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写作课|施冰冰:众乐乐[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1-05)

施冰冰 人民文学 2022-04-06
 施冰冰:出生于一九九二年,福建泉州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和硕士毕业,剑桥大学东亚系在读博士。有评论文章和小说发表于《南方文坛》《青年文学》和《青岛文学》等刊。 
众乐乐(节选)

施冰冰

人民文学 2021年05期

…… ……

“咔——”导演黄晓梦喊了暂停。
透过摄像机的方式看,总觉得世界变得不真实,像是通过丝袜看东西,蒙着一层。镜头的拉近推远,又让人误以为世间东西的大小都可以改变。就像现在,显示屏上,顾潇潇那条牛油果绿的裙子变成了细小的色块,连带着表情和动作都变得模糊而别扭。
黄晓梦放下耳麦,走到暖洋洋的场灯下对顾潇潇说:“潇潇,我觉得这个故事的走向还是有问题。”
“可是——”顾潇潇顿了一会儿。
“可是”是顾潇潇的口头禅。三天前,黄晓梦第一次见到顾潇潇的时候,邀请她做自己小组的演员。“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顾潇潇回答道。“耽误不了太久的。”黄晓梦说道,她有些雷厉风行,没有给顾潇潇太多拒绝的理由。所以,顾潇潇还是成为了黄晓梦组的演员,她们要用五天的时间拍一部十分钟的微电影。
这是黄晓梦第一次来到上海。疫情期间,黄晓梦因为旅行限制,无法返回英国的学校上课。滞留家中的她,偶然在朋友圈看到了上海一所电影学院向公众开放短期的电影课程,想到和课题有些相关,便报名参加了。电影课程平平无奇,倒是几位电影学院的老师,隔离几个月后首次见到学生,抑制不住热情与兴奋。电影课程从故事、剧本开始讲起,讲到置景、拍摄乃至剪辑。最后是实战演练。四五个人组成一个剧组,便架机器、打灯光开始拍摄了。
黄晓梦第一次小组会议的时候,就唰唰写了短剧本《众乐乐》,剧本内容是青春期少女无意中听见母亲和另外一位男人的通话。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个,只觉得这个标题和场景在自己脑中徘徊许久,落笔的一刻语言就像流水一样漫开。小组的其他人都没想出什么故事,看过剧本后也都没什么意见,便一致推荐黄晓梦当导演。
顾潇潇是这个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被老师们派过来在微型剧组里帮忙。顾潇潇饰演剧中的女儿“她”。顾潇潇身材颀长,五官棱角分明,尤其是下颏线清晰、优美。眼睛大概是开过眼角,画上淡淡的眼影后,更是扑闪扑闪。黄晓梦觉得顾潇潇长相太过精明。第一天拍摄,顾潇潇穿着黑色紧身练功服,打着赤脚在片场里走来走去,乳房、腰身和曲线都恰到好处。她还裹着一件金色的宽松披衣,瘦弱的身体像长在花瓣里,整个人显得光芒万丈。原来演员现实中是这么美,黄晓梦心里想着。可是,当影片开拍的时候,黄晓梦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太满意,她心里的女儿形象大概是自己这样,微胖的、矮小的,像是随时都可以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女孩。
“可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顾潇潇憋了半天,终于把那句“可是”接完。
“这个没事。”黄晓梦站着陷入了沉思。接下去故事的结局,就是顾潇潇饰演的女儿啪地挂断了电话,和另一个女生王雨晴饰演的母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人在声嘶力竭的吵闹中,互相摔门而出,然后全剧终。现在,王雨晴正穿着碎花开襟的剧服,拿着道具电话,等着黄晓梦的反应。
可是,黄晓梦总觉得这个结局里缺少了什么,就像一幅精彩的绘画最后的败笔,像一道还未及品尝便被冲进下水道的佳肴。自从拍摄这部微电影起,黄晓梦就常常陷入莫名的情绪之中。那个沉闷的黏稠的夏天常常像风一样扑面而来。她也时不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潜入水底的最深处,记忆的最深处。
“我觉得,”黄晓梦慢慢地说着,“结局应该是,女儿和母亲用闽南话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然后结束……”
顾潇潇和王雨晴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黄晓梦。
“可是——”顾潇潇脱口而出,“我不会闽南语。”她是上海女孩。
“我可以教你。”黄晓梦说。
“可是——”顾潇潇又在可是。
“这又算哪门子结局?”王雨晴惊讶问道。
是呀,这是什么结局?黄晓梦自己心里问道。记忆中,母亲在客厅里打扫卫生。满屋子都是窸窸窣窣的扫把打扫碎玻璃的声音,它们都被哗啦啦倒进了垃圾桶。接着,她听到母亲又开始拖地。咕咚咕咚地墩布撞击各种家具,伴着间或的拖把被拧干、水落进桶里的稀稀拉拉声。她推开房间门看见,米白色瓷砖地板上沁着横横竖竖的水珠,客厅里蒸腾着一股水南天的麻布的霉味。她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母亲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母亲直起身子,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拄着拖把。“暗瞑食啥么,米粉汤还是面线糊?(晚上想吃什么?米粉汤还是面线糊啊?)”母亲用闽南语问道。
“随便。”她用普通话回答道。
“加赤肉加鱿鱼?(加瘦肉加鱿鱼可以吗?)”
“随便。”
转身进厕所的时候,啪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她顿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靠着玻璃门慢慢滑坐在地板上,浑身冰凉。

她们在电影学院巷口的一家麻辣烫店里教学,吃过午饭就在角落里坐着。
教顾潇潇说闽南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声台形表”是演员的必修课,但顾潇潇舌头僵硬,还时不时冒出“可是”,她咿呀呀的模仿中总是哪里不对劲。而且,顾潇潇没学两句就拉着黄晓梦问东问西。问到黄晓梦的家乡和教育,黄晓梦都一一回答了。直到黄晓梦说到自己正在伦敦大学上学时,顾潇潇眼睛一亮,激动地拽着她的手,“呀,我从前也在那里上学!”
原来,顾潇潇是半路出家学的表演。顾潇潇从前在伦敦大学学的是文化产业管理,在校期间,经常参加学校话剧社的活动,甚至有两个暑假都在伦敦西区的剧院实习。本科毕业后,她对工作感到迷茫,发现自己对管理、投资等工作也没多大兴趣,倒是对戏剧表演念念不忘,便回到家乡,报名了上海这所电影学院非学历的一年制课程,试试自己的潜力。
“他们说我怎么吃都不胖,可能是个做演员的料儿。”顾潇潇笑嘻嘻地说。
“哦。”黄晓梦敷衍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但是,我更想要个胖一点的女儿形象。
“潇潇,你觉得,我们这个故事该怎么结尾?”黄晓梦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比方说,比方说,父亲这个形象出现了。父亲刚好撞见女儿在偷听母亲电话,然后父亲逼问女儿到底听到了什么!”顾潇潇两手一拍,“是不是很有戏剧性?”
黄晓梦点了点头。
“就像我爸爸就特别爱查我妈妈的电话……”顾潇潇陷入了沉思,“可是——”
父亲?黄晓梦从麻辣烫店的窗户往外看,阳光和煦,这一片老社区是低矮的筒子楼。楼上的晾衣杆上飘着两件衬衫。周遭一片安详,只有黄色和蓝色衣服的外卖小哥匆匆跑过,还有些年轻人三五成群,拿着从便利店买的咖啡和蛋糕慢悠悠地走,大概是附近上班族吧。午后已经落幕。
记忆中,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
“这个月的电话费怎么他妈的那么多?”父亲交完电话费后回到家嘟嘟囔囔。
母亲瞪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我系听电话,免钱的!汝一日日从朝起到暗瞑,打来打去画虎烂……(我都是接电话,不用钱,哪像你一天到晚打电话到处胡吹海说……)”
“林被讲的都系正经代志!(我说的都是正经事!)”父亲被激怒了,涨红了脸,握紧了拳头。
……
在记忆的另外一层,她被一阵拖拉机的声音吵醒。是父亲回来了。她听见屋外,发动机的声音隆隆,如同鼓声,把整幢房子都震得似乎在摇晃。她躺在床上听到父亲用钥匙打开铁门,接着是黑色布鞋的塑料底在地板上摩擦。父亲喊了两声母亲的名字,没有人回应。然后,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打开,光亮跟着从门缝里漏进来,使她看见了父亲橙色长袖上衣落满的油渍和泥巴。一股新鲜的泥土的气味跟着涌进来。
“才六点半就睡了啊?”父亲用胳膊捅了捅被窝里的她。
她转了个身,眯着眼睛。
“你妈妈今天又打了个电话,你听见说了什么了吗?”
看着父亲一脸讨好,她觉得身体和脑袋无比沉重。
“可是——”顾潇潇说,“这样我们就还需要一位男演员啦。感觉比我学闽南语还要难,哈哈哈……”顾潇潇的话把黄晓梦拉回现实。
“晓梦,我不明白,”顾潇潇又说,“你为什么非要让我说闽南语呢?”
黄晓梦沉默着。
“世界上真的有,在现实里说家乡话,而只在电话里说普通话的人吗?”顾潇潇又问。

这天拍摄并不顺利,几个人吵来吵去也不确定该如何结尾。摄制课的任课教师,以及现场的助教都一再强调所有人在片场都要听导演的,这是电影拍摄的准则,也是合作精神。可是大伙都对黄晓梦这个莫名其妙的结尾感到困惑。黄晓梦和顾潇潇从麻辣烫店回到电影学院片场的时候,小组的其他几个人正东倒西歪地刷剧打游戏,还有一个借口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了。导演不在,确实没了主心骨,可是黄晓梦花了几个小时,顾潇潇的闽南语还是七零八落,磕磕绊绊。凑合着用吧,大家都心照不宣,反正是个十分钟的习作,也不必太过认真。
重复每天必要的流程,一件一件地收拾完器材,摄像机、镜头、收音器、话筒、遮光板、电池等等,送到电影学院的器材室,再细心地安置好道具。回去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冷风慢慢地吹着,整个上海灯火璀璨。黄晓梦不想坐地铁,打算走路回到酒店,反正也只有三四站。路过陕西南路的时候,她看见街旁的男生女生端着酒杯,点着香烟,站在门外的风中热情地聊天,大概是酒吧里座无虚席,他们只能在门外先候着。酒吧里是音乐、吵闹的人声,还有时不时夹杂的调笑。法国梧桐的树叶下,上海老洋房在黑夜里影影绰绰,从胡同口望进去,点着昏灯,又是一番天地,有些老太太抱着猫,坐在街边,摇着蒲扇,传来的是细细的吴侬软语。
头顶全部都是霓虹灯光,像梦境,像舞台一般。上海为了“节省天光”,把所有的时钟拨快了一小时。黄晓梦走着走着,才意识到,这是张爱玲的上海。黄晓梦走在冷风里突然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读中国文学,读张爱玲萧红,读过那么多这座城市里来来往往的女人,可是却不知道怎么给一个简单的故事结尾。她也不明白,从中文到英文,为什么自己对女性主义文本烂熟于胸,从波伏娃、伍尔芙到斯皮瓦克,对现代社会和人性的本质看似有所见地,可是在内心深处依然隐隐感到难过呢?
陪伴在她身边的是顾潇潇。收拾完器材,顾潇潇说:“我带你逛逛上海吧,尽尽地主之谊……”顾潇潇一边走,一边就聊起自己的家庭。顾潇潇说得很详细,也很主动,自己的父母都是地道的上海人。她从小在青浦长大,在她十岁那年,父母离婚,随即又分别再婚。顾潇潇的整个青春期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奔忙,主要和父亲生活,周末也去看看母亲。可是没过几年,就在她高考那年,又眼见着两个家庭破裂,父母又分别离婚,然后复婚了。
“神奇吧?”顾潇潇笑着问道,还没等黄晓梦作声,顾潇潇又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次看到《三国演义》的这句话,我都忍不住笑,太像我父母了……”
“所以我的性格不太像你们所认为的上海女孩,因为我是被爸爸带大的。”顾潇潇又说。
黄晓梦和顾潇潇很自然地手挽手。她只是应了几声,走在路上,眼前都是浮光掠影,满脑子都是电影的结局。顾潇潇就自顾自地在旁边说着。她的轻柔的声音就像背景音乐般在黄晓梦的脑海里穿梭,顾潇潇说到自己的表哥在静安投资饭店失败赔了几十万,说到闺密年纪轻轻嫁了个德国老公生了两个娃,说到朋友的朋友专门做高端水果生意——从新西兰进口品种奇特的水果,包装精美,再编造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卖给上海的富豪们,可是这个生意在疫情期间赔得血本无归。还说到了陕西南路一家著名的网红酒吧,全部都装修成浴室的形状,蛋糕是肥皂,鸡尾酒是沐浴露,啤酒是洗发水,而座椅则是浴缸和水龙头……
听到这里,黄晓梦停住了脚步。
顾潇潇说的那家网红酒吧,黄晓梦去过。事实上,这不是黄晓梦第一次来上海。只是两年前的造访太过于匆忙,以至于短暂的停留就像两句话之间的逗号,毫不起眼。可是那段经历却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成为萦绕不去的梦幻。
在那家网红酒吧里,他喝一口酒,就抬头看一眼黄晓梦。黄晓梦接过酒杯,也看着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认识时在伦敦的学生街那样。他嘴唇性感,下巴的胡须刮得很好,只有嘴边小胡子拉碴。那张不像是传统英格兰的脸,后来才知道,是美国籍的伊朗后裔。他们相识在学校。黄晓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只觉得,前方有个明亮的深渊,她一头扎进去,在伦敦阴雨朦胧的日子里,总是感到甜蜜而哀伤。后来,黄晓梦从伦敦飞到上海,他从纽约。他们一起坐高铁到西湖边共度周末。从苏小小墓走到秋瑾纪念碑,从晴西湖走到雨西湖,坐船去看没有雪的湖心亭,然后她回到福建去做关于乡村妇女的博士田野调查,而他则回加州继续按部就班地做程序员。从此天各一方。
在那被浓缩的三天里,他们像吃奶的孩子那样,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对方的身体和学识。他们彻夜不眠地谈论了关于宇宙、人生、虚无、科技、未来等话题,当然也讲到了女性。
……
女人和男人讨论这些问题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可是,在说到你情我爱的那些甜蜜的话时,他必须说英文,“I love you”这样的词都太过清浅,他满嘴里吐出了让她脸红心跳的不知如何招架的英文单词。在西湖边的宾馆,他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从客厅走到卧室的一小段路,她觉得自己就像海德公园的秋天的落叶,在空气中飘零了一阵,终于落到了地上。那种妥帖的温润的感觉,那种由爱慕而产生的巨大依恋,那种因为时间和空间而不得不的分别,以及因分离而产生的巨大的惆怅、感伤和麻木,在黄晓梦的心里隐隐发作。
此刻,站在上海的街头,黄晓梦自然没有告诉顾潇潇这些。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5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立即下单




50元任选5期(含快递费)
点击这里进入选购页面

  精彩回顾◤
·长篇小说|吴君:晒米人家(人民文学 2021-05)
·光的赞歌|朱镛:在生命前沿[报告文学](人民文学 2021-05)
·光的赞歌|黄传会:仰望星空(人民文学 2021-05)
·诗歌| 汪剑钊:感恩辞(人民文学 2021-04)
·诗歌| 高兴:等待(人民文学 2021-04)
·诗歌| 树才:苍山 (人民文学 2021-04)
·诗歌|胡桑:物的时代 (人民文学 2021-04)
·短篇小说|刘诗伟:桃花蝴蝶 (人民文学 2021-04)
·短篇小说|马金莲:众筹(人民文学 2021-04)
·散文|王剑冰:塬上·春日(人民文学 2021-04)
·散文|傅菲:画师(人民文学 2021-04)
·光的赞歌|钟法权:为珠峰测高的人们[报告文学](人民文学 2021-04)
·中篇小说|肖克凡:妈妈不告诉我(人民文学 2021-04)
·散文|何士光:秋光里,河岸上 (人民文学 2021-04)
·光的赞歌|李焕才:歌海儋州(人民文学 2021-04)
·长篇小说|郑彦英:凌云(人民文学 2021-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