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东方涂钦：我的飞翔（人民文学 2020-11）

一九九〇年辽阳的寒冬

昨夜我的牙齿崩落

在梦里含着满口的血

凌晨的极光里

有一束舞动飘扬的响亮电波

它吓到了我

那是我祖父的讯息

我预感发生了什么

一具肉体的路径

从汤河往北方漂泊

灵魂昭示了摆渡的轨迹

它在天空

以特殊的方式拜访了我

那天清晨

我刚刚醒来

传达室的老式电话就响了

它送来一个已爆未响的惊雷

——我的祖父

那位远近闻名的巫医

已经拂尘驾鹤

我的飞翔

或游于大水

或掠水而飞

有时候我的翅膀很沉重

在前行的时候

摇摇欲坠

有时候我的翅膀很轻

翱翔于天空

身体轻于零点零九克

我畅快地飞临

那穿透了苍穹的峰顶

我重复地做着飞翔的梦

在时空的深处

不知道肉体和魂灵

到底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

我和你的交织

我跳下大海，还能回来么

在坠落的过程中

我想呼吸一下腥咸的空气

并把这个过程编辑成一个梦

然后在梦中劫持你的幸福

第五次轮回

我实在讨厌那只皱了的帆船

但你醒得太早了

其实梦还没有结束

短短的九十一年

是谁一生的痛苦

我只不过想在慌乱中

在你的梦中

植入三十九秒的甜蜜

第四次轮回

我看见了我们的女儿

在我的梦里，由我说了算

我编织了一个花环

它在风中唱着凌乱的歌曲

旋律中全是你的故事

你好像执剑而立

剑芒轻易就挑断了风语

这到底是在我的梦里

还是在你的梦里

第三次轮回

你搭乘一艘游轮漂向河外星系

我没能抓住你

我被囚在你的梦境中

在那里像个战士披荆斩棘

然后挥镐刨地

想掘出一口清泉

原来你把我

植入了另一个前世

其实，我们又何曾醒来过

我们又何时

不是在梦里

第二次轮回

你的世界已经十分荒凉

那不是我的手笔

我打好了腹稿

编辑了两千五百年的希望

但并没有设定开始

就这样

在你的诗画田园染尽风霜

看你的琼楼玉宇斑驳陆离

第一次轮回

我是多么无助

这个世界既不是真的

也不是虚的

空色无异

我们来自不同的化境

业力把我们拽向深处

我们还将回忆起

未来的未来的未来的未来

第六次轮回

我们携手而生、执手向死

你看见了什么

在午夜的钟声里

无论你看见了多么耀眼的光芒

都等于看见了

今生的寓言

二〇五八年的双翅

它闪耀着七彩的力量

衔起了一具凌晨的棺木

翱翔九霄、飞临大洋

在涛声的经诵里

把它沉入静寂的海底

无涯无际的祥和

安葬了我

再一次涅槃

到底是终结还是开始

并没有人关注

波涛涌起只如心念

念念，如泡沫般永不停息

你看见我安详地沉入海底

而你看到的

只是这一时这一世

无所来处，便无所去

其实许多人都像我

闭着眼看见了午夜的自己

那是一束束光

一束一束

向未来报到的信息

信息的寓言

响亮地照彻了我们的欢喜

倾斜的椅子

海鸥在远处鸣叫时

我看到了一片叶子

和一把椅子

一把倾斜的椅子

它们和一片黑暗的声音

都漂浮在海上

叶子上挤满了我的兄弟

他们困顿无依

木然地和太阳对峙

而那把椅子

它从哪里来

不稳定的身姿

像一枚天雷随时会炸响

也许，它还会随时炸碎

我内心的安详

天光暗淡下去

梦，嘶哑着就要开始

我听到一个小丑在歌唱：

琥珀色的月亮

一直分泌黏稠的光

它们像蜜一样

流淌到蓝色的席梦思床上

穿透阳光而死

我感觉到太阳

挖掘这一点明确的幸福

让思想和肉体舒展地走进去

淋着那透明的欢唱

淋着阳光

在大地上坐下

抚摸那些四通八达的道路

手指的触觉向前延伸

每一条都通向阳光的心腑

这金黄之血的发源地

我感到温热缓缓流来

灌溉我干渴的春田

从土地上站起来

现在我开始走进去

开始为阳光晕眩而死

每一步都溅起一片阳光的浪花

往前走是海

再往前走还是海

是最广阔的阳光

我的四肢和它们拥抱

成为阳光的俘虏

我重新认识我

我现在看见我走进去

走向四面八方的路

四面八方都是我金黄的影子

我看见它们因穿透阳光而死

我看见它们因穿透阳光而成为阳光

——我辐射出的影子

如今我站立中心

四面八方的影子向我回顾

我，太阳的兄弟

悬挂在天空中

因为穿透阳光而成为阳光

我的心，太阳的兄弟

悬挂在天空中

闪耀着无边的光芒

一九八三年的祖母遗言

祖母离世后的头七

上坟结束回到家里

我的姑姑就病了

她神志看起来无比清醒

却又总是哭闹着

呓语不断

她历数我们家

三代以上的历史

自称是我已逝的祖母

她和我的家人们交谈

用祖母特有的表情和语言

述说曾经的家族秘密

那些属于长者的故事

和后辈们的暗史

本已设置了密码

但她滔滔不绝

就像打开了这个家族尘封的宝库

有些宝藏的路径

显然并不属于我的祖母

而我的姑姑

她轻车熟路

她像极了我的祖母

轻松地打开了一个又一个

宝库中的箱子

让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她还历数个别子孙的不肖

和这个家族特有的温暖

还有一些谆谆教诲和期许

像是留给头顶孝帽的子孙们

生前没有完成的遗言

她哭着叹着笑着闹着

嬉笑怒骂中

并没有对这个尘世的依依不舍

却充满了对这个家族

五味杂陈的爱意

如果她就是我的姑姑

如果她不是我的祖母

如果她就是我的祖母

如果她不是我的姑姑

如果，人世间真的需要温情

一九八三年的灵魂

就有存在的依据——

在鲁南

有一种朴素的民间故事

叫作灵魂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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