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 性生活

城里人最近又瘦了

by 云也退

我一直把自己看作

一个有待健康的人。

除非有一天，

科学家证明久食健康沙拉

将损害性功能。

那是藜麦，撒在生菜叶上，再加几片切得很薄的鸡肉，盒子里主要的内容就是这些，标价28元。在柜台前犹豫了两分钟后，我离开这间咖啡馆，走去了斜对门的面包房。

抹茶绿，草莓红，娇艳欲滴的巧克力，马卡龙，面饼卷熏肉，心形蛋糕，华夫饼，黄油吐司，芝士卷，披着咖喱牛肉色围裙的服务员用大勺子挖进冰激凌……我拿了一包全麦。

你很棒。我对自己说。

在收银台，排在我前面的人用托盘装了一个黑灿灿的墨鱼面包，一块北海道金砖，一盒老婆饼，四个咖喱饺，还有一袋蛋卷和一袋杏仁酥。

他小心地端着它们，金砖和老婆饼盒子刚好一般高，但是蛋卷和杏仁酥就达到了另一个高度，墨鱼面包堆在顶上，将将不会掉下来。

这种缺乏节制的人生，完全不值一过。我想。

自从开始过健康生活，“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句古话，我算是深有体会了。一天只吃全麦面包、白煮鸡肉和蔬果，需要不亚于跑完一场全程马拉松所需的意志力，而且，只要我多吃了一份不该吃的食物，哪怕半块饼干，我那一整天都很可能以一大盘海鲜捞面、一块比萨饼和一碗奶油浓汤结束。

因为会发生一连串的心理暗示：饼干都吃了，再来个泡芙吧。泡芙都吃了，再来个鸡柳吧。鸡柳都吃了，再来份牛肉丸吧。牛肉丸都吃了，再来个生煎包吧，去年过完清明就没吃过。再往下，生煎包引来猪排，猪排引来奶茶，奶茶引来烤翅，烤翅引来螺蛳粉，螺蛳粉引来水煮鱼，水煮鱼引来……

我就会这么一路堕落下去。食物之间发展下线，比传销还快呢。

不过，前一个顾客满载而去，轮到我，一袋皱巴巴的全麦是寒酸了点。我又拿了一个优格杯，暗暗希望酸奶不要太甜，最好只有酸味。

就在我拉平面包的包装袋，看那上边的营养成分表的时候，车到了。一部北京现代。我窸窸窣窣地坐进了车，司机，一个被上海话武装到牙齿的资深中年人，掉头看了我一眼，说：“你算什么东西？”

我反应很迅速而且调高了八度嗓音：“你算什么东西？”

“你这算什么东西？”他不屈不挠地说，“晚饭吗？”

我最近太敏感，这在健康饮食的人群里是普遍现象，再说现在是春天，容易动肝火，而且最近水星逆行。我们这些人的文化都很高，不然也不会在吃的方面这么讲究。

“算是吧。”我说。

我插好了吸管使劲嘬了一口，撕下一角面包搁嘴里。司机“嗯嗯”地笑了一声，暴露出一种欲盖弥彰的轻蔑。

我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边放着一个覆着保鲜膜的盒子，里边绿绿的一片，我伸长脖子细看了一阵，不错，西兰花、生菜、彩椒，鲑鱼肉末和鸡蛋，似乎还有玉米粒，不用说，淋的是橄榄油。

这是司机自己的晚饭吧。还真是不可貌相，到了平庸而瘫软的中年，一个人也会在饮食上有所追求。怪不得他能嘲笑我。好吧。

“还要接人吗？”我一边吃着一边问。我叫的是拼车。

“不接了。”

“喔，那就我一个人。”我很高兴。

“我看看……我要先送这个东西。”司机指了指那个保鲜膜盒子。

我没听错吧？什么意思？我到底叫的是优步还是宅急送？

司机的口音比粗粮还难以下咽：“喏，前头有个人叫的拼车，我去接他的时候他把这盒菜塞给我，自己不上来，说：‘你笃定点开，到了地方我女朋友会来拿的’，电话也留给我了。大概女朋友加班，也不看看都快七点了，加班嘛吃点好的呀，吃这种东西！”

还真是物以类聚……我百感交集地想。坚持健康饮食的人，拼车都能跟一盘沙拉拼到一起——它还比我先到。

面包吃到第四块，前边堵车，司机头也没回，冷不丁又扔过来一句：

“你也要注意点形象。”

这人也太龟毛了，竟然利用后视镜挑剔我的吃相……不，本质上，这是一个快要被社会淘汰的人在judge一种新的lifestyle。面包和酸奶是一种合理的、体面的组合。何况全麦面包是紧实的，将它与那种满地掉屑的白面包相提并论，是一种侮辱。

我仔细清理了一下嘴唇，司机又开口了：“你们年轻人吃得这么少，这样下去形象要不够的。”

他说的不是“形象”，是“营养”。这糟心的上海话啊。

我告诉他，全麦面包是一种优质而高格调的食品；人体所需的营养其实并不用很多；从根本上讲，不吃就不得病，就好比没有买卖便没有杀害；一个严格素食者可以拥有最旺盛的精力，每天的睡眠时间能压缩到4小时以内，这样，省下来的时间，他就可以用来冥想和制作更好更精美的素食；像你这么一天到晚久坐不动而且总是憋尿的职业是最不健康的……

我滔滔不绝地说，旁征博引，慷慨激昂，说得司机后脖子冒汗。他无言以对，只好假装没听见。

我们的车穿过人民广场，看见许多妙龄男女踩着共享单车，吆五喝六地冲出来。他们一个个都好瘦，比单车还瘦。最后车停在了一个写字楼门口，过来一个保安，司机摇下了车窗，两人说了几句话，他把那份晚餐给了出去。

“咦，不是女朋友吗？”我问。

“叫保安代领了，大概太忙，没空下来。”

“大概不是没空下来，”我忽然脱口而出，“大概是瘦得连电梯都压不住了吧。”

司机嚎啕大笑起来。忍了我这一路，这才等来一句良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