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刘康：时间的瘦马（人民文学 2021-01）

衰老带给我的喜悦像一小枝

盛放的玫瑰。因为突刺

它被孤立在花圃之外。爱美的少女

取走了它的花冠，但余下的根茎

仍让我醉心不已。海明威用它

制成了一杆猎枪，在某个日落的

黄昏射向了自己的太阳。我独爱

卡夫卡，那个在深夜行走的男人

似乎从不担心暴雨会骤然而至

他没有衰老，像早已预知了

玫瑰的结局，在凋零前

把花冠献给了春天的少女

雪落往何方

落在山顶，它让群峰变成

加冠的孝子，落入河床

它让游鱼免受捕捞之灾

也有一些落到了我们身上

像盐粒，有细碎的切肤之痛

我所疑惑的是，那些

不曾目睹的角落，它们会以

何种方式，领受这人间的恩德

蝴蝶效应

阿冷在信件中向我表达了

某种忧思——飞鸟在越过群山时

会不会被深谷的引力所摄？

他时常如此，在荒诞和理性中

寻找攀缘的路径。如果飞鸟真为

深谷所摄，那所知者必定寥寥

作为臆测者之一，阿冷会不会在

蝴蝶振翅的瞬间看到谷底的真相？

就像多年以前，我们在故乡的站台

挥手告别，启明星映照着一列

火车驶向南方。多年后，那里

积雪崩塌，晨昏星在日落前

递来一个青年理想的碎片——

蓬勃、绝望，有内部瓦解的痕迹

我曾拼接过它，在行将圆满的

瞬间，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响

门的背后

阿冷和我描述同一扇门

用了不同的词语。他说星光和漏缝

有时也会听到跫音。像某种

动物，觅食前收敛的谨慎

这是根植于内心的不安，我也

有过。在过去，木质门板的晃动

往往会让我从睡梦中惊醒

除了自然之力，我也感受到了

某种不可抗拒的伟力。所幸我

一无所有，在忧惧和不安间

避无可避。现在，我在一扇晃动的

木门背后从容以待——一束星光

或者雷殛。它可以取走我

应有的一切，包括窃取之物

爱的多重性

过量的阅读为我设置了重重关卡

当我翻越一座山峰来到它的背面

我所置身的空间必然有了新的维度

像我经历过的那些，刻骨铭心的

爱恋，无一不在提醒着我——

爱用它的繁复，证实了自身的多重性

但我并未因此而感到羞愧

一扇门窗的洞开为我引来了星月

它不会因为人类的复杂属性而有所

偏视，它已看到过太多，不同轴线的

汇聚和背离。我们只是爱着

在崖壁和缝隙中寻找平衡

我想起我痴迷过的恋人，那坨明媚的

腮红，在庸常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像一条狭长的海岸线，泊满了

过往的船只

观照录

“黑暗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我想，除了一种静默的孤独

还有些微弱的光芒，被迷雾遮盖

这是我沉迷于深夜写作的原因

很多时候，在一扇玻璃窗观照出的自己

要比镜中真实得多。那些在黑暗中

逐渐消泯的事物，与你形成了

鲜明的对立。而你的脸

甚至那些被人苛责过的晦暗

却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这多少得益于你的写作习惯

让黑暗本身，对你葆有了善意

面对这难以言喻的善意，你是否

有过自诘？那些如你一样

深夜伏于案前，在迷雾中探寻答案的人

他们最终都去了哪里？

飞行的秘密

会飞的人总在夜间驰行

他们无法证明，自己多于旁人的

那段高度。像鸟类，因为翅膀

而拥有了上帝的视角。它们同样

无法说出，你所未见之物

我的朋友L，因醉酒吐露

夜晚的秘密而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作为惩罚，高空使其产生了畏惧

我们登山，在一座峰顶俯瞰大地

黝黑的坳口不过是秘密之一

他曾进入过，更深处的洞渊

——那些吞食他胆气的巨口

如今他被巨口吐出，眉梢还沾有

地底的寒霜。我见过它覆盖的

那双眼睛，漆黑的瞳仁里

仍有焰火跳动

时间的瘦马

如果死亡不是一个族群的

最终归宿，那它可能是一道门

越过者也有回返的几率

当我的瘦马从野地里走来

我确信它一定经历了什么

四围暗淡，一种与光对等的盎然

蓬勃滋生。我在寻找它

消失的鞍具，那条可能存在的

马鞭，和一具嶙峋的瘦骨

它回来了，野地的蹄印

规则有序，一种从未有过的

从容如此清晰——这不是

我的瘦马，时间已还它自由

它的哀伤依旧明亮，仿佛

已然看到，加诸我身的鞍具

登山之前

作为遗言的一部分，阿冷将

过往的书信寄赠与我。冷冽的文字

似乎让我看到了山顶的积雪

——彻寒之下的孤绝

如果尚有前途，我不免为之担心

折身而返和翻山而过，我也会

和他做出相同的选择。我们失去了

搬山的勇气，在越来越稀薄的

时间面前。现在，我把希望寄托于

一根虚无的绳索，西西弗斯曾用它

系住过一块巨石，在陡坡和切面间

找到了平衡的支点。他也需要

这样一根绳索，在积雪崩塌之前

河埠头记事

河埠老人为离人吹曲时

我才九岁，尚不知命为何物

只有年迈的祖父在屋檐下

望着一枚落叶发呆

同样的表情，我在一只猫的

脸上看到过。这距我

知道它有九条命还隔着数年光景

一条大河将我的村庄一分为二

我在下游，在邃僻安静的夜晚

目送过星河远去

也曾试图，在一只猫的脸上

分辨出不同的表情——有时

是我逝去多年的祖父，有时

是我疾病缠身的祖母，还有次

是我妻子腹中待产的胎儿

语言的尽头

当我说“噢”，群山报之以

绵长的回响。这是哲学的开端

一种智慧被另一种智慧覆盖

我看到了更迭的光芒。当我将

溢出的词语咽回体内，细微的蠕动

沙沙作响。它就要湮灭

像某种动物濒死前的绝望，尚有

惊雷伏于云层。还有多少言语

在赶来的途中又折返回去？

群山用沉默替代了回答

一茎枯草，在寒风中无声摇摆

[责任编辑  刘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