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爱书 | 《卡珊德拉》，败者的旗帜

by云也退

“败者的旗帜”是从佩索阿断片集《惶然录》里借来的一个词，译者韩少功把这个词挑出来，作为那一段断片的标题。

希腊神话里两个最有颠覆力的弱女子：安提戈涅，卡珊德拉。特洛伊城破，预言家卡珊德拉的弟弟被阿基琉斯所杀，自己被阿伽门农掳到希腊不让走，这种处境，可以说是弱者中的败者，败者中的弱者。

克里丝塔·沃尔夫用卡珊德拉的视角重写了特洛伊战争，揭穿了一个核心事实：海伦压根不在特洛伊，希腊人打出营救海伦的旗号，乃为了去攻打特洛伊，就像西晋内乱时，军阀随随便便矫个诏便进京伐罪。小说中，沃尔夫借卡珊德拉之口说出真相：战争打了几年之后，“忙于打仗的人们再也不要求看美丽的海伦了。”

但特洛伊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希腊人一挑衅，他们就应战，他们眼里的荣誉，在一个女人眼里十分可疑。卡珊德拉预见了厄运，劝阻她爸爸——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国王好像还以为自己在演《魔戒》：“潘托俄斯早就给我圆过梦了；身披黄金盔甲的当然就是我国王。我必须武装自己，以便去战胜全副武装的、阴险的敌人。”

沃尔夫写的男人——《荷马史诗》里的那些英雄，没一个好东西。普里阿摩斯狂妄自大，他的宫廷卫队长欧密罗斯野心勃勃，希腊那边，阿基琉斯残暴，阿伽门农最可怕，是愚蠢和权力的组合。沃尔夫用这些人来影射六十年代大国之间的“核讹诈”：核弹？就像海伦一样，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带出一帮随时来之能战的炮灰。

“人民永远是炮灰”，这是我认识的一位智者常说的话。这本小说的情节像卡珊德拉本人一样充满了对宿命的悲伤盼望，看到宿命，却没有力量去改变，实在是太难熬了。在古代悲剧里，英雄亲手给自己挖了大坑，观众眼巴巴看着他们盲目地走向不归路，暗自捶胸顿足，但是沃尔夫写的现代悲剧，则直指那些挖坑的人是咎由自取的丑物。

这就是败者打出的旗帜，牺牲品向自负的英雄们所发的恶诅。

《卡珊德拉》是我读的第一本民主德国小说。在那个长得好像半块饼干的国家里，克里丝塔·沃尔夫是最有实力的作家，也许没有之一，跟《窃听风暴》里的人似的，长一副心事万千重的样子。沃尔夫不情愿指责自己的政权，其实她写这本书，是借批判一种更大的非正义来避谈眼前的更容易看清的非正义，借批判普遍存在的男权黩武，避谈单个国家的独裁政治。

但我好像一直很珍惜那些写得好的女性视角小说。安提戈涅好歹还有行动，卡珊德拉基本没有，她纯然是被摆布的。她的声音，是借着故事中的智者——安基塞斯放大出来的，他说与其生产那些邪恶的铁，真不如拥有女人那种直觉的天赋。所有金玉良言都有个共性，那就是讲了也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