类的根本不同:“我憎恨平庸主人公中和的感情。”(《包法利夫人》,第88页)


爱玛的判断力只是偶尔能够自主。她为什么一错再错,错到连性命也搭上了?纳博科夫如是答:“一个浪漫的人,精神和情感上生活在不真实里,可深刻,可肤浅,取决于他或她思维品质之高下。而爱玛……有一个浅薄的头脑。”(Nabokov,第132页)纳博科夫前一句话是对的,他的后一句也许道出了爱玛的表征,但是他几乎把爱玛和郝麦相提并论,分析就显得粗糙。所谓粗糙,是相对于福楼拜美学判断的细腻。

“浪漫”是个语义复杂的词。纳博科夫提供了一个可算准确的基本定义:“(浪漫)以梦想的、想象力的思维习惯为特征。”(Nabokov,第132页)


必须肯定,浪漫所倚重的想象力,正是艺术创造的基础。没有想象力就没有艺术。同样,没有想象力的人倾向于庸俗;没有形而上生活的文化显得苍白。查理、郝麦、布尔乔亚,都是如此。


福楼拜的美学判断其实是肯定浪漫这一基本特征的,但他看到:浪漫主义是把双刃剑。他叙述爱玛的浪漫导致盲目和堕落的详细过程,揭示浪漫主义的误区,对美学判断做了现代的更新。简言之,有两点。


其一,福楼拜质疑柏拉图式的纯精神性追求。以“洞穴的讽喻”(Allegory of the Cave)为例,柏拉图将肉体和精神分离,把现实和肉体看作洞穴里的黑暗,暗示走出洞外,才能看到光明,实现理想。柏拉图喻现实、肉体为黑暗,喻理想、精神为光明,听起来有些道理,这个将精神和身体分离的二分法因此一直被当作真理。到了19世纪,柏拉图的这种哲学思想陷入危机。不少现代的思想家认为,现实和理想、肉体和精神,不可一分为二。爱玛的浪漫想象,到了看不清现实、逃避现实的地步,也陷入柏拉图哲学式的危机。福楼拜的美学判断,有纠正柏拉图纯精神说的意图。


其二,浪漫情调,如果没有自主产生的清醒,会被别的力量绑架而变质,甚至堕落。如果走入极端,简直是“魔鬼附身”。


第一点比较容易理解,第二点需要解释,可借用基拉尔(Ren Girard)的理论说明。基拉尔研究欧洲现代文学经典作品时,发现里面有一个关于“欲望”的美学法则,称之为“三角欲望”。“欲望”是个中性词,包括情欲,却不限于此。其基本意思是,想要什么,追求什么。欲望的规律并不简单。“我爱你”,如果是发自内心的欲望,可用直线表述:“我”——“你”,这是“你”“我”双方发自内心而且能够自主时的欲望。但是,如欧洲经典作品所示,当一个“媒介”出现并左右“我”对“你”的欲望的时候,欲望过程应该用三角形来表述:



“我”的欲望通过虚线经“媒介”到达“欲望对象”,就不是“我”自然而然的欲望,而是别人的欲望替代“我”在欲望。


举一个日常的例子说明。我本来对某一款领带根本不感兴趣,但是天天看这款领带的广告,才想到要买一条。领带的广告就是我欲望的媒介,我买领带的欲望是媒介(广告)所左右的欲望。


媒介 (mediator)在这里并不是今天的媒介,它的定义是一个模式,或几个模式的混合。模式即概念,可以表现在广告里,也可以是书籍、报刊的信息、通行的观念、流行的叙述,或某种文化、某个意识形态。


重复一遍:这种三角式欲望、经过媒介的欲望,实质是别人的话语在左右“我”的欲望。


欲望的媒介或简单,或复杂。爱玛的媒介较为复杂。出于天性,她喜欢和当下环境相反的东西:生活在乡村,向往大海的狂风暴雨;若在海边,又会向往乡村的恬静。这是爱玛欲望中比较自然的一部分。不过,因为她不能成熟地思辨,欲望很容易受别的东西(媒介)左右。因为她不能完全自主地思想,爱玛不是个好读者,甚至是糟糕的读者。


《包法利夫人》剧照


左右爱玛欲望的媒介为复合型,由若干要素构成。前面提过,她在修道院受到过宗教艺术的感染,这是她欲望媒介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爱玛在修道院也毫无辨别地读了大量低劣的小说。这些小说“里面说到的是爱情,情男、情女,晕倒在寂寞的亭榭的落难的命妇、每站遭害的驿夫、每页倒毙的骐骥、阴森的森林;心痛、誓言、呜咽、泪与吻;月下的小艇、树丛的夜莺;公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道德非人所能,衣饰永远修整,哭起来泪如泉涌”(《包法利夫人》,第37页)。如此的“爱情”描写,与“天上的情人和永生的婚姻”不是一回事,却同样使令爱玛感动不已。


爱玛也读司各特的浪漫历史小说,梦想着古旧的箱柜、侍卫室、乐师、古老的宅院。

婚后,她订了些专以女性为目标的浪漫杂志,一字不漏地吸纳所有的信息,包括所有的演出、赛马、茶会、歌坛新秀、上等裁缝的地址。她还买来巴黎市区的地图,用手指在地图上走,闲游于每条街巷,想象巴黎上层的豪华生活。她什么都读,只要和她现在的生活不同的,都感兴趣。


她和查理一起的生活无聊至极。爱玛的性格是不会满足于无聊生活的,而查理对无聊的生活却能心满意足。这正是爱玛不爱查理的原因。硬要说爱玛不忠诚,意味着否定爱情应该是婚姻的基础。爱玛的问题,不在她该不该满足于和查理一起生活。从美学判断审视,爱玛的问题之一,是她热衷的读物反映着当时拜物拜金的布尔乔亚的风气;其中所谓的浪漫情调,赚人眼泪,是足以麻痹自主思想的毒品。悲伤就雨、高兴就晴的书,既不是好书,也不是真实生活。


爱玛审美力不足,不懂得需要和书中的人和事保持距离。没有适当的距离,容易被读物所洗脑、所控制。l9世纪的法国女子受教育机会有限,爱玛的教育也是支离破碎,未能形成完整的思辨结构。自主能力不足,爱玛的浪漫主义就成了高尚和庸俗的混杂。


爱玛的复合式媒介,可比作她在写的一本杂乱无章的“小说”,那本一直在写却一直写不完的“小说”。事实上,爱玛除了情书和借据,并没有写别的。她虽然没有成熟的写作能力,却买了一套精美的书写用具。所谓“小说”(因为福楼拜有所提示),是她在头脑里不断想象的无序书写。凭了先天不足的直觉,爱玛随时将一些人物、形象、风景、氛围添进她的“小说”。一个糟糕的读者怎么会是好的作者?


《包法利夫人》剧照


为了说明爱玛被挟持的欲望如何混乱和荒唐,福楼拜着重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有一天,她和查理受子爵之邀请参加派对,爱玛和子爵共舞,恍若重温书中梦境。读者爱玛一旦“验证”梦境的存在,作者爱玛便把梦境中的子爵写入她的“小说”。然而,很久以后,当爱玛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子爵的马车如风疾驰,擦身而过,怒吼的子爵和她“小说”中温柔的子爵判若两人。


在永镇,她“爱”上立昂,未及亲近,后者去了巴黎。情欲催生想象,立昂成为幽灵,俨然以救美的英雄形象进入她的“小说”。尔后,她和立昂长期偷情时,发现立昂不过是稍微聪明些的查理。


爱玛向往“未知的丈夫”,起初的对象是耶稣,是天上的王子,永生的婚姻,后来却是专门玩女人的罗道夫,是无智无勇的“小资”立昂。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天壤之别?迷惑爱玛的欲望,使她的“小说”越写越糟的,是混淆了高尚和庸俗的布尔乔亚的文化。


行骗的罗道夫、立昂之类,嗅觉特别灵敏,能很快察觉爱玛的无序“小说”,利用其中的情节、形象、词汇、比喻诱惑她,利用她的复合媒介诱惑她,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罗道夫和立昂性格不同,忽悠人的策略各异。罗道夫利用爱玛对布尔乔亚反感的一面投其所好,立昂则在她面前朗读低劣小说的词句。两人的钓猎,各有所获。


《包法利夫人》剧照


爱玛和立昂的私情堕落到极点时,她的媒介便暴露出自相矛盾之处。爱玛每次和立昂约会回来很晚,把查理赶到三楼,自己在房间里通宵达旦读那些“俗不可耐的小说,那些放荡不羁、暴力、流血的情节”(童明译,参照《包法利夫人》,第329页)。“有时候,奸淫重新燃旺她内心的火焰,她分外炽热,喘吁着、悸动着,充满了欲火。”(《包法利夫人》,第329页)低劣的小说完全支配了她的欲望?福楼拜笔锋一转,接下去写道:“她打开窗户,吸进冷空气,她过分沉重的头发在风里散开,仰望繁星,她渴望一位王子的爱。”(《包法利夫人》,第329页,画线部分依据英文版重译)


这位王子,是爱玛在修道院爱上的天上的王子,和前面低劣小说的情节形成强烈的反差。如今,天上王子的形象在爱玛心里已经模糊。他象征爱玛当年朦胧的精神追求,如今这心愿已随风而去。风很大,吹散了她的长发。


福楼拜专心创作《包法利夫人》达五年多(1851—1857)。这期间,他常写信给情人路易丝·科莱(LouiseColet)。1853年12月23日的深夜,他在信中谈到创作爱玛和罗道夫骑马的一节,说他替爱玛“做爱”累得精疲力竭,不禁感慨:“这究竟是夸大的自我满足欲在恣意横流,还是真的是一种朦胧却高尚的宗教本能?”(“Letters about Madame Bovary”,Madame Bovary,第308页)

这种“模糊”也是爱玛的性格。她的欲望和行为时而高尚,时而庸俗,时而二者兼有之。


爱玛的复杂可归于欲望的复杂、欲望媒介的复杂、阅读的复杂、故事创作的复杂,件件涉及美学判断。福楼拜在爱玛的读书、读人、“写作”、别人读爱玛、别人读爱玛的所读所写等的情景之中,耐心地找出了现代美学和浪漫美学的区别。


期待福楼拜的世纪

 

1857年,第二帝国的法庭起诉福楼拜,公诉状提出两项罪名——小说《包法利夫人》“败坏公众道德”“败坏宗教道德”。公诉人依据道德判断指控,福楼拜和他的辩护律师仅根据公诉人的道德判断做道德式的辩解。


如果做美学的解释,是非岂不更明?然而,福楼拜在私人信件里向波德莱尔倾诉:当时的法兰西只有波德莱尔和少数的人懂得《包法利夫人》的真谛。福楼拜没有指望小说的美学判断会马上获得广泛的理解。他知道必须摆脱官司的纠缠,让《包法利夫人》流传于世。他对官司没有什么耐心,但对自己的美学判断最终能获得理解,他有足够的耐心。只要小说能出版,不妨把这件公案留给后世。


福楼拜


福楼拜比波德莱尔的运气要好一点,第二帝国的法庭宣布他无罪,他赢了官司。


福楼拜真正的赢,他的大赢特赢,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的以后即我们的今天。今天,《包法利夫人》成为现代文学的范本,是西方人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本书。


再以后,今天的以后,《包法利夫人》的价值是什么呢?昆德拉在一次演讲中说:“以后的世纪(21世纪)是福楼拜的世纪。”希望这番话不会止于希望。


布尔乔亚的时尚、爱玛式的浪漫,伴随现代化而来,是现代美学必须廓清的问题。“五四”以来,中国文化在浪漫情调里长久地缠绵,还没有断浪漫的奶水。如今,世界意义上的现代化终于抵达中国,“资资”有味的时尚也接踵而至,郝麦们也来了。我们看到,郝麦们滔滔不绝,活像福楼拜小说里写的模样。那么,他们知道福楼拜的美学判断吗?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郝麦们继续滔滔不绝,他们是不看福楼拜的。

 


现代性赋格:19世纪欧洲文学名著启示录

[美] 童明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5

ISBN: 9787108063496 定价:4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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