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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一周来,每个凌晨我们都在采收葡萄” | 云也退


云也退的以色列游记很有些闪闪发光的段落。孩子们建造小泥屋的场景,即便细节模糊了,发自本心的愉悦和源于基布兹的勃勃生机也不曾褪色,像书里形容的,“低语和脆笑就都留在村子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看到这些有如梦境的场景时,读者应当已经知晓内奥·达马茨基布兹的生活状况。孩子因庆祝毕业而搭建的小泥屋外形简陋,并不实用,所处山头草木荒疏,雨水稀少的沙漠气候自然不讨喜。洋溢在生活劳动中的愉悦和所有的不利条件在书中相安无事。


类似的蹊跷情景贯穿于整本书,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学习现代舞,市政管理令人啼笑皆非,老人沉湎于回忆,年轻人对现状失望。对于黏着“聪明”“创新”“巴以问题”之类刻板词汇的以色列,这些说不清雷同还是独特的故事非常重要。比起条理分明,总能得偿所愿的所谓生活,不断被琐事扰乱才接近真相。


基布兹连接着以色列的复国和立国,当地人的讲述与集体化的生活劳动,令它兼具美好和无奈,终于成了明日黄花。宛如意识形态遗迹的基布兹,给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找寻灵魂的机会——云也退想要的可能更多一些。客人终将离开,长期居民则在些许焦虑之外坦然地生活着。


他人的生活是新奇的,而反观自我总是旅行的意义。劳动、游历和题材多元的谈话,在书中循关键词和时间重新组织,以基布兹为核心扩张去以色列社会、历史和犹太文化,若有若无地探究生活的意义。不是直接对比或出于自己的目的去剪裁,而是理解、共情和见识,相较众多热衷修辞的“非虚构作品”,妥帖是这本书尤其令人欣喜的地方。


云也退强调了自己生命状态的似是而非:


三年过后,2012年的夏秋,我重返故地,想来寻找一些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但一定是有益于我,能把我那时时被割成碎末的生活补缀得稍微完整一些的。生活太琐碎了,毕业不少年,我换过七份工作,又好像一天都没工作过,写了写文章,又仿佛什么都没写。我挣着够自己体面活着的钱,可钱似乎随时都会离我而去,而我,甚至还有点期待它们离去似的。


“对完整生活和积极成长的渴望”显然成了游历的重要目的。“他们”的烦恼似曾相识,但因复杂的因素而获得不同的效果。


毫不意外,行文不到十五分之一,大作家索尔·贝娄就出现了。他后来现身许多次,身份困惑在他生命中萦绕,这和《自由与爱之地》中的许多人并无二致。


特拉维夫二手书店的美国店主说,贝娄早期中篇《只争朝夕》中的父子关系曾引起他的共鸣:“我的父亲是老一代移民,他自己可以干干这个,干干那个,却不能接受自己的下一代仍然没有方向。”首次经历近乎苦行的体力劳动后,云也退则想到《赛姆勒先生的行星》,塞姆勒先生是大屠杀幸存者,“坚信人类未来一定会移民去月亮,那是个没有纳粹的地方,也没有美国”。


“除非你将自己的生活作为一个转折点,否则便没有存在的理由。”云也退由衷地称赞贝娄这句断言,但强调它可能会与普通的乐观主义混同。毕竟把生活作为转折点和“把眼下当作人生的最低谷”有微妙区别。“犹太智慧”这时大约能够派上用场,点点滴滴地帮助普通人更好地应付琐事。


伯林形容俄国和波兰犹太人的话语或许也能借来一用:“他们活得很本真;他们也许不喜欢他们的境况,也许想摆脱它,或进行反抗,但他们不会自欺欺人,也不会努力去把那些人们(尤其是邻居们)一望而知、最具特点的属性掩藏起来……他们的生活与宗教祈祷仪式联系很紧,他们的理智和情感充满了关于犹太历史和宗教的意象和符号……”


久远的宗教经典,晚近的迫害、屠杀,艰难复国、战争,以及哭墙、大屠杀纪念馆等物质空间,共同构成了神话和现实交织的犹太国家,也形塑了当代以色利人的性格——固执或许算一个。作为游历者的云也退是合格的知情人,捕捉一时一事,譬如橄榄树和歌者吟唱的“托贝”,近乎即时地判断它在这条长河中的位置和当下隐喻。


作家们则是可靠的犹太思想者代表,他们超然地提供了种种证言。比贝娄更早,这本近400页厚书的第13页,阿摩司·奥兹、梅厄·沙莱夫等作家就出现了。云也退在基布兹图书馆找到的《第七天》是奥兹的早期作品,出版在“六日战争”结束后四个月,聚焦刚从战场返回基布兹的士兵。当时收复圣城的舆论热潮犹存,奥兹等人就试图追问战争的意义。


通过作品和媒体,老奥兹的人格魅力为中国读者知晓,云也退也为他“对过去的记忆忠实如一,形成了强有力的道德感”而吸引。《第七天》验证了这种判断,青年奥兹已经形成了未来闻名于世的人道主义立场。“奥兹要那些受访者去关心他人的痛苦,尤其是战争中被驱逐的那些人,而对于生命平等,他有着近乎偏执的信念。”


因此对奥兹的批评令人震惊。“这个人的幻想太多,他有一个幻想实现,我们就不可能待在这里讲话了。”比奥兹年长16岁的老泽埃夫上过前线、当过战俘,见证过死亡,因奥兹的“虚构”压倒自己的“回忆”而不忿。


活在历史和矛盾当中的“他们” | 云也退


抽离地看,泽埃夫的批评相当可疑;但若以他的经历衡量,这种立场又无法辩驳,极可能将人拖入犬儒和虚无。记录对话的同时,云也退评论:“死亡渗入了泽埃夫的心和脑,除了记忆他一无所有,这种记忆只能不断地强调,不可以被挑战,否则的话,那些死亡便成了无谓的悲剧。”


活在历史和矛盾中的以色列人与“我们”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可能没什么,他者的生活兼具熟悉与陌生。这些生活在遥远国度里的人们,因游记而具体可辨,唤起读者隐秘的认同感。


行旅的任务以合乎水准的方式妥帖完成,尽兴庆祝毕业的孩子们之外,书中仍有众多精彩描述,譬如安息日聚会中富于酒神精神的舞者——“这舞蹈真是漫长,一种与农业的周期相匹配的欢乐,他们且舞且狂,沉浸于那种将智慧和理性暂时排空的醉态之中。”


经历众多繁重枯燥的农业劳动后,云也退在即将离开时告诉大家,自己在内奥·茨马达“生命中第一次感到和谐”:“我想我找到了一部分我在寻找的东西:简单劳动的价值,共处的感觉,没有争吵和怀疑。我回家之后,才能发现自己身上有了哪些改变。”


索尔·贝娄坚持到全书最末。他在《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里的笑话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小说里的拉亚蒙医生调侃“六日战争”:为什么国防部长摩西·达扬把律师编入第一冲锋梯队?因为他一声令下“冲啊(charge)!”,律师们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要钱(charge)了。


令人失落的是犹太人的幽默感今不如昔。依云也退的观察,这与漂泊终止有关,“当国家成为一个事实,还想在战争、灾难前自嘲,必然会束手束脚,有所顾忌”。


失落在个体、基布兹和以色列普遍存在着,确定性那么稀有。以色列与德国是仅有的“允许他们流失的族人回归的两个现代国家”。学者叶礼庭形容,“两个相信民族性在于血缘的民族,都慢慢发现,血缘纽带真的会变得薄弱”。柏林眼下或多或少成了犹太人寻梦的新去处,特拉维夫在2011年成为了“全球同性恋之都”,封闭保守的耶路撒冷也有十分之一人口是同性恋者。


历史在螺旋,历史在发笑,理解大多数幸运与不幸都需要长期和细致的观察。不过,不熟悉云也退的读者,大约可以从书里体会到他预言的“改变”。纯真却坚实的秩序感散落于众声喧哗中,却超越举目可及的有限生活,令人无法忘却。


《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云也退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


以色列到处都有昏黄的土石背景和微笑的人,两者并不是只有在这里才交映到一起。不过,这里的人际关系却与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它是沉默的,但更紧凑,更贴近内心,与集体利益之间有着更密切的互动。

           云也退 | 自由与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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