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宽 | 善行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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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读过现已被收录在中学教材中杨绛先生的《老王》。
关于各种版本的解读暂且不论，一开始阅读时，有一个细节特别抓我的心。老王在垂危时撑着最后一口气来看望杨绛先生，亲手捧来了香油和新鲜大鸡蛋，这是老王对先生一家一贯善行的感恩，也是他的一种道别。
然而，杨绛先生却匆匆地拿钱送走了老王，就连杯茶也忘了请他喝。先生文末说自己久久无法忘怀此事，“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现在我们没有那样的时代做背景了，不过我常反思，叩问自己是否有类似的“愧怍”。
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表达善意或接受善意？
去年回北京时我的腰病犯了，走的时候家里人因故不能送我，所以以前给我母亲当小阿姨的娟，叫出租车去家里接的我，然后送的我。
在她送我进去机场后要离开的时候，我给她一些钱让她好坐出租车回家。
她执意不肯收，她说：小姑，今天我来送你不是为了要钱。
当时，我的眼泪“唰”地淌了下来。我是怕她破费时间和金钱，一个小阿姨在北京生存实在不易，但我要在这个时候非要给她钱，就违背了她的善意初衷，亵渎了她的深情厚意。
即使我们的初衷是善意的，那我们的善意也不能违背他人的善意，否则我们的善意坚持或拒绝，可能就是不善良。
比如，我怕给人添麻烦，怕让人花钱花时间破费，甚至怕自己将来没有机会去还欠下的这个人情。然而，当我们拒绝别人的善意，或者执意马上要还复别人的善意付出时，实际上可以说就是一种“不善良“。
此次马克和我的福建之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习欣然接受这种善意，学习 如何“与人为善”。
我们临行前，一位师兄就主动联络我，提出要去机场接我们，我说不必了，不好意思，因为我实在太怕太麻烦人。
过去的几十年中，除了一两次天寒地冻，我又正好没有冬衣的情况下，家里人接过我几次，我几乎没有让任何人接送过。一想到别人来去机场，辛苦地周折和等待，我就不忍。
不过，师兄盛情难却，我们欣然接受。
师兄不仅接了机，还在我们到达的当晚给我们接了风。当师兄嫂第二次请我们，还有前来开会的一些同门兄弟姐妹时，我就很过意不去了，我看着锦席盛宴，甚至有些紧张。
因为这桌宴席，说不定要花上他们夫妇俩半个月薪水，好几千大元啊！我问一位师姐，这可怎么办？她说：什么怎么办？欣然地打土豪啊！将来我们去新加坡时，你不就有机会了吗？
我说，那要是你们总也没机会去呢？
我心里甚是不安。
我开始理解杨绛先生的不安，而当我听说师嫂当晚身体有恙，还特意来尽地主之谊，我的心里除了感动、不安和过意不去，我深刻地感受到老王善意的初衷是那么淳朴诚挚，在无价的真情面前，似乎无论做什么和怎么做都很苍白无力，都有可能是在亵渎它。
也许，这样的善意，只有欣然接受才是最好的回馈。
那晚，连不会喝白酒的马克也喝了小十盅，还被教会了喝交杯酒。几个大男生都分别和他喝了交杯酒，我好像也自己倒着啤酒，不知不觉地喝了好几瓶。
倒不是非得喝高了才可以说点醉话，只因那夜的酒，我们都喝得非常温暖。
到了福州，我们俩彻底放松地打了一回土豪。师姐带我们参观游玩，既不让我们付出租车和门票费，也不让我们买餐饮的单。
但我除了请师姐喝咖啡，完全没有像以往的旅行那样，坚持拒绝或争着抢单，因为我学会汲取过去的教训。
几年前，我去哈尔滨探望几位闺蜜，由于我非不让一位闺蜜付我的酒店费用，她当时就难过得哭了。
我的坚持是因大家早已说好一起出来玩AA制，而不能接受她突然非要破坏已有共识的规则，我主要还是不舍得她破费；而她难过的是，觉得我根本没有把她当成朋友，才不让她尽地主之谊的。
那时可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大家闹得都有些不愉快。
回来新加坡以后，我的确反思良久：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把她当朋友？我们的善意应该如何表达才适度呢？
马克和我结婚的时候，由于我们的婚礼很小，无法邀请我们所有的同事。因此我们在婚前，举行了一个规模比较大的单身聚会，基本上都是我俩的朋友和同事。
大家一听说我要结婚了，美国学校华文部的同事就开始凑分子，而我很不舍得让大家破费，所以在聚会的请柬上还特别附加说明：聚会无需带食品、酒水、礼物或红包。原因是在国外参加聚会，通常需要自带食物和酒水的，有时所需清单都非常详细的。
我们聚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俩单身跟大家宣布一下喜讯，朋友们能来凑凑热闹就很好，其他的都没在意。
然而我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们应邀去一个同事家聚会，女主人却说什么都不收我的圣诞礼物。一般情况，圣诞节大家都会互换礼物，况且我们是去参加聚会，理应携带食物和礼物的，我非常不解和困惑。
最后，她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是让你知道一下，送礼物或红包时被拒绝的感受。
那一刻我才体会到，原来我不舍得让朋友们麻烦或破费，却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他们的感情，这等于拒绝了他们诚挚的善意。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欣然接受别人的善意，是一种最基本、最淳朴的善行。
而我却不懂得接受这样的善意，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不善良！
从那以后，朋友们送我礼物或红包，我都欣然收下；并在心里深深感恩那些曾欣然收下我的礼物或红包的朋友。
这是人生的重要一课，还好我补得及时。我从小被教育不可接受任何人的东西，这是父母对小女孩的教育，是对的；但我长大以后，却没有学习如何判断识别这个“不可接受”的尺度，就是自己的无知。
若缺乏判断识别能力，尚来得及学习补课；若懂得反思并认识到自己的无知，进一步求知、改变思路、纠正自己的言行，任何时候都不晚。
但若一味简单粗暴地拒绝，或者虽然接受了别人的善意，却恨不能赶快地把别人的善意或“人情”还回去，除了“不善良”以外，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有可能是我们不想和对方有过多瓜葛或有过深的交往。
杨绛先生可能就是这样吧？
一位朋友几年前经历了一个情感挫折，处在人生的低谷。
当时我只想做些什么能让她开心一下，于是我召集了她的几位好友一起，在她生日时给她举办了一个特别意外惊喜的聚会，看着她开心地笑，我们都非常欣慰。
事后，她马上大量地回赠礼物，赶紧约请我们几个主要策划人吃饭。我很理解她当时的感受：自己收下那么多礼物，欠了很多人情，有些心理负担。
她只希望赶快找机会偿还。
上个月我去杭州，飞机转高铁路经上海或南京，我想顺路去上海看两位朋友，一位老朋友盛情邀请我住她家。
若按我以前的习惯，我绝不愿给人添麻烦；但这次我欣然接受了，还不经意地享受了老友陪伴的小住——虽然短暂却无限美好的欢聚时光。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有些人情不是不用“还”，而是不需要急着去“还”。因为付出这些真情厚意的人，他们的初衷不在于要得到对方的回报。
我们能够感恩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接受他们诚挚的善意，这是最基本、最淳朴的善行；并在未来的人生中，随时随地、随心随性地表达自己的善意，真诚地对待生命里的每一个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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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顾问
北京市康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唐新波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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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宽：原名孙宽余，南京大学文学硕士。曾做过播音主持，经商从教；曾在香港、新西兰、美国、新加坡等地工作和学习；现旅行和自由写作，定居新加坡。2016新年前创办微信公号《宽余时光》，目前已发文290余篇，部分作品曾发表于新加坡《联合早报》和国内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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