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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于小芙:逆流而上[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0-07)

于小芙 人民文学 2020-09-11
逆流而上

于小芙

人民文学 2020年07期


那个冬天有点儿怪,雪小,已经入三九天,只下了两场薄雪,风吹日晒,留下斑驳的白。
祖父一边把几个大馒头装进麻袋,一边说,走近道,过江。他一手抓着麻袋一手拉着我,走在镜子一样光溜溜的冰面上,还在说,等着吧,三九不下雪,没准儿四九就下了,冬天不下,到了春天也给你们找补回来。
刚走个百八十步,不知从哪儿来了股邪风,掀开了祖父的棉袄,吹飞了他的帽子。祖父想用他那只抓麻袋的手拽他的袄大襟,又想顾他的帽子,脚下哧溜一滑,摔了个倒仰儿。麻袋摔掉了,馒头滚落出来。要不是他及时松手,连我也跟着倒了。还没等我去拉,祖父爬起身去抓骨碌乱跳的馒头,一边吩咐我,快去追帽子!帽子正让风赶着滴溜溜跑,我越急着扑它,它跑得越快。我摔得跟头连着把式的,好不容易逮到了。
到了江对岸,我们浑身上下都冒起热气。林子在风中呼呼作响。山崖下狗尾草浩荡地枯黄着,随风鼓摇。天空却像洗过了一样,蓝得干干净净。
祖父带我上山,是去认干妈的。他说我的身子骨太弱,得认棵大树做干妈。那些被认作干妈的树多生在村头巷尾,与人亲近。那些上了年纪的柳树、榆树,树干粗壮,枝叶婆娑,如果是垂柳就更好了,手臂柔软,像随时准备抱抱谁似的。树身上层层叠叠的布条,如勋章一样垂挂,新的鲜红旧的灰白,越是如此人们就越发信任它们。
祖父为我选的树干妈却在山上。
慢慢走上山坡,走进一片灌木丛,枝枝杈杈障住手脚,遮人视线。祖父说,这些多是臭李子树,长不成材的,再往上走就好了,它们追不上来。
太有趣了,连树也长了腿脚,还追人呢。
伏下身子,扒开树枝,钻过灌木丛,眼前果然清亮了,所见之处都是笔直的树木。
要找的那棵树终于出现在眼前了。远远望去,树干中段左右摊开,初看似大腹便便,再看,像张开的翅膀。它正怀抱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它为什么要生在这里呢?它为什么要长成这样呢?它的种子被风吹到石块底部。巨石摊平了它的树干,压扁了它的身体。高处,它枝杈繁密,能与所有的参天大树比肩。
祖父说,每逢不如意,他就来看它。一次大雪封山,雪深及腰;一次大雨倾盆,水势汹涌。
我看得出了神,那满身满脸的皱纹,好像还笑呵呵的。它抱着冰冷的石头,如同抱着孩子,不嫌它们硬,不嫌它们冰冷,不嫌它们无情。
祖父打开包袱,摆好供品,让我磕头、叫妈。
我穿的是祖父吩咐母亲缝制的一套褐色衣服,连帽子也是同色的,还在身上绣些绿色的枝条和树叶。我还真像树的孩子呢。
妈,妈。我仰着脸好半天,叫出声来。
无数根枝条,轻轻拂动,像听懂了似的。
我四肢并用攀上山顶。这里有一块巨石,看着十分危险,像是就要掉落下去,实际不然,它一直好好立在那儿,让人白白地担心了一场。在这儿可以一览众山,也有凛冽的山风。
看,那一团团的,是石花子。这些小东西,一丁点儿水和土就够活了。祖父指给我看。
它们是死了吗?我问。
没死,它们睡着了。
那谁叫它们起来呢?
经我这样一问,祖父先笑了,笑了一会儿才说,谁像你,一场雨就醒啦。
休息时我要坐上一块石头,祖父说,坐不得。我又坐上一个木茬,他又说,不能坐。他说这是山神爷休息的床、吃饭的桌。我慌忙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他又说,山神爷勿怪,不知者不怪。
四周看去,这是一片石块群,这么多的石块,难道是山神爷开会的地方?
山神爷长什么样儿呢?我问。
祖父有时说,它是虎头人身,住在林子里;有时又说,山神爷本来就是人啊,有名有姓。
因为山神爷,我还挨过祖父的巴掌。一次是吃米饭的时候,把筷子插到碗中央;一次是我一时兴起,把碗碟敲得叮当响。祖父就拍了我的手背。从此我就记得了,山神爷的规矩多,爱生气。
上山拜山神,下水拜龙王。这些看不见的邻居要勤走动,勤走动就会有感情。
一铺小炕上,有个小炕桌,小炕桌上方吊着一个苕条篮子,上山下河的供品就装在里面。糕饼糖块果子,好像总也拿不完似的。祖父和我坐在小桌前,他最后一次给我讲的故事有关我的太祖舅姥爷,还讲了龙王庙。讲了一会儿,就从篮子里拿出一块槽子糕来。
一望无际的山林,时常有乌鸦飞过,啦啦啦地叫着,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鸹子叫,准没好事儿,啦啊啦的,就是来拉人的。卖槽子糕的货郎说。
祖父听了也不纠正,等他走了,祖父说,那是咱们老于家的神,是会反哺的孝鸟。
那货郎为啥说它拉人?我问。
他不懂。这江岸林子里的老鸹成群结队,他要见了还不得吓死。
老鸹,又叫老鸹子,我一直听成老娃子。我知道,它们是来报时的。早上一叫,我就起床了,晚上再一叫,我就该睡了。它们离人远远的,叫声也寂寥。
祖父带我去认树,就像去走亲戚一样。红松、樟子松、落叶松,说起来就像说自家的老二老三老四,即便都是松木,也能说出它们的不同来。秋天的深山异香扑鼻,祖父拾起落下的松塔,用木棒砸,捡出里面的松子,再用石块敲,取出松仁。松仁又甜又脆。闻着松枝的香,吃着松仁,我连说好吃。
我分不清樟子松和红松,只知道有的结松塔,有的不结。祖父说,好了好了,那就这样,结的就叫它果子松,不结的就叫它落叶松。我说,这样好啊。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于是这林子就活了,连山葡萄都一闪一闪地亮,像紫色的星星。
祖父喜欢为熟知的事物起上一个土气的名字。比方说我,我小时候爱哭,每次刚一咧嘴,没等哭出来呢,祖父就说,乐了,看丫丫乐了。他叫我小乐。后来,我真的就不爱哭了。
再比如枫树,就是秋天有红叶的那种,还有个学名叫槭树,他怎肯叫这样不亲切的名字呢?就直接叫它色(音sǎi)木算了。如见了某棵树长得曲曲弯弯的,就叫拧劲子,某棵树像骨头一样硬,刀劈斧凿都费力,就干脆叫它王八骨头。还有,啄木鸟也不叫啄木鸟,叫叨木倌儿。
不但要起名字,还要亲自尝一尝的。种子如松子自不在话下,树木流出的汁也都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如色木吧,逢夏天锯开一株色木,就会流出冻秋梨味儿的汁来,是甜中带酸的。白桦树的汁液甜滋滋的,有一点点玉米青秆味儿。
树叶子的味道也都尝过,杨树叶子苦,榆树叶子黏,榆树钱甜,柞树叶子有清香,可以用来包黏耗子。黏米面包着红豆的馅,再用柞树叶子裹好,放在笼屉上蒸,打开锅盖的时候,树叶萎了下去,一群肥壮的灰绿色耗子妥妥帖帖排着队。
每逢春末,榆钱儿结成一嘟噜一嘟噜的,我和祖父就摘榆钱,做榆钱粥。但长在别人家门前的我就不敢动了,我也试着摘过一次,屋子里立刻蹦出一个老头儿来,说那是他留着做粥的。
这疙瘩养人啊,谁走我也不走喽。祖父常常这样说。他让我记住这些能吃的东西,树根、树叶、树皮、草茎、草根,这也是他所有的遗产。
祖父时常从江边捡些破破烂烂的树根、树桩回家。他说这就是浪木,在水里泥里漂荡不知多少年剩下来的,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烂了。捡回来就对着这些东西看,一看就是半天。之后他就忙起来了,这儿磨磨、那儿削削,树根变了,变成了孔雀开屏、荷花、观音送子;树桩子也变了,变成了桌子、凳子、衣服架子,还有猪食槽子。
祖父待在这些树根树桩中间,我时常就找不见他了。他们连气味也是一样的,在祖父身边就像挨着一片好闻的树林。
祖父时常画一幅小画,类似于一个人在制作一个比他还高的罐子。他说,那是饭盂,是我们于氏先祖发明的。
等小乐长大了,就做个工匠吧。他又说。
在祖父的第三十三年祭,一家人努力回忆他的言行和我们的家史,发现那是一条断断续续的河流,仍迷雾重重。
听父亲讲,他小时候,家中年节时要请出家谱来,挂在堂屋里。那张家谱是祖父从山东登州府带来的,特别阔大,要半面墙。上方当中一个“永”字,往下枝枝杈杈,像一条支流繁多的大江,是一个大家族。永字辈的就是我的曾祖父,景字辈的是我的祖父,再往下的辈分是荣、家、朝等共十四字。有一年家谱被人翻出来烧了,其他的就更没人知道了。查遍于氏的各个谱系,终于找到一支相符的,那一支在安徽。这是一条漫长的迁徙之路,先祖们从大老远的地方一步一步走来,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母亲说过,他们是如何来到这片山林的。那年她八岁。太阳晒煳了山东即墨的土地与庄稼,也晒枯了江河。曝晒之后就是蝗灾,乌云一样的蝗虫铺天盖地。母亲随着人群奔向这片山林。于是我的父亲母亲在这里相遇,于是我出生在山林里。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觉察出了祖父的不同:笑容总是挂在嘴角,性子不温不火。母亲说,吃过大苦、遭过大罪的人就是这样。
黑白老照片里,他和祖母坐在椅子上,后边站立着儿孙。那一身装束,抿襟黑棉袄,肥腿束脚黑棉裤,手中拿着磨得发亮的浪木手杖,白净的脸,眼带笑意,嘴角却是忍俊不禁。
额头、太阳穴、眼角的纹理稠密,像无数条小江汊,慢慢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眼睛这儿就是一片湖泊了。打这儿再次出发,在鼻侧纵深划开,奔流到嘴角这条最大的江河里。
我住的地方可能就是祖父的嘴角处。沿着辉发河这条支流,就到了松花江,逆流而上,就能找到我的祖父。
二〇一八年二月,我出发了。
冻结的松花江,青幽幽的,晶莹剔透。伏在冰面上,能听到细小的水流声,看得到河底的游鱼,极轻缓地游动。苍黄灰黑的山林,十分像一块粗麻布,而这江面就是陈列在粗麻布上的玉佩了。江中有突兀的石块,间或是硕大无朋的树根和树桩子。几只乌鸦匆匆飞过,像赶着去报信,它们说,来啦,来啦。
按照祖父讲的,我的太祖舅姥爷就在平顶山上的四海龙王庙里。他是最早的放排人,被龙王爷看上了,死后就做了龙王爷的侍卫。
这个人,能浮坐在江面上饮酒,连喝数碗,不醉不醺。他还是个放木排的好手,过十八盘恶河如履平地,在江里潜行数里,不用换气。江上的活儿都让他抢了,别的放排人眼红他,把他灌醉装进麻袋,沉到江里。三天后他从江里浮上来,朝着江岸上的人伸个懒腰说,这一觉睡得真舒坦。这下人们都服了,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水老鸹,还说,淹得死天上的水老鸹也淹不死地上的水老鸹。
后来的一天,江上的雾浓得像下小雨似的,有人看到他身披牛毛毯,头戴苇笠,足蹬多耳靰鞡鞋,大步流星,直奔四海龙王庙。之后,世间就没有水老鸹了,龙王庙里却多出一个塑像来,和水老鸹长得一模一样。打那以后,江面上排散船翻的事就少多了。放排人从船厂回来,就要到庙里拜谢,香火十分旺盛。
龙王庙的斜对岸,在雪与杂树之间,隐约有一条木板台阶路,通往蜂蜜崖。蜂蜜崖半山腰上,有一幢泥墙桦树皮顶的小房子,有炊烟。晚霞把炊烟映成粉红色。山风在林梢吹着响哨,却让人觉得更静、更寂寞。踩雪声如隐隐的雷鸣。
我走向这里唯一的人家。在这空寂无人的江岸石崖,这像是世上第一户、也像是最后一户人家。
树上的乌鸦张望着,是这院落的卫兵。乌黑的、奇形怪状的浪木,散落在院子里。
门是木板门,窗是木格窗,有老妇人出来倒水。
谁家的闺女呀?天多冷啊,进来暖和暖和吧。她的唇角是上翘的,满脸的皱褶,眼睛是细弯弯的一道缝儿,却异常明亮。说着转身开门,我干脆地答应着,随她进门。到了外屋,老妇人又往锅里添了一瓢水,转脸笑着对我。屋里迷蒙的热气笼罩着她。老妇人有七十多岁了吧,我想。
里屋门发出吱吱声,屋地里有一个大浪木杂物架,挂着衣服、扫帚各种物件。一铺小炕,炕上一个木质炕柜,污迹斑斑,里面是层层叠叠、挤挤挨挨的照片和红色的证书。有一个证书探出半个身子,好像有“植树”两个字。我来到灶房,帮老妇人添柴烧火。
男主人回来了。一个干瘦的老人家,瓜子脸,沉静的眼神,没说话先笑了笑,十分亲切。这笑里没有客套的意思,更像是对自家人的一种示意。他摘下棉帽子,又摘下胸前闪亮亮的照相机,挂在那个浪木架上。和这一屋子的陈旧物件比,这个照相机着实太亮了点儿。
我也很自然地和他们一起,吃饭、洗碗、洒扫、喝水,然后说出我的来意。
两位老人家突然就沉默了。一时间整个屋子充满了远久的气息,小屋就像充饱了回忆的气球一样飘浮起来。
你祖父的事,我还真知道点儿。
那请您讲一讲吧,我给您倒碗水去。
倒好了水,我拿出电脑。老人家则卷了一根烟。很快,烟雾就弥漫到电脑的蓝光里面了。老太太听了一会儿,倦了,展开铺盖躺下了。老人家随即熄了灯,他说亮着怕老伴儿睡不好。
我盯着电脑屏,飞速敲打键盘。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觉着这声音那么幽远又熟悉。
祖父生于一九○五年,排行老二,生在七月,乳名小七,只读过两年书。十六岁时,先埋葬了父亲,又埋葬了哥哥,他成了孤儿。一个叫连江的同乡来找他,带他进木帮。
大木帮中,数小七年纪最小。人黄瘦,瓜子脸,目光有些呆直,走路跌跌撞撞。也数他的衣服最单薄。
他略看得懂生死状的意思,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手中拿着快秃了的毛笔,脸色越发青白。
“本人X X愿跟随木帮,从事伐木营生,因伐木危险丛生,本人愿签生死状,生死由命。签状人:X X;保人:X X。”
看什么哪?先给我。连江先拿过去,把名字签到保人那儿。
小七颤巍巍签完字,将食指按到印台上,蘸了红印泥,再印到自己的名字上。
有人问,怎么带个小毛孩子来?
连江说,别看他人小,辈分大着呢。
连江说他的祖母姓于,论辈分,他还得管小七叫舅爷呢。
就一个人儿了?木把头问。
小七摸了摸胸口的家谱,摇了摇头。随即,他又点了点头。
木把头叫于青林,虽出生在东北,可他父亲是逃荒过来的,也是山东人。
小七扛着快两米长的大锯子,跟着师傅往山里走。他还没怎么使过锯,尤其是这样一把两人对拉的长锯。连江告诉过他,进山的好处是,一天三顿饭吃得饱。如果顺利,半年后活着出去,能赚些钱。
在生死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命就不归自己管了。他们并不太在意,有的还唱咧咧的。
这里有山东人、山西人,还有河南人、河北人、安徽人。在生死状上,他们留下的是全名。可是全名有谁记得呢,小七、老九、大秃子、二虎子,他们或依长相脾性称呼,或是叫着对方告知的乳名。大爬犁、二爬犁、大斧头、二斧头、大师傅,是干什么的就叫什么名了。其实这是很严重的,到最后人没了,完全和生死状上的对不上。只有于青林和连江有名字,于青林是头儿,连江是靠带徒弟出的名。
那是十月末,枝头的树叶都失水变色,风一吹哗啦啦飘落,显得没着没落的。
木把儿们得在雪来之前挖个菜窖,存上白菜土豆萝卜黄豆绿豆。砍些木头,搭个木楞房。再和些泥,搭一铺大炕,还要挖水井。
挖井掘窖搭灶,若是打扰到了狐狸、刺猬和蛇,都要停手施礼,大仙莫怪,大仙莫怪。人们很矛盾,有时觉得自己是这山林的主子,有时候又觉得主子另有其人。看看那些动物的眼神就知道了,防他们就像防贼似的。动物们每天该吃草的吃草,该吃肉的吃肉,该睡树洞的睡树洞,该住地洞的住地洞,谈情说爱,娶妻生子,有的还妻妾成群的。似乎人的最高理想动物们轻而易举就实现了。动物们毫无顾忌地出双入对,人却不能,这样一想,倒觉得做动物比做人好。可是,动物只能待在林子里,人到了春天就下山了,这么一来,又觉得还是做人好。
赶爬犁的修整爬犁、备草料,拉锯子抡斧头的,打磨锯子斧头。管做饭的大师傅垒起灶台,架上一口大锅。小七负责拾柴。
这位了不起的大师傅,能贴出老长的玉米面饼子。大师傅每贴饼子时就挽起袖子,整个胳膊都参与进去。他飞速倒换着手臂,把面抟得啪啪作响,脚上小跑着,呼呼生风,等跑到地方,刚好面也抟好了,啪的一声,一大块面飞将出去,半米长的饼子稳稳地贴在锅上,位置不偏不倚。锅底煮的盐豆已经响边儿了,心安理得地吐着泡泡。
连江没糊弄人,小七吃上了饱饭。
他一边大嚼着,一边端起大碗来,往嘴里灌汤。瘦长的手指,抓紧了大碗。那些和他一样大嚼的人快速地吞咽着,目光很凶。
放心吧,你运气不好的话,我来埋了你。如果春天没有人来找你,你小七儿就彻底消停了。你就埋在烂树叶和雪堆里,等着吧,树就从你的身子骨里长出来,你就变成那棵树喽。你看,这胡桃楸、这橡子树、这松树,都是有魂儿的,都是死了的走兽和人变的。
连江一边教小七打磨锯子,一边说。
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些魂儿呢?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见小七一直呆呆地望着他,连江又补充一句,你是聋还是傻?真是个榆木疙瘩。
十月刚过就下起雪来了,雪一落就可以伐木了。
“木帮于青林等二十七人进山,取良木换钱粮养活家小。山神爷勿惊,弟兄们不坏;山神爷勿怪,弟兄们无害。靠山吃山,近水吃水,山神爷是神,山神爷是保命的仙,好酒好菜侍奉您,求您老保佑,材多人安!”
众人一边和声“材多人安”,一边跪下磕头。熏好的猪头,黑一块白一块的,紧紧闭着眼睛。酒倒进碗里,洒在一块红布搭的神位前。
开山喽!声音穿透树林,遇到一个山丘又折回来,随即听到斧头砍在树上的钝响。这样喊一声是提醒树精树神们避让。仪式结束了,只割下一个猪耳朵边儿摆在地上,整个的猪头都搬进了木帮的伙食大锅。
小七单膝跪在地上,用全力拉着锯,不时传来连江的怒斥,他仍一声不吭,用力抱着锯把至脖颈口,好似那锯把是头猛兽要吞了他似的,又好似那锯子随时会跑了似的。他的手像冻红的鸡爪一样,嘴唇也裂开了口子,变得又肥又厚,渗出紫黑色的血。
一棵大树锯透了,他们停下来。小七瘫坐在雪地上喘气。连江瞪着他,你个不走运的,几年没遇到这样的树了。
那棵树明明已经锯断,就是直挺挺地立着,不肯倒下来。
老木把儿们不约而同停下手,糟了,山神爷坐殿了,遇到索命树了。
有人说,扔帽子,扔帽子!有的说,都别动,都别跑,这树追人哪!
连江双膝跪地,小七也赶忙跪下,磕头。磕过头后,连江把帽子摘下,抛出去。两人定在原处,等待树神宣判。僵持了一会儿,小七突然站起身,向山下跑。树果然朝着小七砸过去了。那样一棵大树,倒下时哇呀呀怪叫,砸倒了数棵小树,一根较粗壮的树杈压弯了一棵小树,这小树又迅速抽身弹出去,正弹到小七。
有人说这孩子怕是砸扁了,也有人怨连江不拦着。
不远处的洼坑被雪几乎填平了,那里正发出响动。大爬犁几步走过去,用手一捞,把小七从雪里提上来,放在地上。小七瞪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众人,口里嚼着雪,咯吱咯吱地响。
连江走过来,拍拍小七的肩膀,为他挖了挖脖领子里的雪。
那棵小树救了小七。
呸,你个损人。抬头杠的人朝着连江骂。你知道个屁!连江不服。哎,真他娘的缺德啊,对方又补一句。连江涨红了脸,给那人一拳,两人撕打着滚到雪里,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来,上人。于青林吆喝一声。没事儿了是吧,有命打架了是吧,都给老子过来。围观的、打架的都聚拢过来了。
这棵树有多粗呢,横卧在那里,快及人的腰了。
打头的领唱:哈腰就挂呗。众人和:嗨吆嘿嘿。这八人就把铁钩子插到树身下。
打头的又唱:掌腰个起来。众人和:嗨吆嘿嘿。这八人就挺直了上身,绷紧了绳子。
打头的再唱:扳住小辫子。众人和:嗨吆嘿嘿。这八人就拉紧绳索,左肩的迈左脚,右肩的迈右脚。
打头的唱:脚下要留神哪。众人和:嗨吆嘿嘿。木头就移动了,像一列轰鸣的火车,慢而沉稳地驶离。
“躲树窠子那么,嗨吆嘿嘿;盯住脚步那么,嗨吆嘿嘿。”
这声音真是好听,似从胸膛里发出来的,人的嗓子变成了高亢的唢呐,鼓动了山林。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人,随时都唱得出来。
这时,大爬犁谢大秃子赶着牛爬犁过来了。他和他的老牛一起吞吐着白气,山坡上一时热气腾腾。他管牛叫大兄弟,还自有一套理论:那金鞍玉辔是给马预备的,真正吃重拉套的时候,马行吗?还得是牛。马的屁股小,没那么多腱子肉,只能使猛劲,在平地上行,上个小坡还勉强,要是下个大坡,后头再拉上一爬犁木头,不是爬犁把马挫倒了,就是马把爬犁拖散架了。牛呢,再陡的坡,它都不胆怯。牛眼一瞪,四蹄抓地,一步是一步,腿抖肉颤也咬得住。下坡的时候,它运上一口气,把屁股上的腱子肉都绷紧了,坐住坡,那才稳呢。那真是一等一的好汉,叫它大兄弟不亏。
小儿们,加把劲儿!他挥着帽子,朝抬木头的人喊着,秃头上也冒着热气。
领头的一看是他,就改了词儿:前边的是什么,嗨吆嘿嘿;光溜溜的屁股那么,嗨吆嘿嘿;近看看又不是,嗨吆嘿嘿;有鼻子有眼那么,嗨吆嘿嘿;还会喘气儿那么,嗨吆嘿嘿。
口里虽在戏谑,腿上却没一个乱的,眼睛也没一个错眼珠儿的。
听着听着,小七开心起来,眼睛里放着光。
另一对锯手没遇到索命树,遇到了擀面树,横着倒下,顺着山坡向下滚,将一个锯手擀倒了。
他伤了腰,是被抬到木楞房里面的。刚开始他没觉得怎样,只是腰以下用不上力,于青林去搔他的脚心,无反应,又脱掉他的裤子,触他的腿根,最后摇了摇头,意思是完了。过了一些时候,那人开始发痛,痛得嘴唇青紫。在木楞房中熬了四十多天,死了。
大伙把他抬出来,拢起一个雪堆。脱下帽子,行礼。
木把头儿一声吆喝,木把儿们齐站起身,抡起斧头,举起锯子,抬小杠的扛起杠子,赶爬犁的扬起了鞭子,抬木号子再次响起来了。
早晨,太阳依旧从树林背后照了进来,照在每棵树上,照在每个人身上,也照在那盔新隆起的雪堆上。
就这样,过去了。
下山时如果没人来找,说明这人是孤身一人,自是没人管没人问的。倘有人来找,也只是领了丧,默然回去。签了生死状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事。
林子里没有时间,有的是日出日落。什么事都有劳山神爷管着。人们算计着一天伐了多少树,造了多少根材,运走了多少,还剩下多少。他们心里存着希望,好像连死也没有时间了。
吃顿黄豆芽,是金豆子,吃顿绿豆芽,那是银豆子。
大师傅时常采一把野冬青,熬一锅雪水,给这些人洗手、烫脚。越接近尾声,手脚上越满是血口子。
和饼子面用这只大铝盆,生豆芽用这只大铝盆,洗手用这只大铝盆,烫脚还是用这只大铝盆。大师傅说了,以水为净呢。
如果有人死了,至多晚饭间叹口气说,又死了一个。顶多会补充一句,这个人干活实在,不计较;那个人谦让,不怕累;那个人不耍滑;那个人本可以自己躲过去的,可是他担心着大锯手,把自己舍了。
好人无长寿,祸害一千年,别做好人。末了有人补了一句,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话题终于还是转到活着的人身上来:东家不用发他的工钱了。
木把儿们累了一整天,天一放黑就吃饭,吃了饭就抓紧睡下了。脚底下炕着靰鞡鞋,头朝外躺下,打着呼噜。木楞房是不隔音的,外边的风咝咝的,雪落下来簌簌的,飞禽扑腾翅膀,走兽嘶吼,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他们是听不到的。到了春天就不然了,这个季节不大安分,会闹出很大的响动。这儿裂一道口,那儿开一条缝,又不知是哪儿塌下去一块儿,稀里哗啦、轰隆隆。木把儿们翻了个身,似梦似醒地咕哝着:走冰排了,该下山喽。
把头儿给木把儿们发了薪,带他们回到家里。前街后院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姑六婆,一起张罗着。木把儿们寂寞了一个冬天,今天重返人间了。杀猪、宰羊、蒸馒头、酸菜炖大鹅,摆一桌子。
于青林开了花酒铺,饭菜女人都齐了,省心又省事。饭毕,有家的回家,无家的留宿,爱赌的去夜赌。
凤儿呢?被韩家少爷赎走了。小娥呢?得痨病,死了。连江问了两个人,两个人都不在了,一时不知所措。原来是山中数日,人间百年。
编木排,搭弓棚子,给龙王、风神、雨神还有龟和甲鱼两位小神爷立上牌位。猪头供在排上,猪血洒到江里。木排浩荡着,飘摇在江面上。
江中三步一礁、五步一石,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放排人常讲,老鹰岩,十八浪,浪浪打在心坎上。过了老鹰岩,跳进捞灵愁,靠近杀狼口,木排抖三抖。把心衔在口,把命攥在手,恶河门前过,阎王门前走。
刚一搭到排头的影儿,平顶山上的龙王庙就敲响了钟,和尚们的经咒声嗡嗡的,在江上回旋,小和尚的旗子指向南,示意他们靠南岸摆。
过了这最险处,他们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望向江岸的石崖。石崖上的蜂巢不断有蜜汁滴下来,引来更多的蜂,所以这叫蜂蜜崖。顺着崖下的小路向上,有稀稀落落的人家,这里住着他们的老情人。这里的房子不叫房子,叫海台子,或是叫半掩门儿,专门招待这些排手的。
在冰冷的江水里闯过来的男人,到了这里,胸口里有数不清的蜂子乱飞,心想,老子拼死拼活为了什么,不就是图个热乎气儿吗?有的就跟着上了岸。
走,看看咱的儿去。连江拿起一根打磨得很光洁的浪木拐杖,对小七说。小七就随他去。
一屋子四个孩子,大的十一二,小的两三岁。却没有一个叫爹的,都叫叔叔。那个十一二的女孩子,提了半桶水,费力地倒进水缸,小七过去帮忙。这女孩子辫子梳得光溜溜,一双眼睛清亮亮的,穿着灰白色的布褂,打着补丁,使她看起来像棵小白桦树。女孩遇到小七的目光,马上低下头。她的母亲叫她:小莲,去拔些芽葱来。她的弟弟妹妹们也跟着叫:小莲我也去,小莲我也去。
连江朝着小七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小七才回过神来。
女人穿着褪色的蓝花夹袄,袖子磨脱了,她麻利地忙活着,一锅水马上开了,热腾腾的。连江就坐在木凳上,贪婪地望着锅上的团团热气,时而闭了眼用力闻着什么,微笑着。
小友子,过来!连江招呼那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他一把抱住了那孩子,塞到他口袋里几块银圆。在他脸上额上胡乱亲,又用两瓣唇衔着小孩子的红耳朵,连连说着,长得可真快呀。小孩子左躲右挡,终于脱身跑了。
连江仍把脸朝向女人:上次带给你的香粉用完了没有?红胭脂也用了吧?老吴的腿好点儿没?我给他带了根拐杖。连江说的老吴就是这家的男主人。
连江又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梳子,别在女人的头上。小七认得这个,这是师傅几个夜里打磨出来的。那双拉锯牵缆绳的粗手,居然也能做得这个。
女人先伺候他们吃饭。榆树皮玉米面片汤,里面切了细细的葱末。菜呢,是小葱蘸酱。女人剥一根,递给连江,连江就把小葱一折,伸到酱碗里,兜些酱在上面,一下填到口中,大嚼。师徒俩都吃得满头是汗。连江稳稳地坐着,看着女人里外忙活,那神情,连神仙也要羡慕他几分。饭后,女人新烧了热水,端到连江的脚下,俯下身,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到胸前。一张饼子脸,细眼睛、薄嘴唇,笑的时候露出两排又细又小的牙齿,像整齐的米粒。女人把手伸到热水盆里,搓弄连江的脚。连江仍一声不响,微闭双目,嘴角一侧微微颤动着。
小七独自回到排上,燃起火来取暖,入夜时睡到棚子里。
第二天一早连江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小捆洗剥得水嫩嫩的小葱。看到了吧,那个最小的,长得最像俺的就是俺的儿呢。他对小七说。
别的排上的人就笑了,你一年来一两回,怎么知道哪个是你的儿?
连江啐了一口:多管闲事的杂种。是俺的儿就是俺的儿,俺有准儿。
又有人问,你留下多少钱啊?别把老本儿都留下了。
“都留下的是你,小心半路上饿死你。”
那人就不说话了。小七知道这话是真的,确实有人饿死在排上。他忙伸手去拉昨夜下的挂子,挂子里网着几条大大小小的鱼。这是他们一天的伙食。
连江一看这一网鱼,他那柔情蜜意的脸上立即荡起更甜蜜的笑意,拾起来两条就往崖上跑。这一次女人跟着送出来:你麻溜儿回来呀。
娘们儿就是磨叽,快回去,出来嘚瑟个啥。连江故意头也不回地说。
木排队从额穆至永吉后,离吉林船厂越来越近了。越到这时他们越加着小心,稍不留神就前功尽弃。
即使到了船厂,还说不上大功告成,还有最后一劫。侥幸捡条命的放排人来到城里,先小庆一回,庆幸劫后余生,再大庆一回,庆幸得了钱两,大肆铺张,吃花酒、逛窑子,不出几日钱袋子就见底儿了。
只有这时这些苦命的木把儿们才如梦方醒,明明发誓这是最后一遭放排了。可做什么能赚钱这样快呢?还得再签上一回生死状,进山,下河。常人的轮回是百年或几十年的,他们不同,山里人间,一年一个轮回。
连江告诉小七,老兄弟,记得老哥的话,这一次下了排再也别回来了。小七听了抬起头,看了他半晌,像没听懂似的。
赚点儿钱就快走吧。他补充着。你要是不打算长干,就别撩扯崖上的女人。
七八天后,他们行至杀狼口。一边的河面翻滚着,像是开了锅,一边是个漩涡。连江立时紧张起来,忙撑起一支篙来。然而用偏了力,排撞到一边的石崖上,小七第一个被晃了出去,一下没入水中。连江被堆叠的木头挤在中间,喷出一大团血。
连江的死讯是小七带到海台子的,女人就真的带着孩子来给他烧纸钱了。孩子跪下时,那女人说,叫爹。
看来海台子里的女人也是有些情义的。这无疑成了广告,有更多的孤身放排人去海台子,去半掩门儿,有的还添了娃。于是他们就更多了份牵挂,在风浪里多了点儿温柔的念想。
那么,老人家,小七——我的祖父,到底听没听他师傅的话呢?我问。
老人家并没有回答,而是说:听,你听。
黑暗中,传来咔嚓嚓的崩裂声。像一座山要沉到地底下了,像地张开了嘴巴,吞掉了什么。这声音不断传来,越来越频繁地传来。渐渐地,这声音变了,咔嚓声中夹杂着轰鸣,像是这石崖慢慢移动了,地下伸出一只巨手,要把这崖推走。
开江了。这冰啊,一块推着一块往前跑,比大部队还有架势。早些年的这时候,木把儿们也该下山喽。他说。
睡吧,天都快放明儿了呢。老太太咕哝着。
我挨着老太太躺下了。老人家在饭桌的一侧,和衣倒下。
我真的有点儿累了,马上就闭上眼睛。那位老人家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祖父,没了三十多年了,对吧?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余下的这句,我不知是真听到了,还是睡梦中的。他说:这就对了,对啦。于氏家训里有这么几句,永无机巧,景清木秀。荣临善宅,家兴国治。朝乾夕惕……
一清早,老太太就叮嘱我:别从江上走了,开江了。
我爽快地答应着。
村庄真静啊。回去时我搭了顺风车,一路上看到很多空出来的房子。山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整个于家屯几乎都空了。他们大致沿着辉发河与松花江的各支流,逐渐迁徙,从上游至下游,或由北向南,直至海的方向。
取而代之的是周遭的山林,日渐葳蕤。
 
从山里回来两个月后,看到一条讣告。说的是一个叫于荣莲的老人,一名护林员。退休后的一天,他突然栽起树来,以至到了半疯的程度,见到坡地就栽。那播种了地块的主人很气愤,来找他,他说坡地就不该种庄稼,应该栽树,这本来就是树的地方啊。那个人拗他不过,就铲树,他就去夺那人的锄头。经过几番争夺,对方终是让了步。到了后来,进城和远行的人把一些土地撂荒了,他就继续拿自己的积蓄出来,买树苗、栽树。这样天天如是地栽着,十几年后就栽满了几座山。狍子回来了,他给狍子们拍照,只要听到相机的咔嚓声,它们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望一望。他就笑一句,真是傻狍子。狐狸也多了起来,黄的金黄,白的银白,像精灵一样,行走在草地林间。
有人骂他是傻狍子,有人说他是被狐狸精迷了。也有人赞扬他。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他只管栽树,其他什么都不管了。
全城都知道了,那个爱栽树、常来洗照片的老人家去世了,于是穿起了素色衣服,悼念他。
有人竟泣不成声:人活得有几分疯傻,这才有点儿意思了。
也有好几个人这样说:这个人真像小七呢,那个签过生死状的小七。
我查找所有关于他的消息,找他的照片。瓜子脸,沉静的目光,是他!就是那个住在蜂蜜崖上的老人,我们是同族,与父亲是同辈!
他同样埋在了这片林子里。
后来看到有人写他的传,总觉得缺点儿什么,只写他的壮举,栽了多少树,没有写他的乌鸦邻居、满院子的浪木。还有,他叫荣莲,和那个崖上的小莲有没有些瓜葛呢?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我对我的祖父、我的家族,越来越整不明白了。
七十六岁那年春天的一天,祖父望着我家窗外的大榆树,咽着口水说,想吃碗榆树皮玉米面片汤。祖母说,现在谁还吃这些个。他执意要吃,呼噜噜一连气儿喝了三大碗,乐呵呵地躺下就没再起来。他就这样走了。
按祖父说的,父辈们把他葬在临江的老鹰岩旁。我们孙辈十几人站成四排,三人一排,听着大人的指挥,向着祖父跪拜。那一年我六岁,头上裹着粗麻白布,一见人哭就跟着哭。对着哗哗的江水,不知咋回事儿,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责任编辑  刘  汀]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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