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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陈刚:城防图(人民文学 2022-01)

陈刚 人民文学 2023-09-20


陈 刚
REMEMBER一九七四年出生于湖北五峰,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协副主席、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宜昌市文联。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等刊,部分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黑白乡村》、小说集《没有声音的叫喊》《余温》等。长篇小说《卧槽马》获第十届湖北屈原文艺奖,小说集《余温》入选二〇二一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城防图(节选)

陈 刚

人民文学 2022年01期

鸡叫头遍的时候,江雾弥漫得正浓,宜昌城的空气也变得黏稠起来。人们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听到几声枪响,然后是一串脚步声从怀远路一直延绵到墨池巷。夜色又复归于寂静。
二马路与福绥大街拐弯处,有一幢气派的欧式风格大厦,抗战时期曾经是长江上游江防军司令部,现在成了川湘鄂边第一绥靖分区司令部。隔街相望有一座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占地约三亩,门上挂的牌子是“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侦防处”。它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保密局湖北站宜昌潜伏组。侦防处下辖三个科:一科负责党务考核,监督驻地军官动向;二科负责情报刺探、收集;三科负责暗杀、缉捕。
在这个雾蒙蒙的凌晨,侦防处长胡文胜还坐在办公室等消息。昨天他安排三科科长魏峰林去跟踪一个叫李云成的人,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要带回来秘密审查。他要围绕李云成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两天前,胡文胜接到二科密报,中共荆当地委派了一名高级别党员已经潜入宜昌城,正秘密与中共重庆局之前派遣的二十一名地下工作者分头联络,将组建一个代号“云集路21号”的情报组织,任务是摸清国民党守备部队在宜昌的火力配置、防御工事和作战方案,以及国民党特务预留潜伏人员的情况。
二科截获的情报里只透露出中共领导的代号叫“萝卜”,其他情况不详。但掌握了“萝卜”将通过流动烟贩李云成联络其他地下党员,发布指令。李云成教过书,当过盐业局职员,是中共地下交通员,二十一名地下党员将分头与他单线联络,接受不同任务。
胡文胜不让惊动李云成。他说只有通过李云成这个“饵”,才能将“萝卜”和二十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一网打尽。
魏峰林站在侦防处长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弯腰敲了两下门。进来。屋里头说。魏峰林用力握紧了镀镍把手,小心地转动,小心地推开,小心地斜了身子插进去。
胡文胜用指头弹了一下高脚玻璃杯,红酒在杯里荡起一阵涟漪。他用一种怪异的神情打量着魏峰林,然后平静地补上一句,又让逃脱了?
魏峰林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水,不敢抬头说话,把头垂得更低了。
电话铃的响声突如其来,把魏峰林吓一跳。胡文胜慢吞吞地饮了一口酒,取下话筒只喂一声,仿佛瞬间就得到了什么开心事,脸上立刻堆满了笑,一迭声地说:嗯,嗯,嗯。电话很短,就几句,但从神情看,电话那头的话分量不轻。胡文胜轻轻放下电话,脸上强撑起的笑容也渐渐消散了。他重新端起酒杯,眼睛里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这个神秘的暗语电话,让他盼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他得到了四个字:待命复活。
魏峰林呆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这是一双圆口千层底布鞋,能看得见左脚小拇指的地方塌陷了一个坑。刚才的剧烈奔跑倒没什么感觉,现在才站一会儿,就感觉伤口处隐隐发麻。他和胡文胜是五峰渔洋关的老乡,那是一个盛产茶叶的古镇。当年一起入伍参加“忠义救国军”,在上海、长沙参加过抗击日寇的战斗。魏峰林在一次战斗中被炮弹炸飞了两根脚指头,人也被震得昏迷过去。是胡文胜背着他穿过枪林弹雨逃出了战场,又护送到战地医院,捡回来半条命。事后得知这场战斗打得异常激烈,部队被日军包了饺子。魏峰林想,活下来的这半条命是胡文胜给的。他嘴笨,但把想法埋在心里。
武汉失守后,军统迁重庆。胡文胜秘密投奔了军统三处。半年后,胡文胜站稳脚跟,把魏峰林也引荐过来。后来军统改组成立保密局,他也一直带着魏峰林。
胡文胜端平了酒杯,目光贴着杯沿射向魏峰林,炽灼如炬。魏峰林依然泥塑一样站着,脚都站麻了。许久,他才听到胡文胜一句一顿地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李云成半根毫毛。至于其他人,也要确保活口。最后这句话,语气坚决,还有点儿凶狠。

庞仕君昨晚能从魏峰林的枪口下躲过一劫,不是他命大。是魏峰林要留活口。魏峰林的枪法极好,可以蒙眼击落树梢鸣叫的麻雀。
庞仕君刚进巷口,就感觉遇到了麻烦。这是一条冷街,平常很少有人经过,更何况是深更半夜。远处四个黑衣人在慢慢朝庞仕君靠拢。他吃惊地“啊”出一半,就迅疾地收紧喉头,脚下赶紧掉转方向。远处细碎的脚步声越发迫近,他便狂奔起来。子弹贴着巷道的石板发出一串爆响,他的两只脚擦着尘烟飞蹿。瞅准斜伸进浓雾里一根粗壮的枝丫,他纵身一跃,攀住树枝,贴着树干滑进了院落。刚站定,就听到院墙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呼啸而过。
庞仕君公开的身份是民生船务公司宜昌船务处的信息员,负责民生公司在宜昌的船舶运行情况。每次他将收集到的信息整理后,工工整整抄写在专用信笺上,然后由总务处送到一架飞机上。这架飞机每天往返一次重庆和宜昌,运送重要人员和情报。
此前,由于叛徒出卖,宜昌城内的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毁坏,几近瘫痪,很多同志被迫隐蔽起来,等待组织重新激活。庞仕君昨天接到秘密指令,要他将收集到的民生船务公司在宜昌的运力情况报送给上线联系人。然而,他还没有接上头,就发觉被跟踪了。
庞仕君不知道他的上线联系人罗远清已被秘密逮捕。罗远清散发着皮肤被电灼后的焦煳气味,在电流增加到75mA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两遍:凌晨三点,教堂后巷。说完,一边嘟噜一边哭,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罗远清在得到李云成指令后不久,就被魏峰林带到了侦防处刑讯室。
胡文胜决定亲自审问罗远清一遍。他轻巧地俯下身体,内心充满忧伤,用绣花针一样锋利的目光盯着罗远清的眼睛,话说得很慢,我不希望听到没有内容的假情报。罗远清目光微垂,躲开他的直视,似在回忆什么,羞愧地将头扭向一边。
胡文胜从火盆里取出一支煨红了的烙铁,点燃香烟。他把脸在烟雾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对着罗远清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胡文胜扔掉烙铁,勉强挤出一句话,别瞎了心。说完就起身,沉着脸朝外走。门外铺满灯光的路,像一截剥光了皮的树干,白花花的,伸向远处。他的身后传来特工们恶毒的笑声,和罗远清的惨叫声。
两个时辰后,刑讯室的特工过来报告,罗远清交代了接头地点和接头时间,再没有其他信息。胡文胜抿抿嘴角,不再言语,背转身体开始用目光与手上的红酒杯对话。对于特工头目来说,沉默也是领导艺术。进来报告的特工不知所措,谄媚地笑了一下,接着说,这人很顽固,用了电刑,才说的。他担心上司怀疑他们审讯没有尽力。
胡文胜亲自开车,魏峰林和罗远清坐在后排。他们的小车后面跟着一辆篷布卡车,魏峰林知道里面站着八名警卫队的便衣。胡文胜对着后视镜说,远清兄想家了吧?罗远清怕冷似的颤抖了一下,挤出一丝苦笑,嘴唇嚅动了一阵,却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了患心脏病的妻子,那个曾经像牡丹花一样娇艳的女人,现在像一条病怏怏的丝瓜,蜷缩在床上好多年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换成了硝酸甘油。他并不惧死,他只是放不下这个心爱的女人。
车到东山寺旁的小树林边停下,后面车厢里跳下几条汉子,围站小车两侧。罗远清感到左边的胳膊已被魏峰林铁钳一样牢牢控制了。胡文胜从车里钻出来,靠着车门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把烟吸得极深,吐得却很慢、很轻,大团大团的浓烟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焦虑与犹豫。罗远清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情反而放松下来,身体不再颤抖,索性坐直坐稳,突然间有了点儿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勉强挤出一张笑脸,轻声说,给我一支烟吧。
罗远清从容地挣脱魏峰林的手,从车里钻出来。胡文胜用手势阻止了四个靠拢过来的便衣,眯起眼递给罗远清一支香烟。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然后同时耷下眼帘,似在掩埋一桩往事。现在两个人相距也就一步之差,这一步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遥远。天气还有些凉,微薄的阳光打在树脚边没有融化的积雪上,显得更加清冷。香烟在空气中无声地燃烧。罗远清噗的一声吐掉烟蒂,抬眼看天,太阳已经羞愧地躲进云层。
胡文胜一言不发,叼在嘴上的香烟止不住地颤动。他转身拍了拍魏峰林的肩膀,话却是说给罗远清听的,肚子好拉,屁股难擦。
魏峰林轻吁一口气,拔出枪朝前几步,对着罗远清扣动了扳机。枪响过后,罗远清仰天倒地,满嘴的血泡从喉咙里咕噜着翻滚出来,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无法说出来。他的眉心正中多了一个血洞,像圆睁着的第三只眼。
回城的路上,魏峰林不解地问,他已经招供了,为什么还要干掉他?
胡文胜沉着脸想了一下说,他就知道这一条情报,留着他也没什么价值,相反还是个麻烦。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只要有过背叛,他就回不去了,横竖是死。胡文胜的声音不高,语速不快,但话里头有山高水急。
魏峰林记得在重庆刚加入军统的时候,经常听到特工们说的一句话是“杀错了不要紧,但不能放错了”。

罗远清的被捕失踪,让“萝卜”察觉到李云成可能已经暴露。他向上级汇报,决定将李云成弃用,为安全起见,立即通知他秘密返回后方。
李云成向“萝卜”据理力争,说既已暴露,死不足憾。何不将计就计,将敌特的注意力放在他这里,正好迷惑对方,使情报传递工作更加安全。“萝卜”拗不过,无言以对。
夜校积极分子出身的田立兵接替李云成,开始负责情报传送工作。田立兵在九码头经营几间茶舍,茶舍搭在江堤,几根支柱撑在江滩上。码头周围布满了这样的吊脚楼,鳞次栉比,像是冒出江面的大蓬船队靠了岸。棚楼里藏着各种营生,有小卖部,有客栈,有小饭馆,有理发店。推开临江的望窗,能看到一群扛货的码头工人,壮实的胸脯将汗褂撑得饱满,涌动出江涛般的力量,脚趾像伞一样张开,踩在光溜溜的木跳板上,啪啪作响。再远处,偶尔能看到江豚接二连三从水中跃起的身影。
田立兵的茶舍里常年坐着两口热气腾腾的大瓦罐,桌上叠几摞陶碗,靠墙绕了一圈歇脚的长条凳。工人歇息的时候就在这里扎堆聊天,捧一碗茶,说笑打趣。码头上的生意来了,又呼啸而去。田立兵趁大家出去扛活的时候,赶紧收拾茶碗,重新灌满茶缸。看到路过的人就打招呼,脸上洋溢的笑容充满关切,一副小生意人热心揽客的模样。
这天,一艘货轮刚靠岸,码头工人呼啦啦从茶舍里奔涌而去。田立兵正把一壶开水往茶缸里灌,门口暗了一下,闪进来一个人。来人中年模样,瘦高个儿,外罩一件灰色长布衫。江边风大,长衫下摆像蝶翅一样张开,忽闪忽闪的。
麻烦倒碗红茶,我只喝红茶。来人在茶桌前坐定,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
田立兵笑了一下,顺手拿过一个陶碗,丢进一小撮茶叶,倒满滚烫的水,轻轻地推到客人面前。热腾腾的水汽,在碗中袅袅升起。
客人用手挡了一下说,喝茶要喝盖碗茶。
田立兵心里扑通一下,依然淡淡地笑,目光保持沉静,又拿过一个陶碗反扣在桌面,才抬头看了看来客。来客脸上毫无表情,只见他慢慢取下帽子,盖在空碗上,把手伸进帽内,将碗翻转过来。
田立兵敛住笑容,轻声说道,人走茶凉,红茶也要趁热喝。
心急喝不了热茶。来客接过话,用指头在茶碗里蘸了蘸,在桌上画了个五角星。
暗号全对上了。田立兵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纸条,塞进了帽子里面的茶碗。然后,继续去收拾刚才茶客们用过的陶碗。来客呷了两口茶,拿起帽子,站起身,朝门外走去。码头上一派繁忙景象。工人们浑身散发出热气,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饺子。
半年前,田立兵刚刚秘密参加革命。民生船务公司的庞仕君是他的入党介绍人。田立兵祖上有些产业,从他父辈抽大烟开始败落,沿街的铺面都化成了袅袅青烟。待他成年,已穷困潦倒。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像一条走路不稳的老狗一样跌扑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祖居成了伤心之地。田立兵索性卖了东门的老宅,在码头边盘了这间茶舍。除了经营茶舍,也接些替人讨债捉奸的野活儿,日子依然很苦。他骨子里痛恨贫穷,却只能用暴力表达愤怒,所以下手极狠,名声渐响,又结交了码头上几个剽悍兄弟。码头方圆十里地,开始到处流淌着他的生意,见钱办事,没事滋事。
有一次因为盯梢,他尾随着目标混进了夜校。老师的开场白就震惊了他:工人、农民兄弟们,现在上课了,请大家点亮桌上那盏灯。点亮一盏灯就像是亮起一颗星,无数星星终有一天会变成改变世界的熊熊大火。他很快就融入到台下的欢呼声里,眼睛里也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他早已忘记了盯梢的事情,觉得自己一半的魂魄都掉在了那个夜晚。这无意间的一堂夜校课改变了田立兵的人生。此后,他经常溜进夜校旁听进步思想。
庞仕君早就在暗中观察这副陌生的新面孔,经过一年多的秘密接触、考察,正式将他吸纳进组织。这段人生经历就像一场戏,他感觉还没准备好,开场锣鼓已经敲响了。
这是田立兵第一次按照上级指令,执行组织任务。他望着长布衫越走越远的背影,耳旁响起江涛拍岸的声音,转过身去,晚霞正映照在江面上,闪耀出红彤彤的粼光。那天傍晚的景象,仿佛都笼罩在一片红光中。
那一刻,田立兵像一个兴奋的新郎,激动得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

魏峰林在正善堂茶楼要了一个包厢,离李云成的烟摊就隔着一条街。只要能远远地看到李云成的身影,他心里就感到踏实。他不停地嗑着葵瓜子,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眼角的余光穿过玻璃窗投射在李云成的身上。在续第三杯茶的时候,他的目光在烟摊的广告牌上停顿下来:一个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斜靠在画面里,像一把琵琶,头发烫成卷心菜,披着金色斗篷,戴着白色手套,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性感的嘴唇鲜活饱满,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魏峰林突然想起老上海歌舞厅那个叫阿娇的女子,丰韵的背影也像一把琵琶。她自称曾在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但魏峰林老怀疑她不像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不过她的嗓子的确不错,能飘出鹅毛般的声音,让人听了耳朵痒。自从接到监视李云成的任务后,好久没有去听她唱歌了,他心中不免荡出一串忧伤的波纹。
李云成以前只在陶珠路这一带摆摊,派两个固定哨就能锁定接近他的可疑人员。但现在他经常凌乱移动摊位,像是准备把宜昌城的马路全部踏遍似的,而且毫无规律可循,稍不留神就会逃出视线。魏峰林心想,应该是罗远清失踪后,中共对接头方式更加小心谨慎了。
李云成又挎着烟柜往北门外正街方向去了。魏峰林紧张地朝窗外探了一下头,看到远处两个特工悄悄地跟了过去。他轻舒一口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再抬头的时候,李云成已经像一条游向河流的鱼,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天色渐渐暗了。魏峰林刚拐入通惠路,就看到霓虹灯管构成的“夜上海”三个闪烁的大字。“夜上海”的女招待都认识魏峰林,赶紧迎客落座。大厅里客人不多,生意比前些日子清淡。魏峰林掏出烟,刚叼在嘴上,一团火苗送了过来。抬起眼皮看到是阿娇,他的目光有些潮。
阿娇的话像暮春里的一缕风,暖洋洋的,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魏峰林心里荡漾了一下,被心上人惦念,有一种很舒爽的感觉。她又压低了嗓音问,听说共军就要打过来了,你们啥时候撤离?
魏峰林犹豫了半天,他可以说假话,但此刻他又不想说假话。魏峰林久久地盯着阿娇,沉默不语,假装一脸事不关己的样。香烟在他的手指间无声地燃烧,缓慢生长的烟灰像一粒寂寞的虫子在爬行。他突然意识到,共产党宣传革命胜利形势的工作很扎实。但他没想到的是,阿娇早就是秘密战线上的人了。她现在的任务是为解放宜昌后的接管工作和肃清敌特潜伏力量在收集情报。
魏峰林突然站起身,将一卷钱悄悄地塞进阿娇的手心里,这个动作自然而又轻柔。他似乎还是想说点儿什么,嘴巴张了几下,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脸上为难了,下巴尴尬地挂在那儿。
远处有几个人在朝这边好奇地张望,一会儿用嘴,一会儿用眼神。
阿娇用警惕的目光向四处打量,歪了歪肩头,偎着他的耳朵说,听说现在投奔共产党还来得及,再说你抗日立过战功。还有,我可不希望你离开我。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瞄着手里那沓钱在笑,像个妩媚多姿又贪慕钱财的欢场女子,仿佛回到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
阿娇猛然间冒出劝降的话,难免让他心中一紧。魏峰林的脸色都变了,说开不得玩笑。
阿娇脸上又泛起一阵愁容,叹了口气,低声细语道,都是中国人,何必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伤害的都是自己人,你忍心吗?早一天结束这种杀来杀去的日子,让岁月平静下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魏峰林脑海里出现了在战场上迎击日寇的岁月,耳畔仿佛又响起枪炮声和手榴弹爆炸的沉闷声音,还有炸弹的冲击波把泥石掀起来的场景。他的脚趾又开始隐隐作痛,似乎在感应着自己此刻如履薄冰的复杂心态。人心经不起搅和,搅得他心里长满了羽毛。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尖叫声。魏峰林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枪,飞快地冲出舞厅,望着路上的行人、灯光与车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蜂拥的人群里,他看到几个穿黑风衣的人正扭住一个人往汽车里塞,然后,车子疾驰而去。应该是秘密警察又抓了一个通共嫌犯。
魏峰林不由想起了李云成,派了那么多人,跟踪了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实质性收获。
魏峰林心里装着一堆糟心事,头也不回地走向街头,他甚至能感受到阿娇在玻璃旋转门后的灼热目光。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有了种莫名的牵挂。这种牵挂太复杂,他梳理不清,但缠绕得他心慌意乱。不要回头!魏峰林强迫自己的神态有些忧伤。
魏峰林风风火火地穿过弄堂般狭长的走廊,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这停顿其实是犹豫,也是在给自己勇气。然后咣当一声闯进胡文胜的办公室。胡文胜愣了一下,继续晃荡手中的高脚酒杯,旋转的液体在灯光下寂静无声地泛着红光。沉默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让魏峰林匆忙的脚步变得滞重,很快停顿下来。
胡文胜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慢悠悠地把空酒杯挂上杯架。转身绕过办公桌,斜靠着椅背,将半条腿挂在扶手那儿一晃一晃。这是他在办公室里的惯常姿势。
魏峰林抽动了一下鼻子,满面愁容地说,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传言,说共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们还能顶得住吗?好容易从日本人的枪口下逃出来,难道又要挨自己人的枪子?
胡文胜城府很深地看了魏峰林一眼,慢吞吞地说,你知道说这话的后果吗?
处座,我不怕死,我只是觉得这不值!魏峰林一脸老实人要奓毛的神情。
胡文胜的脑子在快速地转动,但这么多年卧底的经验告诉他,现在还没到给魏峰林透底的时候。周围全是保密局的特务,个个都是人精,稍有不慎,他们的生命会像脚底下的蚂蚁一样脆弱。这和兄弟间的所谓仗义不完全一样,里面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使命和责任。
胡文胜沉默良久,赶鸭子似的挥挥手,这种话再不要说了!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纪律。

李云成变幻莫测的行踪吸引了特工们大量的力量,有效掩护了田立兵的情报传递工作。“萝卜”对他的表现也十分满意。随着战争形势的推进,为了顺利解放宜昌城和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现在上级迫切需要获得城防工事布防图和国民党特务预留潜伏人员名单。
上级通知“萝卜”迅速启用潜伏多年的“锥子”。“萝卜”把“同德元”大药房白底黑字的招幌换成了白底红字,同时挂出了高价收购五倍子陈货的信息。现在还不到五倍子上市的季节。
第二天中午,一辆黄包车在“同德元”大药房门口停下。下来一个硕壮的中年男人,戴礼帽,架墨镜,着长衫。进门问店小二,可有五倍子陈货匀一些给他,配几服药用的,价格好说。店小二按老板的吩咐回,现在货紧,只买不卖,不是价格的问题。客人说,要的不多,只需三两三钱。还有,只要个儿大的,半两以下的不要。店小二有些为难了,说这真做不了主,要等老板回来。客人掏出怀表瞟了一眼说,这味药在下午三点前必须要配到位的。说完,递给店小二两块银元,帮忙通融一下。店小二眉梢扬了两下,半推半就地捏紧了银元,不再吱声,但目光朝库房的位置拐了一下弯,又拐了一下。客人读懂了店小二眼睛里的意思。
库房设在楼梯的拐角处,推开沉重的木门,能听得见木轴粗糙的摩擦声。客人提着长衫的下摆跨进去,取下礼帽,对着背光坐着的那人说话,口气如会老友,好久不见!背影头顶是一扇两尺见方的木格望窗,光线很暗,主要是通风。望窗外就是墨池巷。一条冷清而幽长的巷道,直通福绥大街。
那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沏茶、淋壶,头也没抬,却莫名其妙地问,今日初几?
三七二十一,是个好日子。客人就是胡文胜,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接了话。
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接头暗语对上。两人会心大笑,互相对视了好久,双手才紧紧握在一起。
我就是“锥子”。胡文胜摘下墨镜,没有落座,显然准备接受任务后随即离开。
我是“萝卜”,按照组织指示和你接头。
真担心组织把我遗忘了呢,两年多啦!胡文胜的语气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激动。
胡文胜接到了迅速将宜昌城防地图和火力部署情况归整的任务。负责城防工作的是川湘鄂边第一绥靖分区司令部,保密局宜昌站不是直接责任单位,一则不可能直接接触到军事情报,二则根据保密局纪律,情报部门不允许与军方有信息横向串联。更何况保密局与驻军素来表面和气,骨子里却水火不容,相互戒备。
刚出药店,他的心思就开始活跃起来。
胡文胜站在侦防处二楼的窗口,望着对面的绥靖总署司令部,离那间机要室虽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但中间隔着高墙大院和几道门岗的把守。想轻易取得情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心里慢慢盘算的时候,笑意在脸上一点点散开。等收住笑容的时候,心里已经计划妥当。
胡文胜换了一套格子纹西服,头发梳得溜光,他没有叫车,而是出门顺着邮政巷一直朝十三码头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家咖啡馆。他要去见一个人,刚才电话里约好了。
这人叫周维君,是行署专员的副官。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第一绥靖分区的司令由国军124军军长赵援兼任,行署专员兼分区副司令。
胡文胜走进银座咖啡馆的时候,周维君拿着勺子在慢慢搅动杯中的浮沫,咖啡的浓香味密密地溢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很陶醉。直到胡文胜走到跟前,他才毕恭毕敬地起身哈腰,用双手示意在对面落座。
周维君朝侍者招了招手,问,处座想喝点儿什么呢?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心中的不平静,但脸上的笑容有些紧张。显然他还没有从刚才的电话中缓过神来。
胡文胜要了一杯干红、一盘干果。他不喜欢喝咖啡。
周维君借着行署专员副官的身份,一直秘密地贩卖烟土,在北门外正街一带开了几家烟馆。作为情报部门的负责人,胡文胜自然对一切了如指掌。两人像有某种默契似的,从不说破。胡文胜指派魏峰林隔段时间就去烟馆里借些钞票,敲敲竹杠,慰劳手下的兄弟们。但很有节制,既不漫天要价,也不频繁无度。
胡文胜刚才在电话里告诉周维君,现在前线战事吃紧,上面要求整饬军纪,目前有些事情对兄弟不利,恐怕会很麻烦。最好见面说,就银座吧。没容周维君开口,电话就挂了。他知道周维君就是个日天的架势、拉稀的胆。周维君张着嘴,半天才放下电话,心情一下子坠到谷底,摔得七零八落。胡文胜故意让威胁悬着,顶着穴位不用劲,就是想让周维君的心里先火烧火燎一把。
周维君压低声音说,给您准备了两根黄鱼。话一出口,心里就埋怨了自己一回,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不能先开口讨价的。其实他准备了四根黄鱼,这是他预备的底线。
胡文胜心里舒服了一下,脸上不动声色,很快很干脆地说,你的命不止两根黄鱼的,恐怕二十根也不止。
周维君心里泛起一阵苦,吃了黄连一样,您可别听外面的传闻,真的也没挣多少。但语气里已经有了强弩之末的颓势。
胡文胜好像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说,你觉得一条命应该值多少价?不是说鸦片的事,是听说有人想拿你加入“和平建国军”说事。你在日本便衣特工队服役的名字,叫周继平吧?他停顿下来,用目光询问周维君,最后才幽幽地说,你知道汉奸的下场会有多惨吗?保密局一直掌握着秘密处死漏网汉奸的权限。这弦外之音,周维君自然心知肚明。
周维君一时惊恐得无话可说,只感觉后背发凉。对面这人简直就是个念咒的巫师,把自己的前世今生都抵在命门上作法。冷汗只往下淌,燥热朝上涌,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胡文胜眼见周维君已吓成了惊弓之鸟,为了让沉重的气氛蔓延,便不再言语。自顾自端起红酒杯,慢慢地啜饮,故意显出一派意态闲雅的样子。他知道周维君也需要一点儿时间来占卜事态的走向。
周维君也端起咖啡杯,目光微垂。他的愁绪好像已经败坏在那一口咖啡里,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又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突然伸出一根指头,我愿意出十根黄鱼,怎么样?声音越到最后越低沉下去,他控制不了恐惧在内心升腾。
胡文胜明白周维君现在成了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鸟,就算撞折翅膀也难飞出去。他摇了摇手,把身体朝前靠了靠,说我不要金条,只要你帮忙做一件事。事后两清。
听说不要金条,周维君有点儿不知所措,好奇战胜了恐惧,反而轻松了。赶紧堆起满脸的谄媚,狐疑地试探道,还有侦防处做不了的事?
胡文胜冷笑一声,说话的语气很重,表情很严肃,事关党国大事,不可猜疑。
周维君无言以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收敛了。
胡文胜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在喷出第一口浓雾的时候,他将烟盒轻轻朝前一推,压低嗓音,字斟句酌地说,这是日本产的玛利亚微型相机,固定焦点镜头,快门灵活,胶卷已经装好。请你在两天内将宜昌城防火力布置图拍照后给我。事情办完后,还在这里见面,一并把你的那些档案拿走。
仿佛料定周维君也不会反驳,胡文胜说完就起身走了,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周维君干瞪着眼,嘴里咝咝冒着冷气,仿佛是胡文胜把他猛然间推进了冰窟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奋力自救。他不动声色地把装着相机的烟盒放入口袋,脸色慢慢平静下来。回去后,他模仿行署专员的笔迹拟了一份机密文件调阅单,顺利地把城防图从机要室里借了出来。他只提心吊胆了半个小时,就将城防图还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忧心忡忡的周维君把相机送还给胡文胜。胡文胜眯着眼睛笑了。一阵静默。他把装着周维君人生秘密的档案,轻轻地推到桌面上,用下巴示意他可以拿走。周维君把档案袋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是抱着“周继平”失散了多年的魂魄。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1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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