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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拉达克往事12·文明世界的边疆

随水 随水文存 2022-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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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长17516字



我们早上出发去卡夏时想当然地认为,像卡夏法会这样的当地大型活动,不就相当于咱们的庙会吗?庙会不就是去买买买和吃吃吃的嘛!犹记得小时候去一年一度的上海龙华庙会,“庙”是一趟都没进去过,专门奔着“会”去的;而上海过去最有名的“小商品市场”正是在城隍庙……所以我想象中的卡夏“庙会”,小摊小贩肯定少不了,吃饭肯定也不成问题,压根儿没想到要准备吃的。


然而身在印度最重要的经验教训就是——“经验”是靠不住的,千万不要随便“想当然”。卡夏法会确实相当于“庙会”,可这么好的商机,楞是连一个小商小贩都没看到……那些来参加法会的当地群众都自带了干粮和茶碗,寺院在法会的过程中会提供免费的奶茶,他们用自己的茶碗盛上热奶茶,就着干粮便解决了吃饭问题。我顿时傻了眼——我不但没带干粮,甚至连水都没带,口渴了不得不跑去大殿外头就着水管喝山泉水;由于生怕错过金刚面具舞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我不敢走远去找吃的,只好忍饥挨饿。


下午四点半法会才终于结束,我们早已饿得前胸贴肚皮,赶紧询问寺庙的僧人哪儿有吃的,僧人非常热情地把我们带到寺庙餐厅。这时我才知道,整个卡夏寺庙建在陡峭的山坡上,建筑布局乃是上下立体结构;我们观摩法会的大殿及其广场由于其殊胜地位,建在寺庙的最上层;而像餐厅这种满足吃喝拉撒的功能性场所自然设在最下层,上下落差得有十几层楼高。且不说高海拔地区这样上上下下爬山极其费劲儿,我们这种人生地不熟的游客,在没人带领的情况下显然很难找得到。


上面最大的建筑是大殿,左下角是餐厅


寺庙餐厅的入口,没有任何标识,让人咋找?


一旦置身其中就会发现这里层层叠叠如迷宫


需要说明一下,我后来在拉达克参加了许多次法会,都没有再碰到过卡夏那样尴尬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主要是由于2014年的卡夏比较封闭落后,并没有做好接待外国游客的准备;我2018年再次参加卡夏法会的时候,他们用上了一次性纸杯来倒奶茶,不必再自带茶碗。至于列城附近一些寺院的法会,那就真的跟中国的“庙会”一样,老百姓像赶集似的,人间烟火气十足,完全不用担心吃饭问题。


列城附近寺庙的冬季法会初具商业规模


从卡夏法会无人摆摊这个现象能够看出一点——至少在我第一次去藏斯卡的时候,当地商业化水平相当低下。应该说,即便今时今日,拉达克的商业化程度也无法与相邻的西藏相比。当我告诉拉达克人,去冈仁波齐转山要在国道路口付200块钱买大门票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神山圣湖也能圈起来收钱?整个拉达克地区,除了那几个名声在外、游人趋之若鹜的“必去”寺庙之外——如提克西寺(Thiksay)、阿奇寺(Alchi)、喇嘛玉如寺(Lamayuru)、黑米寺(Hemis)等——大部分寺庙都不存在哪怕最基本的商业运营机制,完全以一个真正的“寺庙”而非“景点”的面貌示人。一方面,拉达克的寺庙普遍不收门票,上面提到的那几个寺庙就算卖门票也都只需要几十卢比,相当于几块钱人民币;另一方面,大部分寺庙的餐厅都为访客提供免费斋饭,你只要赶上饭点就能白吃白喝。这种逻辑并没有毛病——在传统上,寺庙的收入本身来自于老百姓的供养,当然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过去碰到饥馑,寺庙还要施粥赈济呢,再去问老百姓收门票、收饭钱显然不合理。


然而,当旅游业一旦发展起来,传统的免费模式便无以为继。去西藏旅游过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拉萨周边的寺院大殿里面普遍不允许拍照。一开始我以为是宗教禁忌,直到有一次看到拉萨某寺庙大殿里面拍照、摄像明码标价——拍照30块,摄像1500块,于是我明白了不让人拍照纯粹是因为不胜其烦,你如果非要拍的话那就付钱,用收费来设置门槛。大家想啊,要是大昭寺里人人都停在觉沃佛像前拍照,可不得造成交通堵塞了嘛!寺庙商店里印刷的觉沃佛像不也卖不掉了吗?我后来跟西藏寺庙的僧人聊天,也证实了这一想法——除了一些降神之类的密宗法事,藏传佛教中并不存在绝对的不允许拍大殿佛像的宗教禁忌,都是一些寺庙自己编出来的理由、整出来的规定。倒是东南亚的佛教寺庙里拍照有一些禁忌,比如不能背对着佛教拍纪念照。


卡夏寺尚未进入商业阶段,餐厅食物一概免费,可我们当然不好意思在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吃人家白食,变本加厉地往功德箱里捐钱,最后花的钱其实比明码标价的餐厅更多——在那一刻,我的身份从“游客”变成了“施主”。过去我常有疑惑:为啥藏人去布达拉宫、大昭寺这些地方都不要门票(或者象征性收1块钱门票),汉人就要付那么贵的门票钱呢?后来明白,这是因为藏人平时供养三宝捐出去的钱,远远超过那些门票钱,不然大家以为布达拉宫里成吨成吨的黄金都哪儿来的?汉人当然也有功德主,但远远不像藏人那样普遍地供养寺庙。


顺便说一句,我在拉达克寺庙里吃到的几次斋饭里都有鸡蛋。藏传佛教并不严格要求素食,这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决定的——高海拔地区一来物产匮乏,没太多蔬菜可吃;二来日常生活能量消耗巨大,严格限制素食的话,身体可能会吃不消。我见过很多喇嘛都吃肉,他们会通过念诵相应的经文来“抵消”自己吃肉的罪孽。不过呢,由于受到印度教素食文化影响,拉达克人吃肉远比藏人要少,他们甚至颇有些鄙视藏人对肉食的热爱,关于这个我后面的章节会展开细说。


卡夏寺庙餐厅提供的免费斋饭


寺庙僧人捯饬肉糜,毫无心理压力


吃饱饭有了力气,我们又继续在卡夏寺上上下下逛了逛。法会结束后的游客早已散尽,这边平时游客就不太多,像我们这种东亚面孔的游客更是少之又少。一位老和尚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从他的服色来看,在寺庙中应该算是小有地位。他给我们看他住处的“照片墙”,上面有许多同西方游客的合影,以及一些别人抓拍他的照片——我意识到他可能是想让我们给他拍点照片。印度人民对于拍照的热情不分种族、阶级、职业,从当兵的到当和尚的,都对镜头来者不拒——尤其是在智能手机尚未普及之前,许多印度当地人唯一的拍照机会就只有通过游客的相机,而拍照片永远是一件值得骄傲和吹嘘的事情。我太太说她小时候,如果遇到外国游客来村子里给她拍照,会开心得不得了,并不在乎是否能拿到或看到照片。


我给老和尚拍了些照片,他请我们喝了杯奶茶,在他家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小器物——一只用泡菜瓶子做的转经筒。他在卷起来的经卷中间插了一根铁钎,就跟个陀螺似的,然后将“陀螺”装在瓶子,铁钎一头从瓶盖子上钻了个孔穿出来;只要一捻动铁钎,里面的经卷就会像陀螺一样在惯性下转动很久——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没见过类似的转经筒。临走时我问照片要怎么给他,他显然经常给别人自己的联系方式,早就写好贴在了墙上——联系方式出人意料的简单,只有他的名字加上“藏斯卡卡夏寺”这一地址(Karsha Gompa, Zanskar),没有邮编也没有电话。由此可以想象藏斯卡当地人的生活之简单,同一个地方大家彼此都认识,只要信件到了这个地方,就一定有办法送到他的手里。


老和尚及其背后的照片墙


“老干妈”转经筒


直到太阳完全落了山、天空泛起迷人的青紫暮色,我们才从卡夏寺下来,老和尚怕我们找不到下山的路专门送了我们一程。卡夏寺的下面是卡夏村,一座背靠着大山、有小溪流过的美丽山庄,此刻村里已经没有了回帕杜姆的车,我们于是顺着公路继续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寻找搭车。


走在山路上回望卡夏,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在山腰,构成了一幅静谧而遗世独立的景象,让人很难想象这里白天刚刚经历过一场喧嚣的法会。站在一定距离外远眺卡夏寺,这座寺庙看起来就好像修建在一面垂直的山壁上,颇有些不真实之感。或许由于拉达克位于整个藏文化传播地域的前沿阵地,与伊斯兰文化正面交锋,这里大多数寺庙都像堡垒要塞般以一种易守难攻的姿态修建在山上,我印象中只有狮泉河畔的阿奇寺(Alchi)位于平地。寺庙这样选址一来可以给朝圣者一种需要仰视的庄严感,二来可以抵御来犯的入侵者——要知道在藏传佛教社会,寺庙向来都是整个地区财富最为集中的地方,抢劫寺庙的收益比抢银行还高。


上下一趟卡夏寺并不轻松


来到山脚下



放几张北北印城堡式寺庙的照片,这些地方后面都会写到——






应该说,拉达克的山高水远本身就是最好的防御,但终究防不住人类无止尽的欲望和贪婪。对于不辞辛劳的强盗来说,好不容易来拉达克打劫一趟了,当然是贼不走空。我在前面章节里讲到过,现在之所以会觉得藏斯卡异常偏远,是因为公路基建设施的滞后,使其成为了一个交通上的孤岛;然而在没有公路的古代,藏斯卡并不比现在有机场有公路的列城更偏远——列城得走着去,藏斯卡也得走着去。无论是佐拉瓦尔·辛格带领的锡克军队,还是南方廓尔喀人的联军,都曾经像洪水漫灌一样,深入到藏斯卡的每一个角落进行劫掠(详见《拉达克往事10·狮子》)——包括最偏远的角落。


藏斯卡是现在拉达克最偏远的地区,那么藏斯卡最偏远的角落又在哪里呢?——秘寺普克塔(Phuktal)。




普克塔之于拉达克,相当于墨脱之于西藏,是拉达克地区最后一个没有通公路的寺庙。


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拉达克的列城就已经是个遥远得好像“世界尽头”般的地方了。可如果想从列城去普克塔寺的话,要先坐半天的车到卡吉尔,然后从卡吉尔坐14小时的车到帕杜姆,再从帕杜姆坐半天的车到一个叫查村(Char)的地方,最后在陡峭的悬崖上徒步9公里到这座寺庙。


由于其非常难以达到,即便在拉达克人心目中,普克塔寺也是一个传奇而又神秘的地方,有着“秘寺”(Secret Gompa)之称。一些文章将普克塔寺称为“世界上最难抵达的藏传佛教寺庙”,我认为这点值得商榷,尼泊尔的大喜马拉雅也是藏传佛教地区,没通公路的地方多着呢,肯定有比这里更难抵达的寺庙。但普克塔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传奇,并不单纯由于不通公路,更是因为其本身的特色,属于那种看一眼照片就会让人无限向往的地方。


去过拉达克的中国人有一些,进过藏斯卡的人则很少,到过普克塔的恐怕少之又少。我算是进藏斯卡比较早的一批中国人,许多人就算到了拉达克也不会去藏斯卡。由于早年当地几乎没有中国人来,我们在一路上受到的“特殊待遇”也就特别多——进藏斯卡半路上有检查站,“检查”中国人的时间是其他外国人的10倍,得专门把长官找来对中国人进行盘问;2014年我们在帕杜姆入住客栈之后,居然有两个警察上门来进行调查——你们这些中国人打哪儿来的啊?来这里干嘛?虽然有些麻烦,但想想外国人在西藏受到的严格限制便释然了——外国人去西藏不但要申请入藏函,而且还只能全程跟团去一些指定的地方;相比之下,拉达克只有一些边境地区需要申请许可证,藏斯卡这边则能够不受限制自由往来。


据我所知最早来拉达克的中国人是专栏作家王心阳老师,2004年就到过拉达克。那时候能够出国或者去个西藏都是桩不得了的事情,中印之间尚未开放旅游签证,她居然就已踏足拉达克,感觉颇为不可思议。王心阳老师读了《拉达克往事》系列之后,曾发给我过一张2004年在我太太家的村子拍的照片给我,里头虽然没有我太太,但我太太从那张照片里认出了很多小伙伴。遗憾的是,王心阳老师几次来拉达克,都没有进藏斯卡。我所知道的最早到藏斯卡的中国人是穷游悟空,2013年来的;比他早的人或许还有,只是没有他出名。


王心阳老师发给我的2004年去拉达克拍的照片,我太太在里面找到很多小伙伴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穷游悟空那年不仅到了藏斯卡,还去了藏斯卡最为秘境的普克塔寺(Phuktal)。他在寺院登记住宿的时候,当地僧人说他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我2014年造访藏斯卡,堪称“误入桃花源”,一路全凭误打误撞,压根儿不知道普克塔这个地方。在卡夏看了一场原生态的金刚面具舞、领略了遗世独立的风土人情,已经让我觉得不虚此行,当时完全没想过还可以继续深入探索。


如果只是看地图的话,会觉得帕杜姆就已经到了公路的尽头。这个地方是两条河流交汇冲击而成的一片丰饶河谷,充沛的水源保证了农业的灌溉——一条是我在前文里说过的斯托德河,发源于盘孜拉山口的巨大冰川,自西北向东南流淌;另一条河叫做次拉普河(Tsarap River),发源于喜马偕尔邦和拉达克交界处的冰川,流向大体上自东南向西北。次拉普河与斯托德河在帕杜姆汇合后成为了藏斯卡河(Zanskar River),一路往东北奔流最后汇入狮泉河——即印度河。这些水系全都是相连的,2014年底在次拉普河上游曾经发生过一次山体滑坡,形成了60米高的拦河坝,导致了河道堰塞。由于堰塞的地带是无人区,根本无人知晓如此巨大的地质变化,后来是下游几百公里的印度河上一座水电站发现非正常的水位下降,才注意到了这次滑坡。在后面的章节里,我们将会遇见藏斯卡河的终点,以及次拉普河的源头。


因此帕杜姆事实上刚好位于一个“三岔路口”——以帕杜姆为中心,沿着斯托德河翻过盘孜拉山口能够前往卡吉尔,沿着藏斯卡河能够前往列城,而如果沿着次拉普河溯流而上,便能抵达秘寺普克塔。


如果能把三个方向的公路都修通,帕杜姆将会从孤岛变成“风水宝地”


2019年我才终于有机会探访了普克塔,并且在半个月里连续去了两次——我得说,这实在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地方。




大家应该已经发现了,《拉达克往事》这个系列的叙事,虽然以我第一次去拉达克的行程为主线,但并不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一来是因为如果纯粹按时间顺序来写的话容易变成流水账,二来文中涉及的许多地方我都反复去过多次,前后目睹了各种变化,也遇到了各种人和事,因此我在叙述时会在不同时空的叙事中跳跃。


2019年对普克塔的探索,与我2014年初次深入藏斯卡,在精神上具有一种连贯性,就好像在继续之前未完成的任务……之后的章节里,我们还会重回藏斯卡;但现在且让我们沿着次拉普河溯源而上,到普克塔看一看。


次拉普河在喜马拉雅群山中切割出来这条峡谷在当地叫做龙纳山谷(Lungnak Valley),我原本以为,前往普克塔所要经过的龙纳山谷恐怕相当荒芜,大抵会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种感觉。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龙纳山谷居然比我们从卡吉尔进来的一路上有着更为密集的定居点。卡吉尔进来一路上的山谷虽然开阔,但由于盘孜拉山口海拔比较高,定居点稀稀拉拉,兰顿村前后几十公里都荒无人烟;次拉普河沿岸尽管极为险峻陡峭,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处山涧溪流冲击形成的扇状缓坡,几乎每一处这样的缓坡上都被开垦出了农田、建起了村落。这些村落规模很小,却是以量取胜,在龙纳山谷中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原生态定居点。


在藏传佛教地区,一个地方是否富庶,可以从当地寺庙的数量和规模上看出来。我在龙纳山谷一路上见到三个寺庙,寺庙规模尽管不大,坐落在山头上的腔调却是有的——相比之下,进藏斯卡这一路,却只有一座兰顿寺。须知这些寺庙的修建和供养,都来自于当地的居民,由此大致可以推断:龙纳山谷中的居民,尽管生活艰苦环境闭塞,但仍有余力修建寺庙供养三宝,佛法在当地一直都得到了传承。


这就是所谓的扇状缓坡,将水系加以约束,很容易在这种地方开垦田地


龙纳山谷里的村庄大都建于这样的地势上



龙纳山谷中的寺庙



因此,龙纳山谷尽管如此偏远,却仍有高僧大德前往弘法。2019年8月,我带着一波亲友团去普克塔,我太太一起同行,我们在龙纳山谷的路上偶遇了一位来此传法的仁波切——巧的是,他正是我跟我太太两个月前在俄罗斯卡尔梅克碰到过的功德林仁波切(详见《高加索列国志(终)“欧陆佛国”卡尔梅克》)。无论是东欧大草原上的佛国,还是这喜马拉雅腹地的藏斯卡,都是冷门中的冷门,连续偶遇两次的概率简直低到不可想象。


功德林仁波切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大,长得白白净净不像个藏族人。说实话我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上海的功德林素菜馆,我太太说是拉萨的“功德林”,而且大有来头。我以前也算是在拉萨待过,回想了一下拉萨四大林里头好像没有“功德林”嘛!于是我专门去查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查出了不少故事。


路上遇到功德林仁波切的车


首先呢,关于拉萨四大林的问题是我搞错了。拉萨四大林是拉萨四大皇家寺院,“林”(གླིང)在藏语中是“洲”的意思。我过去一直以为是——丹杰林、策墨林、喜德林、次觉林,这是当时拉萨的朋友告诉我的,我自己也都去过这些地方,因此熟记在心。但事实上喜德林并不属于“四大林”,就连“喜德林”这个名字也是讹传,确切的名称是“喜德扎仓”;之所以很多人像我一样以为喜德林属于“四大林”,是因为喜德林的热振活佛曾经出任过摄政藏王。真正的“四大林”应该是丹杰林、策墨林、功德林、次觉林,但由于如今拉萨功德林寺的面积不足原来十分之一,加上地处布达拉宫以西,没什么存在感,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


从前在拉萨的时候对一片废墟的喜德林印象深刻,以为是四大林之一,搞了半天原来是个误会。现在的喜德林修葺一新,这张老照片已经拍不到了


丹杰林的德木活佛、策墨林的策墨林活佛,以及功德林的达察活佛在历史上都曾经担任过摄政藏王,在过去是西藏重要的政教集团——我们碰到的“功德林仁波齐”(Kundeling)正是“达察活佛”(Tatsag)。这个达察活佛那可是大有来头,不同于那些小寺庙的仁波切,更不同于招摇撞骗的“野生活佛”,人家是正儿八经被清朝册封为“呼图克图”的大活佛,在藏传佛教体系中的地位相当高,仅次于大海班禅,高于一般的转世活佛。


但我们遇见的这个“达察活佛”实际上是藏传佛教内部权利斗争的产物。


达察活佛的转世世系可以上溯到1402年,然而传到现在的第十三世,其转世认定存在争议。话说十二世达察活佛于1956年圆寂后,继任的十三世达察活佛出生于1958年,出生在印度加尔各答的藏侨家庭,父亲是青海安多人,母亲则是加尔各答本地的夏尔巴人,他曾被神谕指认为十二世达察活佛的转世。然而由于在雄天护法(Dorje Shugden)问题上的分歧,这位老达察活佛没有得到过大海喇嘛的承认。1993年的时候,大海喇嘛另立了一个1983年出生在拉萨的男孩为十三世达察活佛——也就是我们两次遇见的那个“功德林仁波切”——从此两个达察活佛并立。


话说雄天护法的原型是一位反对五世大海喇嘛、被逮捕后含恨枉死的上师,化作一个法力高强的恶鬼,成为了类似于武神的形象,能够预言未来且崇尚暴力,在藏传佛教中是一个强力护法魔神。作为前世的宿敌,历代的大海喇嘛自然都反对信奉和修持雄天护法,认为这是一个邪法,因此雄天宗跟大海世系之间一直都存在矛盾,长期受到排挤和宗教迫害;老达察活佛由于跟雄天宗联系密切,于是就闹出了两个“达察活佛”来……大海甚至拒绝让雄天宗信徒参加法会,逼着他们选站队——我觉得不管雄天宗是不是“邪法”,这种做法都违背了普度众生的佛法精神。


雄天护法(图片来源:Wiki)


中国政府和拉萨的功德林拉章承认的是1958年出生的老达察活佛。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大海完全不顾传承仪轨另立一个新“达察活佛”的做法,恰恰把藏传佛教丑陋黑暗的内部派系斗争摆到台面上。当然,类似的事情在藏传佛教历史上极其普遍,据我所知的这种高级别的转世争议就至少有三对,其中“真假噶玛巴”的问题我之前在《拉达克往事3·棋子》(该文章中提供的网址需要翻墙打开)中讲到过,背后归根结底是不同政治势力的博弈。


但大部分信徒都跟我太太一样,对这些所谓的“活佛”、“仁波切”十分盲目,只看人家头衔,不问出身和来历。不过话说回来,所谓转世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个为了实现权力代际传承编的瞎话,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都是假的,谁也别嫌弃谁……这个年轻的达察活佛不管身份认证是如何来的,只要他是真心想要弘传佛法,不以敛财为目的,真假其实并没那么重要。


会有达察活佛这样重量级的大呼图克图跑来弘法,能从侧面看出龙纳山谷的佛法昌盛,这种昌盛与其当地艰苦的条件实在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龙纳山谷徒步去普克塔寺这样一个行程,我觉得主要有两个问题需要克服,第一是失联问题,前后至少有五六天没网络,这点能把很多人搞抓狂,不过2020年起当地终于通了网络,可以不用再担心了;第二个是吃饭问题。关于吃饭问题,刚好有些小轶事可以说说。


我对藏斯卡的物资匮乏是有心理准备的——在餐馆里就从来没见到过肉,喝上一碗面片汤都能让人感动得泪流满面……有一年从藏斯卡出来后,被恶劣的饮食蹂躏得身心俱残,在列城超市买到了一瓶罐装的花生酱,觉得这简直就是人间至味,找回了对前路的信心——接下去遇到再怎么难以下咽的食物,抹上花生酱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一般情况下,在拉达克地区公路旅行,路边餐厅(Dhaba)都能吃得到煎蛋,在一些热门旅游景点有炒面、炒饭、馍馍之类的印度式“中餐”,想吃肉的话只要提前告诉司机还是有办法吃到的;而在进藏斯卡的一路上,过了穆斯林聚居地之后,通常就只有豆子糊糊配米饭或者无酵全麦饼(Roti);至于龙纳山谷里头,很多时候连豆子糊糊和米饭都吃不上——因为客流量实在太少,不便进行预制,提前煮好一大锅划不来啊!


所以龙纳山谷里的路边餐厅,一般只提供奶茶和泡面——而且还是印度泡面!我那两次去徒步吃的印度泡面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还多,平时根本不会想要去碰这玩意儿。作为家庭餐厅,做泡面完全不需要任何门槛的,有热水和碗就能开张。不过呢,我发现哪怕是再偏远的地方,都能找到可乐之类的碳酸饮料(尽管大多数时候是山寨的)。


针对藏斯卡里头恶劣的餐饮条件,我都会提前关照过来的朋友,要自己多准备一点吃的,否则日子可能会很难熬……话说2019年跟我去普克塔的那两波朋友,第一波明显对困难估计不足,自认为很能吃苦耐劳,只有一位大姐带了一些火腿肠、咸鸭蛋之类的物资,结果这些物资后来成了所有人的“生理寄托”——印度泡面里加一根火腿肠,豆子糊糊饭里头拌一个咸鸭蛋,在当地的恶劣条件下足以成为让人尖叫的人间美味。说起来惭愧,由于我从小就没有吃腌制品的习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咸鸭蛋。油汪汪的咸鸭蛋彻底改变了豆子糊糊饭的口感,带给了我无与伦比的美食体验,成为了我终生难忘的经历。当我回到上海之后,想要重温咸鸭蛋的美味,却怎么也复制不出当时的味道……


徒步那两天就吃这些玩意儿。咸鸭蛋拌豆子饭没拍,只拍了加了火腿肠和香菇酱的印度泡面


有了火腿肠、咸鸭蛋成为抢手货的惨痛教训之后,我赶紧关照后头第二波朋友——千万不要低估困难!务必多带物资!大概是受到了我恐慌情绪的影响,这波朋友带来了远超需求的大批“救灾物资”,罐头香肠花生泡面零食一大堆……真空包装的德州扒鸡顿顿吃,硬生生给吃伤了——在那次之前,我从未吃过德州扒鸡;打那次之后,我永远不想再吃德州扒鸡。针对普克塔里面没有酒肉的情况,我们还不辞辛劳地把啤酒和生羊肉背了进去——大家可能觉得把酒肉带去寺庙大逆不道,但至少在拉达克的藏传佛教寺庙不存在这些禁忌,他们本来就会用酒来供奉护法神;而僧人们看到羊肉更是喜笑颜开。我们委托寺院餐厅加工羊肉,他们却误以为是送给他们吃的,最后我们自己只吃到一点点,大头都让寺院餐厅给分了……这个操作实在是很震惊我,只好当做又一次“印度人不按常理出牌”的体验。


第二次去普克塔进行了报复性消费。这张照片里,只有右边两个大锅子里的东西是当地宾馆提供的,盘子里那些都是我们自己带进来的,包括啤酒也是


和尚对肉能饥渴到这种程度,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地方的条件有多艰苦。


龙纳山谷里面的公路路况十分感人,我本来也不指望有硬化路面,能有这么一条公路可以通车就已让人感激不尽。这里的地质条件并不适合修公路,有好几段是从悬崖上抠出来的,还有一些地方很容易发生塌方、滑坡等地质灾害。以印度人的基建施工水平,让他们修出这样一条路来已经很不容易。



如果不放大看,可能都不会看到这照片里有人


前几年,这条公路只通到一个叫安莫(Anmo)的小村庄,从前徒步去普克塔正是从安莫村开始,需要走13公里;2019年时公路可以通到前面的查村(Char),徒步会从查村为起点,然而大部分去普克塔的人还是习惯在安莫的一户人家停下来休整一下,喝杯奶茶吃碗泡面,买个可乐啥的。我感觉这里的村民做生意并不怎么积极,煮茶烧面都十分敷衍了事,估计一年到头没多少游客,只能当个小副业搞搞。公路每年通车的时间有限,普克塔也并不在公路主线上,而是位于支线上。


安莫村的“农家乐”


极其简单的厨房,右边两个箱子都是泡面


2020年左右,直接连接帕杜姆和喜马偕尔邦的公路终于修通了,但这条公路并非完全沿着次拉普河的方向行进——进入龙纳山谷四十多公里之后,在支流库加克河(Kurgiak)汇入的地方,公路便与次拉普河分道扬镳。这里有两个村庄分别位于次拉普河两边——河东那个叫普内村(Purne),河西的正是查村(Char),一座简陋的铁架桥连接着两岸。过了桥之后公路将沿着库加克河行进,最后抵达喜马偕尔邦的达察镇(Darcha);假如要探访秘寺普克塔,则要离开主路,继续沿着次拉普河溯流而上。


公路连接了帕杜姆和马列公路,我们要去的普克塔则在岔路上


查村


绿洲即为普内村,绿色河流是次拉普河,上方浑浊的是支流库加克河


沿着库加克河继续往远方延伸的公路


次拉普河


次拉普河的上游在群山中蜿蜒,越往里走越是荒无人烟,普克塔位于次拉普河的西岸,因此河西的查村正是我们徒步的起点。从查村出发的这条路也是传统上前往普克塔的路线,经常能看到马队穿行于此。徒步的小径位于悬崖峭壁之上,有道是“无限风光在险峰”,能将整个峡谷一览无余。


运输物资的马队


山坡上有羊群和牧羊人


给寺庙运物资的白马


车可以把我们送到山上徒步的起点


开始徒步的地方


从峡谷东边的普内村出发,也一样能够到达普克塔。相比于西边在悬崖上开辟的小路,东边那条路大部分都在河滩边上上下下,颇有些无趣。但东西两条路线事实上形成了季节性的互补——次拉普河季节性涨水的时候,东线的部分路段可能会被河水淹没,只能走西线;而当山上下大雪,河面结冰的时候,悬崖上的西线可能就会走不了,只能走东线。当地人会根据不同的实际状况选择不同的路来走,我们去的季节两条路线都可以走。


河滩边上的东线(图片里有人)



由于山势陡峭风化严重,东线的地质条件也不太好



从帕杜姆坐车到徒步起点的查村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从查村徒步到普克塔通常耗时两到三小时不等。所以如果早上9点吃完早饭坐车出发,路上再吃个午饭休整一下,走走停停玩玩拍拍照片,下午4点铁定能到普克塔。


走上了徒步道之后,很快就明白了普克塔徒步线路成为经典的原因。首先,这条路是沿着峡谷在走,没有非常剧烈的海拔爬升,强度很低,可以走得很享受。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同行有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也十分轻松地走下来了。尤其是从查村出发的话,车可以一直开到垭口顶上,出发的地方就是全程的最高点,下坡多上坡少;假如出来的时候走东线到普内村,也不需要再爬那么高回这里。


第二,这段路的颜值非常高,行走在高山深谷。一年当中除了雨季之外的大多数时候,次拉普河都是非常漂亮绿松石色;这里的山也不同寻常,兼具丹霞地貌和土林地貌,随处可见嶙峋怪石。由于会从山巅直下到深谷边,落差带来的景观变化不会让人感到审美疲劳。










不过呢,东西两条线都会穿过碎石地带,存在落石和塌方的风险。我们路上碰到有的地方路塌了,需要从上面爬过去。好在这条路处于日常使用状态,每天有村民和运送物资的骡马进进出出,路况有什么问题都能得到及时的维护和修复;就算万一徒步过程中遇到某些突发状况,也很容易等来援手——因为这峡谷深处不仅有普克塔寺,还有一个村庄。


左边山上那条小路就是东线概况


需要通过大量的碎石坡



路上一直能遇到当地村民


村庄坐落在寺庙对岸山谷溪流冲刷出来的扇形缓坡,在那里安住着几户人家,开垦出了几亩田地。村庄下游几百米的地方,有一座看起来异常单薄的索桥连接次拉普河两岸。这座桥宽度只有一米多一点,走在上面摇摇晃晃;桥上铺的不是木板,而是柳条和树枝编起来的镂空桥面。当地的小喇嘛在上面奔来跑去毫无惧色,我们却是走得颤颤悠悠。后来在这座桥的边上,修起了一座更大更结实的新木桥;无论是新桥还是老桥,都只能走人不能过车。


村庄这边有小溪有田园,看起来倒还挺“世外桃源”的;相比村庄,普克塔寺这边看起来就不怎么宜居了——之所以会选址在这里建寺,是因为奇形怪状的山壁上有一处巨大的洞穴


左边是寺庙,右边是村庄


有一根电线跨过次拉普河将村庄和寺庙连接了起来


寺庙高处看村庄


一上一下分别是连接两岸的新旧两座桥


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这是本篇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新桥




Phuktal一词中Phuk(ཕུག)的意思正是“洞穴”,词根-tal的意思是“休闲”,有时会拼写成-thal,意为“解放”。藏族人和印度人一样,都是把神话传说当作历史的民族,他们相信早在佛陀时代,就已经有阿罗汉(Arhats)、大学者、大经师造访此地,在洞穴中修行、冥想、传法;莲花生、玛尔巴等藏传佛教著名的大师也都在这里生活过……普克塔地处偏远不是问题,因为这些人都具有神通之力,可以无视地形障碍飞行来此


如此广受青睐、来历不凡、庄严殊胜的洞穴,怎么可以闲置浪费呢?修成一个道场是必须的!因此现在普克塔寺的整个建筑布局都围绕着洞穴构建,看起来极为不可思议——寺庙的大殿直接修在洞穴里,而一些房屋的地基则建在风化的笋状山岩上,看起来竟与整块山岩融为了一体,就好像长在岩石似的。普克塔寺对地形地势的利用令人叹为观止,丝毫不逊于不丹的虎穴寺(Taktsang Gompa);然而其所依附的山体地质结构是多孔易风化的砂岩,要比虎穴寺所在的花岗岩疏松得多。


话说我第一次看到普克塔的照片时曾被吓了一跳——只见一道瀑布从寺庙的洞穴里飞流直下!寺庙的建筑就位于瀑布周边。然而我再定睛一看,立马就判断出这照片是造假的——首先,假如世界上真有这么神奇的地方,怎么可能大家不知道?第二,瀑布周围的藏式房屋都是泥胚建造,根本不可能经得起水流如此冲刷。

不丹虎穴寺(图片来源:Wiki)


我第一次看到的普克塔照片是这样的


相机拍的普克塔标准照


无人机拍的


镜头拉近一些看普克塔


会有人去造假这样一张照片,或许跟普克塔建寺的传说有关。相传15世纪的时候,有三个会飞天的学者兄弟在这里传法,宗喀巴六大弟子之一的喜饶松布(Jangsem Sherab Zangbo或Chamsem Sherab Sangbo)来到这里,三兄弟把这块地方送给他之后就飞走了。在他的规划下,将这个地方建成了一座围绕着洞穴的寺庙。喜饶松布也是个有法力的人,他让洞中涌出了泉水,还让洞顶长出了一棵树,使洞口变得更大。


喜饶松布这个名字大部分人恐怕都没听过,但熟悉藏传佛教的人应该都知道,宗喀巴是格鲁派黄教非常重要的创始人,他的弟子也都是如雷贯耳的人物——贾曹杰(Gyaltsab Je)成为了甘丹赤巴(Ganden Tripa,相当于格鲁派的领导人),克珠杰(Khedrup Je)被追认为一世班禅,根敦朱巴(Gedun Drupa)被追认为一世大海,现在黄教寺庙里供奉宗喀巴的塑像边上一般都有贾曹杰和克珠杰,并称为“师徒三尊”——而喜饶松布则是他们的师兄弟,同为“边远圣教六大旗手”


拉萨甘丹寺内的“师徒三尊”——宗喀巴(中)、贾曹杰(左)、克珠杰(右)


我非常好奇的是,堂堂宗喀巴的弟子怎么会跑到拉达克普克塔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修建寺庙呢?因此我去研究了一下喜饶松布的生平,发现这里有乌龙。


在格鲁派初创的时期,刚好有两位喜饶松布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一位在阿里和拉达克地区弘法,被称为“堆·喜饶松布”——“堆”在藏语中是“上”的意思,因为阿里地势较高,藏人习惯称为“上部”;另一位主要在安多和康巴弘法,被称为“麦·喜饶松布”——“麦”在藏语中是“下”的意思,安多、康巴习惯被称为“下部”。


宗喀巴的弟子乃是出生在昌都北部靠近青海囊谦的“麦·喜饶松布”;而创建普克塔寺的则是出生在拉达克的“堆·喜饶松布”。


可谁不想跟宗喀巴沾亲带故呢?于是拉达克人在编纂“堆·喜饶松布”事迹的时候,把“麦·喜饶松布”的生平一起编了进去,将两个“喜饶松布”合并成了一个。


对拉达克人来讲,“堆·喜饶松布”那可是全村儿的骄傲,是拉达克历史上的极其重要的杰出人物代表,他不仅仅建起了普克塔,同时还是拉达克最大的寺院——有着“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提克西寺(Thiksay Gompa)的创始人,后来成为了第一世提克西仁波切并一直转世传承至今


拉达克人在他们的历史叙事中,无视逻辑的合理性,强行张冠李戴,编造了许多虚无缥缈死无对证的神奇传说。这位拉达克版的喜饶松布1395年出生于拉达克的斯塔克莫村(Stakmo,正是我太太祖上的村庄),年少时跟随着商人来到西藏拉萨,成为了甘丹寺宗喀巴的弟子。学成之后他先是遵从师尊游历康区弘法,并且在昌都建立了康区第一座格鲁派大寺强巴林寺(Galden Jampaling Gompa,也叫昌都寺);随后又跟包括贾曹杰、克珠杰、根敦朱巴在内的五个牛逼的师兄弟一起来到拉达克弘法。临走前宗喀巴从自己的干鼻血中抠出了一尊无量寿佛佛像(在高原待过的朋友应该都知道那里多么容易鼻血结块),让喜饶松布带给“有缘人”。然而“六大弟子”的名号在拉达克似乎不大管用,喜饶松布几经周折才在斯塔克莫村建立了最早的黄庙佛堂(Lhakhang Serpo),正是这座佛堂后来成了提克西寺的起源。喜饶松布在他有限的生命里,马不停蹄地在拉达克各地旅行传法,协助建立了好几座格鲁派寺庙,其中就包括这座位于喜马拉雅深处的普克塔寺;喜饶松布最后圆寂的地方正是普克塔寺,他圆寂后的毛发中长出了一棵松树——据说这棵树现在还能找到。


很明显,历史上成为宗喀巴弟子、并在昌都建立强巴林寺,正是“麦·喜饶松布”。“麦·喜饶松布”本身出生于昌都地区,回到家乡兴建了寺庙之后,还担任了该寺的堪布——这才合情合理说得过去。要知道拉达克跟康区连语言都不通,派一个拉达克人过去弘法、建寺,那不是事倍功半吗?由于各种传说的叠加,拉达克的这位“堆·喜饶松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然模糊不清,我只能猜测他是个出生在斯塔克莫附近的僧人,或许曾在拉萨留学,后来回到阿里和拉达克地区弘法,对格鲁派在当地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藏地的历史总是这样——神话、传说夹杂着一些史实,真真假假让人无从分辨。这是因为在过去政教合一的藏传佛教社会里,寺庙完全垄断了教育权,即便是贵族也必须依附于宗教神权,缺乏独立于宗教体系之外的知识分子,也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生存发展的土壤。由是之故,藏地那些得以流传下来的所谓“历史”,必然会局限于宗教框架内,为巩固神权服务;与此同时,这些历史叙事是过去藏族人能够接触到的唯一信息来源,他们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幸好,随着时代的进步,如今我们能够不再依赖于书本上的历史,亲自踏上那些从前可望不可即的遥远土地,来探寻和记录世界真实的模样——今天的记录,不也一样会成为明天的历史吗?




当我们沿着悬崖上的西线徒步道下到河边时,距离普克塔寺庙就不远了。在这里可以通过索桥前往河对岸的村庄,或者从东线返回去出去;径直往前,则很快就会抵达普克塔寺的山门。这座山门才修建不久,用的是钢筋混凝土等现代建材。过山门不远,便是寺庙的餐厅兼招待所,这所餐厅虽然由寺院里的僧人经营,却是荤素不忌,甚至还在餐厅大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只骇人的野山羊(Ibex)头颅——这就好像藏区人家的门上挂牦牛头。或许是由于对肉食的需求较少,在中国藏区十分常见的牦牛,在拉达克地区十分罕见,据说只存在于靠近中国边境的羌塘高原,我在拉达克期间从未见到过。


到了索桥,就离山门不远了。寺庙里的小和尚会来这里玩耍


2019年正在修建中的山门


在这里当和尚也挺无聊的



右边那个房子就是寺庙餐厅兼招待所


餐厅门口的野山羊头


寺院的招待所一共只有5个客房,虽然整个建筑看起来十分简陋破旧,让我没想到的是有几个房间竟然还有独立卫生间——我得说在卫生问题上,拉达克人由于受伊斯兰教影响,比藏族人要讲究得多;拉达克人经常会嫌弃藏人脏,甚至他们也知道“西藏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这个老梗。当然,由于缺电,这里的卫生间只能用来洗漱上厕所,淋浴啥的就别想了。餐厅外面是一处可以扎帐篷的营地,假如客房住不下了就会把访客安排到帐篷里,或者在寺庙外面任何一个空房间里打地铺——图书馆、教室等等。


就跟前面写到过的兰顿村一样,普克塔的电力设施也是2016年由国际志愿者组织“全球喜马拉雅探险队”(Global Himalayan Expedition)为他们安装的太阳能微电网。白天太阳能板给蓄电池充电,晚上蓄电池给整个微电网供电,用来解决夜间照明问题。在这种地方,能够给相机、无人机充个电,已然让人幸福感满满。


普克塔是如此的偏远,以至于一走到这里就能感到一股“土味儿”——或者说“乡村气息”。估计在很多中国的读者看来,整个北北印山区都是乡村,但假如深入探索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一些地方比另外一些地方更“乡村”


“乡村”不“乡村”,主要看装束。藏斯卡地区人们的装饰,跟列城周边有些不同,他们会戴一种头上尖尖两边翘起的帽子,以我的审美看来觉得非常滑稽。在列城完全看不到这种尖帽子,到了帕杜姆偶尔会见到戴这种帽子的当地人;而到了普克塔这边,老老小小都戴着这种尖帽子,感觉跑进了精灵村庄。


这种帽子是藏斯卡传统特色(图片来源:网络)


莫迪头戴的则是列城地区传统的帽子,也很滑稽(图片来源:网络)


普克塔寺是当地重要的宗教活动中心,每年都要为周边村庄的信众组织各种各样的法事活动,比如诵经祈福、供奉神灵、驱邪送祟、求卜问卦、灌顶加持、庆祝丰收、超度亡魂、消除罪业……就好像基层党组织对人民群众的关怀一样,寺庙在藏传佛教社会中对老百姓生活的介入程度自古以来就相当高,包办了从出生到死亡的一切人生大事。


除了这些传统的宗教职能外,普克塔寺还是龙纳山谷的“希望小学”,是整个地区唯一的教育机构。这里相对富裕的家庭可以把孩子送到山谷外面的寄宿学校,但对于那些贫困家庭来讲,他们无力负担家中小孩外出上学的费用,就只能将他们送到寺庙学校。印度公立学校虽然免学杂费并且管一顿饭,但不管住宿费和生活费——这点钱能难倒很多贫困家庭。


寺庙学校则完全免费,所有的食宿、课本等费用都来自于外部赞助人,家长一分钱不用花;他们提供一到八年级的教育,学科包括科学、英语、藏语读写、印地语、藏传佛教哲学、传统藏医学等等,学校的老师则是几位拥有藏传佛教格西学位的僧人。但寺院花费人力物力财力给这些孩子提供教育并不全然毫无私心,而是把这些学生当作僧人来培养的,给他们穿僧袍,生活作息也跟寺院的僧人一样,每天要上早课念经,学习各种藏传佛教的仪轨——所谓的“免费”,都早已在暗中标明了价码。除了传授的科目不同之外,普克塔寺庙学校事实上依然在扮演传统藏传佛教社会教育机构的角色。


我在普克塔“希望小学”看到的是清一色的男孩,那么女孩们去哪儿了呢?据我所知,在卡夏寺边上,有一座尼姑寺(Nunnery Monastery Chuchikgal)专门给那些负担不起学费和生活费的穷人家女儿提供教育。那个尼姑寺的负责人,曾经来向我化过缘,问我能不能给里面的小尼姑找生活资助人,每个人每天所需的费用是1美金。


除了一些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例如极端贫困的单亲家庭、非婚生的私生子,现在大部分当地人都已经不愿再把孩子送到这种寺庙学校里接受夹带私货的“僧尼教育”了。这里要说明一下,之前《拉达克往事9·世外无桃源》章节里央宗的女儿本来要去的兰顿寺庙学校,跟普克塔这边有所不同,那个是基于寺庙学校开办的公立学校,更为世俗化;而普克塔寺庙学校(Phuktal Monastic School)的办学是独立的。


在科学文化水平低下的过去,地方宗教机构兼具教育、医疗等职能可以解决老百姓一些最基本的需求,其存在有其积极的意义;然而随着社会生产力水平、交通便利性的不断提高,真正的现代学校和医院在当地建立起来之后,这些寺庙的传统职能就会不可避免地边缘化。有人或许会为这一传统的丧失而感到惋惜,然而那些所谓的传统,归根结底是在某些特定社会文化背景、生产力条件下产生的;当其生存的土壤消失之后,再去强行维持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在我造访普克塔的2019年,在寺庙里看到好几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学生,傍晚他们排坐在大殿前的空地上学习佛法的理论知识。普克塔的大殿就建在山洞中,这个山洞比图片上看起来大得多,洞口目测有四五层楼那么高,里面的空间也非常大;大殿边上还修了一座白塔,白塔的样式跟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座白塔都不同,好像融化的雪糕那样圆润。山洞深处有几间古老蒙尘的房屋,看起来已无人居住或朝拜,不知道是何用途。我并没找到传说中山洞中的“圣泉”,洞中十分干涸,没有任何水流的痕迹。


洞中的白塔


洞中的房屋


建在洞口的大殿


练习辩经的小和尚们


站在洞边上看山洞


在普克塔寺院的立体结构中穿行,经常要走隧道



爬上去的台阶非常陡峭




寺院里的太阳灶


贴着洞穴建起的寺院厨房




一位僧人带着我们参观了寺庙,打开了那些锁着的门让我们进去看。大殿里有许多未经装裱的老唐卡,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可他们把这些老唐卡就好像糊报纸那样糊在墙上,任由其风化破碎——这是拉达克许多寺庙普遍存在的问题,一方面,僧人们不具备对文物进行维护的技能和常识;另一方面,他们也缺乏所需的经费。就拿寺庙内壁画的维护工作来说,除了需要对漏雨的墙面进行妥善的修葺,还要更换专门的照明设备,以减少光照对颜料的影响……这些都需要资金和技术。



老唐卡像废报纸一样糊在大殿墙上


在护法殿里面,我看到一面人皮做的大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阿姐鼓”吗?那面鼓的正中有一条深色的线,似乎对应了人体背部的脊柱……我在拉达克见过许多人骨法器,但人皮大鼓还是头一回见。带着我们参观的僧人没有告诉我们这面鼓的来历,恐怕他自己也对这里的历史并不十分熟悉。他指着寺庙里一块古老门梁上的弹孔,告诉我们说这是蒙古人入侵时候留下的——这不对啊!且不论蒙古人有没有来过这里,年代也对不上啊!蒙古人横扫中亚的那会儿,这座寺庙压根儿还不存在呢!有可能来过这里的入侵者应该是东南边的廓尔喀人或者西南边锡克帝国的森巴人,这位老兄显然是搞混了。



据僧人说,左边第一面是人皮鼓


寺庙学生们下课之后,便展现出了顽劣喧闹的孩童本性,到处奔跑追逐玩闹。他们从未见过我使用的大疆OSMO灵眸相机,被其独特的造型所吸引,兴奋地拿在手上把玩。我得说儿童在使用电子产品上真的具有超强的自适应能力,哪怕是这种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孩子,把灵眸相机拿在手上玩上几分钟就知道了要怎么翻转镜头进行自拍。这些孩子对外头的一切新玩意儿都充满了好奇,我想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向往吧




对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们




我看过一个纪录片,摄制人员探访亚马逊雨林的原始部落,通过翻译交流,跟当地人交了朋友。当地人很想要他们带去的一把砍刀,但为了避免干扰这些原始部落的自然生态,他们有规定不能把任何现代社会的东西留在里面。当地人说,你们坐飞机走的时候,从飞机上把刀扔到雨林里吧,不管你们扔在哪里,我们都一定能找到。


再深的大山也挡不住现代文明的渗透,而只消尝到一丁点儿现代文明的甜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太太给普克塔之行剪辑的视频


探索大喜马拉雅的过程中,最让我惊叹的是人类无远弗届的迁徙能力和适应环境的能力,在很多我觉得最不可能有人居住的地方,也总能发现人烟。我不禁会想——地球难道已经这么拥挤了吗?最初是一种什么样的驱动力,让他们迁徙到如此偏远的角落?但转念一想——不正是因为有人烟,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吗?真正完全没有人烟的地方,恐怕我根本就抵达不了。


普克塔几乎已经到达了人类文明的边疆,再往里走便是大片的无人区,被划入了黑米寺国家公园(Hemis National Park)。那里海拔更高、更为干旱,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


我爬上了普克塔的后山,看到了这样一幅荒无人烟的景象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然而人类始终在不断突破原有的疆界,用越来越先进的基建技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将各种不可能变为可能……一旦将公路和电力延伸到过去所无法到达的地方,那么其他的一切也就会跟着随之而来


我2019年最后一次去普克塔寺的时候,看到印度政府正在将普内村出发的东线拓宽修建为公路;听说现在新的公路已经修到了普克塔寺庙山门外的桥对岸,这让我既高兴又惆怅——一方面,我十分希望那些当地人可以过上更好更便利的生活;另一方面,却也为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秘境而感到失落。


再转念一想——我的这种惆怅和失落无疑是自私的。“秘境”之所以会成为“秘境”,就跟“世外桃源”之所以成为“世外桃源”一样,归根结底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出生并生活在那样的地方


早些年,每当我在没有光污染的高原上看到满天繁星都会心潮澎湃,相信很多人对银河星空也怀着同样的浪漫情愫——直到我后来在拉达克呆了一个冬天。拉达克的冬天没有自来水,没有自来水的众多不便之一是只能去屋外的旱厕方便。零下十多度的冬夜,我自然尽可能躲在屋里不出门,每次内心纠结地冒着严寒出去如厕,抬头都能望见星空灿烂——打那儿以后,我就再也不觉得星空跟浪漫有什么关系了。


普克塔的存在对我们而言似乎是个传奇,可对住在当地的人来说却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假如你不得不每天在这样的山路上往返,绮丽壮美的高山深谷只会成为一种诅咒——无论是山体滑坡还是山洪泛滥,都可能摧毁你的家园;当你因为地处偏远耽搁了就医时,一些本不严重的小病也可能致命。


我们虽然居住在同一个地球,却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当我们畅想着要如何享受生活的时候,还有些人焦虑着要如何挣扎生存……


哪一边才是世界真实的模样?






图文作者:随水


除特别注明外,文中所有照片都为本人拍摄。


上次补发的《拉达克往事3·棋子》中的链接已被墙,墙外原文并没有被删,需要阅读的同学请自行研究如何科学上网。由于本人精力有限,不提供关于科学上网的技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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