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春光照相馆 | 照相、照片、家与村

张亮 OFPiX 2021-01-05


将台河是我的家,从小生活的地方,位于甘肃省定西市以北30公里,地处黄土塬沟壑之间,是一个典型的黄土高原小村庄。


父亲是在镇上开了近三十年照相馆的老师傅,他的底片里留存的是这个小村的往事,也有着我和姐姐以及妹妹的童年,我们这个大家庭的过往时光。


父亲的照相馆叫做:定西春光照相馆。







1979年,父亲正上高中,跟着一位叫苏俊的老师学习手工上色黑白照片。高中毕业后,迫于生计的父亲四处参加甘肃省内的物资交流大会,靠着相片上色赚钱。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1981年6月,父亲花120元买了台二手海鸥203照相机,开始了正式的照相工作。那时,照相师傅在村民眼里是非常时髦的工作,也很受欢迎,教师的工资每月是42.5元,而父亲一个月能收入100多元。父亲会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各种照相冲洗的设备,下乡串村拍全家福、老人肖像、登记照、毕业照等等。




听父亲讲,1985年全国实行统一拍摄第一代身份证照,他接到给全县26个乡镇拍摄身份证照的任务,对他来说既高兴又发愁,因要求用135底片拍摄的1寸大头照,当时困难买不起135照相机,他就想办法改装了120照相机,设计用16张的底片照出32张照片来,不光解决了底片的问题,还节约了成本。翻看父亲拍摄的老照片,看得出他曾经的照相技术和暗房水平之高,然而他的这些技术全是靠自学而成,使用的一些冲洗照片的器材都是自己制作,甚至还独创些土办法解决拍摄中遇到的问题。父亲每提起这些,说得头头是道,也以此为傲。


1987年,开始有了彩色照,慢慢取代了手工上色照片,由于135相机昂贵,父亲又改装120相机来拍彩色照。2006年数码兴起,传统胶片无法满足客户的需求,父亲的照相馆也被迫关门。






父亲大半辈子生活在将台河,除了照相工作,还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用最传统的二牛抬杠方式在田地里耕作,穿着那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布鞋穿行于田间地头。在父亲眼里,干啥都行但不能荒了土地。


2004年,姐姐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父亲激动地掉眼泪,村里好几年没出过大学生了,在整个家族里,姐姐也算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个大学生。靠父亲照相的工资只能维持家里的生活,无法支出姐姐的学费,最后,家里的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那时我在读高一,妹妹读初一,家庭的经济负担相当沉重。2006年,我考取了大学,但整个家庭根本无法承担两个大学生的学费,所以我选择了参军入伍。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离开故乡,我没有让父亲送我,一个人踏上了南下的运兵列车。





从记事起我就跟爷爷奶奶睡在一个炕上。上小学时候我经常想着法子向爷爷要钱买糖吃,有一次爷爷不给钱我就把布鞋挂在树上撕扯,爷爷哄我过去拿钱狠狠的揍了我一顿,自那以后再没向爷爷要过钱。然而上了初中以后,每周爷爷都会主动给我零花钱。高中时,毫无病兆的爷爷突然就走了,只留下了年迈的奶奶。


入伍后,奶奶是我最担心最牵挂的人,生怕再也见不到她。当兵满两年后,我回家看望奶奶,已经86岁高龄的她身体很不好,眼糊耳鸣,认不清人,但我一回去她立马知道是她孙子回来了。听父亲讲,奶奶的枕头下常年压着我穿军装的照片,时常拿出来看,尽管看不清但还是用手摸着去看,看着看着就掉眼泪。


2013年春节回家,奶奶卧床不起,2013年7月份我没来得及见奶奶最后一面,她就匆匆走了。爷爷奶奶生活在最艰苦的年代,年轻时经历了不少苦难,他们在黄土地上劳动一生,养育了父亲兄弟姊妹七个孩子,最后落叶归根又回到黄土地里。


留在父亲和我镜头中的爷爷奶奶都成了永恒的回忆。






过去父亲觉得照相这个职业没有什么前途,一直以来不愿教我照相。如今我们都长大工作,我又自学起摄影,每逢回家都去拍摄黄土地上的村景、村民,他倒是支持起我来。


父亲虽然已不再是开照相馆的师傅,但他的名字在当地却是家喻户晓。每当走在镇上、走进村里,碰到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村民,提起父亲的名字都会打开他们的话匣子。父亲给不少人家拍过全家福,拍过老人肖像,大家墙上挂着的相框里的老照片,好多是父亲拍的。照片里的人现在已满头银发、步履蹒跚,有些已不在人世。


虽然父亲曾给村民拍了很多照片,但也因没来得及为村里一些老人在临走前留下一两张照片而感到遗憾。父亲告诉我,那时很多家庭生活困难根本舍不得花钱拍张照片。今年春节,父亲陪着我走村串户,我免费给村里的老人留影,拍摄村民的全家福,也算弥补了父亲曾经留下的遗憾。(点击阅读>>俺村的全家福





据县志记载:将台为明灭元在甘肃境内最大也是最后一场战役时所筑,三社因建于河滩,故称为将台河,这是将台村三社的俗称,属于将台村八社之一。听村里老人讲,将台河历史上有将台堡、蛮站沟、大榆树、大碾子、水井这几大景观,在当地很有名。随着村子的发展变迁,这些承载着整个村里几代人的历史景观都已消失。


父亲曾在1982和2003年两次拍摄将台河全景,想通过照片记录故乡的变化。后来我也站在与父亲同样的拍摄位置上拍摄小村全景。从我和父亲的照片对比中,可以看到故乡和几十年前并没有很大变化。远处只有零散的几户村民盖起了二层楼房,还有一座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土坯房,现都已成危房,时至今日,村里只有少数村民盖了砖瓦房,家庭条件好的搬进了将台村新农村和定西城里。以前全村四五十户居民,现在只剩下三十几户。将台村新农村是沿公路新建格局统一的砖瓦房,离我们将台河只有一河之隔,也属于将台村管辖,搬进去需要十五万左右,政府补助一半,主要接受异地大山深处的搬迁户,这两年不断地在扩大建设规模,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村民搬迁到这里,这里将成为将台村人口最密集的区域。




父亲拍摄的将台村全景(2003年)和我拍摄的将台河社的全景(2016年)。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故乡是昏黄色的,黄土坡起起伏伏,绵延至天边,没有一丝生机。2003年国家实施退耕还林还草政策以来,村里的山地开始都种上了树和草。十几年过去了,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的改观,每到夏季雨水充沛时,云雾缭绕,满山遍野都是绿色,丝毫感觉不到这是在大西北的黄土高原。加上故乡独特的梯田景观,它比江南的梯田更大气,更广阔,更豪迈;它有着更多的层次,在蓝天的掩映下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变幻,犹如通往天堂的阶梯,将人与自然的距离拉近。















 

山绿了,但水却污了。流经村子的这条河叫关川河,发源于陇中定西境内的东河西河,在县城西北汇合后,始名关川河。小时候,水清澈见底,虽然味道苦咸,也可以洗刷衣物、牲畜饮用,偶尔还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河中游泳。如今在河滩上行走,一眼望到的却是干枯的河床,河滩地被承包商搞成沙场,挖得千疮百孔,沿河的工厂也多了,污水被排放到河里,乌黑的河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气。


黄土高原生存环境恶劣的主要原因是缺水,村子里每户人家在院子里都会有一口水窖,没通自来水之前,水窖就是一家人的命脉。如果遇到干旱少雨的年头,吃水都成问题,庄稼基本绝收。记得小时候在脸盆里倒一点水,一家人轮番洗脸。2013年,村里通了自来水,结束了吃窖水的日子,2014年11月8日,长达九年的引洮供水一期工程全线完工通水,至此,村里终于告别了干旱、缺水的时代,但那些水窖依然起着很大作用,用来浇菜地,给牲口饮用,能节约大量的自来水。


生存环境的改善并没有让人扎下根来,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守的村民们却似乎没有发觉有了水源后土地的重要性,土地荒着也是荒着,大部分村民倒愿意将自家土地出租或被征收。父亲已年过半百,我也知道让他再去种地是心有余力而不足,家里的6亩川地也被出租,整个村子的土地亦如此。









回望父亲留在黄土地上的足迹,深深浅浅,清晰可见,起点的那端,是一片片黄土,起起伏伏地黄土山坡,荒凉且深沉。从我出生以来的那30年光阴,父亲的春光照相馆从兴盛走向衰落,留下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但就是这些老照片,记录了将台河的变化,蕴含着难忘的故事,而我在追寻过去的同时,也拍下如今家乡的模样,简单的生活印记,成为小村未来的历史相簿中的一个页码。





{本文为OFPiX景观故乡工作坊作品}




张亮,老家在甘肃定西,现在北京从事网络管理工作。摄影只是爱好,离家多年,就是想用镜头记录故乡。





回复关键词“还乡”,可查看往期更多有关故乡的影像文本


还有更多有关摄影的文章>>   索契摄影项目 | 公益摄影 | 沃克·埃文斯 | 庄学本 | 吴印咸 | 旅行摄影书 | 景观摄影 | 摄影与书写 | 照片上写字 | 马格南 | 马丁·帕尔 | 摄影书的历史 | "研究"摄影书 | TED摄影 | 拉里·托维尔 | 公路摄影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