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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犹太人用史诗巨片让世界记住他们的苦难

2017-02-18 云也退 云也退


文 | 云也退


丁酉年央视春节晚会上出现了一位105岁的老兵,作为固定桥段“忆往昔”的高潮,老太太在全场“生日快乐”的轰鸣中木然地摆了摆手。不能要求她做更多了,每个人,办晚会的人和看晚会的人,都明白上世纪的那段历史,那段直接界定了今日中国之民族认同的血与铁的历史,它的直接参与者已经基本凋零了。往后几年,话该怎么说,人心如何凝聚,都得坐下来好好研究一番。


有个巧合,1月27日也是联合国规定的“世界大屠杀纪念日”,从2005年开始,每年的这一天,都有许多相关主题的公共活动在各国举行。纪念日的设立,少不了犹太人力量的推动,他们也担心,当幸存者们进入风烛残年,一个个辞世,大屠杀这黑惨惨的一页将会从后人的记忆日程里黯淡下去。


若老人都不在了,如何抗拒对历史的遗忘、修正和戏说?中国人的电视机被抗日神剧霸占了不少年了,耄耋之年的老兵们对此心情很复杂,相反,关于大屠杀和反纳粹,有一批经典电影站稳了脚跟,获得了名望,让大众知晓在1930—40年代的欧洲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以色列的《国土报》新近刊文,推荐了十多部有关这个题材的佳片,如布拉德·皮特主演的《无耻混蛋》,凯特·温斯莱特主演的《朗读者》,1989年上映的《冤家,一个爱情故事》(我在之前的专栏中写到过其小说原著)也在此列,距今最近的则是2015年上映的匈牙利影片《扫罗之子》,讲一个名叫扫罗的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指派去掩埋死尸,当埋了一个可能是自己亲骨肉的男孩后,他彻底疯了。此外,还有一部2014年奥斯卡最佳短纪录片《6号房间的女士》,它的女主角爱丽丝是一位1903年出生的大屠杀幸存者,在影片上映次年去世,享年110岁。


不过,这些片子都属于“不该遗忘”的,“值得一看”的,因为它们的知名度再高,生命力再强,也肯定比不上1993年斯皮尔伯格导演的《辛德勒的名单》。



《辛德勒的名单》被誉为“史诗巨片”,斯皮尔伯格曾说,当初他不是想拍,而是“不得不”拍,结果,他拍出了一部击碎所有幻想的影片,当观众们知道,就连公共厕所底下的一只粪坑都曾藏身了一个犹太孩童的时候,他们坐在舒适的影院坐椅里的身体都在瑟瑟发抖,淌下的泪全是从灵魂流出。辛德勒的工厂拯救了1000多名犹太人,让他们逃过了被焚化成灰的厄运,这是真事,前几年还有报道说,有三位名单上的人后来定居美国,合伙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唯其幸运,人们更明白这场以犹太人为主要受害者的人道灾难(犹太人口中的“shoah”,也是克劳德·朗兹曼那部经典纪录片的片名)如何配得上阿多尔诺的那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斯皮尔伯格凭此片获得了“良心”的赞誉。他是犹太人,别说一个犹太人拍大屠杀影片,哪怕是一个爱斯基摩人来拍,也必定会遭到最严厉的审查,因为这涉嫌为犹太人当今的全球利益“张目”。然而,斯皮尔伯格拍了十年,《辛德勒的名单》最终征服了各路挑剔的批评者。现在,对此片最尖锐的批评意见,是它将犹太人群体给扁平化、苍白化了,变成了一个单一的“受害者”符号,还有人说,片中的受害者的裸体制造了一种“大屠杀色情”——我觉得这些都是相当琐碎的意见了,像“贩卖苦难”之类的罪名,很少有人安到功成名就的斯皮尔伯格的头上。


善人——恶人,拯救者——被拯救者,《辛德勒的名单》把二元对立的价值观传输得很透彻。犹太人当然并非一水的受害者,其中也有投机分子,也有为虎作伥的人,更有在暴力的摧残之下转投去欺压更弱小者以求自保的人。批评者的指控绝不是毫无道理;片中的反角,纳粹军官阿蒙·戈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被全美电影协会评为影史上百大恶人中的第15名,但他的邪恶,很可能让人感到自己很安全,就像看悬疑片时觉得自己幸运地处在画面之外的世界一样。戈特是非人类,不会出现在由人类组成的日常社会里;“Schindler’s List”的字样像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一道厚墙,让人确信戈特只是在银幕和荧屏里才能看见的物种,就如同异形和吸血鬼。



制造善恶二元被视为是电影的本分;表现复杂的、处在灰色地带的人性,并不是每个导演都感兴趣的,即使感兴趣,他们也未必能用电影技术来展现。结果就是,《辛德勒的名单》布设了一道“景观”,推远了,而非拉近了大屠杀和当下的距离——一些批评家就是这么认为的。特别是,当超长的纪录片《Shoah》问世,片中导演访问前集中营看守弗朗茨·肖林的一段,就经常被拿来与《辛德勒的名单对比》。什么是虚构的恶魔?什么是现实中的恶魔?现实中的恶魔非常平庸——用上汉娜·阿伦特的概念——模样平庸,语言平庸,没有那么多可怕的动作和狰狞的表情,于是观众懂了:集中营看守,跟自己遇到的每一个袖手旁观的路人都有关系。


但这是一个典型的取舍问题:你想要全部的真实,就不能不牺牲你的受众面。斯坦利·库布里克就说《辛德勒的名单》太片面,他自己想拍一部足够复杂的大屠杀影片,看到《辛德勒的名单》之后宣布放弃。批评《辛德勒的名单》最严厉的是匈牙利作家凯尔泰兹·伊姆雷,他自己就是集中营幸存者,他以亲历者的身份挑剔影片的媚俗,讨好大众——所谓“刻奇”是也。然而凯尔泰兹自己的书,加在一起的读者群都不及《辛德勒的名单》观众的百分之一。


因为他没有兴趣去刻画全貌;他打着灯笼在黑夜里走,要读者跟上来,还不一定跟得住,一路不停地有人开小差,只因书太难读。可是,《辛德勒的名单》却能将观众绑在座位上两个半小时,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几百个犹太人胜利大逃亡,背景则是几百万个犹太人的死,观众可能会看到前者而忽略后者,但是,即便片子有简化和误导之处,它到底确立了一种正常的历史认知,说出了谁弱谁强,哪一方残酷无情,哪一方苦苦求生。


正常是基本的要求,却又何其难得。为了当下的需要而扭曲过去,甚至为了当下的娱乐需要而娱乐地扭曲过去(前提是不颠覆某种“定论”),做起来不啻为从恶如崩,易如反掌,而反过来,保持对一个历史主题的绝对严肃的态度,可就难得多了。在影片中,辛德勒是在看到一件小女孩的红外衣时,恻隐之心被触动,意识到应该救救犹太人的。电影制作人擅长设定类似这种“戏剧时刻”,制造出红衣女孩和无数黑白色调、千人一面的受害者之间的反差。你可以挑剔它的刻意简化,但你不能否认影片的严肃: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些犹太人被辛德勒救了,而他们的救星辛德勒,和他们的敌人阿蒙·戈特一样,也是将其视为一整群人,并没有把他们当成一些独立的个体。


人们通过《辛德勒的名单》领会到的绝望正是影片带来希望的地方。它将人们逼到死角,一个教人发疯的真正的非人间里,逼得他们只有奋起回头这一条路可走。犹太人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世人在大屠杀的问题上失去严肃性,于是他们做出了各种努力,写书,拍电影,也支持其他人写书和拍电影,以及设立纪念日,纪念那段鸡蛋被石头碾碎的日子。他们的理念中是没有“非人间”的,所以,纪念行为不能像鲁迅那样愤世嫉俗地说“为了忘却”,他们纪念,就是为了永志不忘。


【注】本文原标题为《为了不忘却的纪念》。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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