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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希帅:相遇周同宾

杨希帅 文学自由谈 2021-05-15

周同宾

周同宾是谁?

如果以前,有人这样问我,我可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听说有这个人,河南一位老作家。至于他的生平和创作情况,几乎不了解。中国的作家太多了,顶尖的作家,像贾平凹和莫言这种级别的,每一个都够读者读一辈子了。周同宾,不过是身处中原内地小城的一位作家,有何价值,值得人耗费时间和精力去阅读呢?我虽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会心安理得。我这样问别人,别人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还确实问过我的朋友,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也不以为意。大家都不知道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如果现在,再有人这样问我,我还这样回答,会感到羞愧。羞愧的原因,不仅是我差一点错失了一位好作家,而且发现自己对生我养我的土地和亲人是那么陌生。

似乎在很短的时间里,我迷恋和热爱上了周同宾。甚至,相遇周同宾,我会有一种庆幸之感。带给我这种感觉的是周同宾的散文集《一个人的编年史》。这本书可算是周同宾的回忆录,或者说自传。一般来说,著名人物的回忆录和自传有很大的历史价值,也比较容易畅销。比如王蒙的自传,邵燕祥的回忆录,提供了人们观察和研究共和国第一代知识分子的史料。不过,这样的著作与大历史之间的纠葛还是过于密切和紧张。即便它们再有私人性,还是大历史这辆车上的齿轮,读者想要通过它们看历史车轮下的尘埃细末,应该比较困难。《一个人的编年史》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这是一本边缘地区的边缘作家写的回忆录,记述的都是大历史下无名的微末草民的日常生活。就像周同宾在本书《自序》中所说:“国家大事可能是历史的骨架,而黎民苍生的境遇,一个个小百姓的生与死,爱与恨,乐与忧,喜与惧,则是历史的血肉、魂魄和底色,是历史的表情、歌唱和呻吟。没有这些,历史可能失其真,可能变得冷冰冰、硬邦邦的,不好接近。”

善哉斯言!周同宾则由于自己独特的身份和位置,有机会书写地处边缘地域中的草民生活。

现在,可以介绍一下周同宾了。他1941年出生在河南省南阳市社旗县,父母都是农民。1959年,入南阳师专中文系读书。1960年,师专毕业,成为农村中学语文教师。1966年,“文革”爆发,成为牛鬼蛇神被批斗。1980年代初,调入南阳文联工作,成为专职作家至今。周同宾从小就酷爱写作,1958年就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写过诗歌、散文,创作过戏曲。1980年代以后,主攻散文,创作颇丰,在国内散文界颇有名望。

与其他河南作家不同,周同宾一生生活在南阳,没有到省会定居,或像阎连科、刘庆邦那样到北京发展。这使他的创作成绩和名气极不相符,以至于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几乎不太了解他,也无缘阅读他的作品。他的散文主要写南阳农村面貌和农民生活,他就像古代的乡贤,隐居南阳,用笔写自己的南阳地方志。

南阳地处河南南部,在河南省内,都是边缘地区,更不要说是在中国了。如果不是阅读《一个人的编年史》,我根本不会知道共和国前三十年的历史事件,像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等在南阳这样一个小城的情状,也不会了解到那个年代一些国家政策对南阳老百姓的切身影响。在我的概念里,南阳似乎距离京城太远了,鞭长莫及。读过周同宾这本书,我发现自己太想当然了。在《1959年的高考》中,周同宾和班级学习最优秀的几位同学,要么没有考上大学,要么如周同宾只考上南阳师专这样的学校。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当年的高考成绩只是参考,政治身份则是最重要的录取标准。政治身份好,成绩再差都可能上好大学;政治身份坏,成绩再好也没有大学可上。当时阶级成分论在南阳农村根深蒂固,造成了教育的不平等。

在《1958年的日记》《那些年,吃饭不要钱》《饥饿中的事情》中,周同宾用冷峻的笔调记述了南阳农村在大跃进、人民公社和三年自然灾害中的情况。三篇文章中,《1958年的日记》系周同宾上高中时的日记摘录,具有实录性质。日记记录了大跃进时期中学的情况,学生几乎不学习,天天搞运动。周同宾爱读书,爱写作,成为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不仅被批判教育,而且直接影响到自己的高考。《那些年,吃饭不要钱》写人民公社办食堂的事情。《饥饿中的事情》写得沉重,读来令人潸然泪下。周同宾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记述着故乡亲人在饥饿中做出的丧失礼义廉耻和人性的事情。对此,他并没有做出任何道德批判。他很明白,这些是故乡人的灾难和伤痕。他写出这些惨淡的回忆,不是为了批判他们,而是为了让后人记住。在这篇文章中,他说:“这些年,吃饱了肚子,当初挨过饿的人不少已老死。仍然活着的也不再提那档子事。偶然说说,年轻人只当作故事听。即便是撕心裂肺的伤痛,也能被时间抹平。时间造成淡忘。忘了也好,免得想起来伤心。”“我不能忘记那段惨淡的日子,虽然我挨饿的程度远没乡亲们重,虽然我现在的饭食远比乡亲们好。”“我想,历史也不能忘记那惨淡的一页。”

《饥饿中的事情》写于2000年,距今已经二十年。二十年前的年轻人把1960年的事情当作故事听,二十年后的年轻人估计更会觉得这是“前朝旧事”了。不过还好,只要有周同宾的这篇散文在,只要有人能够读到这篇文章,就可能打开人们的记忆,跟着周同宾去看看1960年发生在南阳的“饥饿中的事情”。写到这里,我想,南阳是幸运的,有周同宾这样的作家为它做史。与南阳相比,开封、信阳、周口、商丘,还有我的故乡新乡,有作家为它们做史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作为一个九零后,我对我的老家和故乡人事的历史记忆几乎一片空白。我不清楚在我出生之前的几十年或者百年间,外面的大历史如何侵入到我们那个小城,乃至我们那个村庄,我故乡的人又是如何与这些大历史相逢,相处的。因此,与二十年前的年轻人相比,我连故事都没得听。当然,似乎也听到过几个故事。听父亲讲,他本来有一个二姐,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了。还是听父亲讲,也是在这一时期,邻居家有两个女孩没有闯过来。父亲讲故事的能力不好,几句话就结束了,几乎没有细节性的补充。因此,我也就无法获知更多的故事情节。我奶奶和死去两个女孩的邻居奶奶至今健在,她们都年近九十,平时寡言少语。我有时候看着她们枯老的面容,想着这面容背后有多少大历史下的心事和往事。只是她们从来不说什么。作为后辈的我们,当然也就无从知晓她们的人生,更无法透过他们的人生看到历史与草民之间的纠葛。

正是在这样遗憾的心情下,我被周同宾的《奶奶纪略》所震动。这篇文章开头,周同宾说出了写作缘由:“似乎是毫无缘由地,蓦然想起奶奶。我的妻儿都没有见过奶奶,老家仍然在世的乡亲,见过她的也已不多。我顿时有一种紧迫感,若不为她写若干文字,不太久以后,他就如同没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确实,普通老百姓,人生一世,如果没有文字为其记录,一旦去世,慢慢就会被人淡漠遗忘,如同没有在这个世界生活过一样。然而,每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在某种程度上,它背负着历史的重负前行。比如周同宾的奶奶,这位出生于晚清的老人,一生经历过1929年、1942年和1959年三次灾荒,忍受过无数次饥饿,最终在1959年的灾荒中而死。显然,老人是大历史中承受深重苦难的无名者的代表,是这些无名者中的一个。但是,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当她的孙辈周同宾要为她和她的丈夫立碑时,周同宾遍访乡亲,却不知道爷爷和奶奶的名字。《奶奶纪略》以这样结尾:“1987年春,进城跟我们同住的母亲说,爷奶的坟本来小,被承包那块地的村民犁耙得更小了,必须立块碑挡住。碑卜要刻名字,问爷爷叫啥,母亲不知道,特地回老家遍询村中高寿老人,皆无印象。墓碑上的爷爷只好以‘周公’二字代之(又过数年,我才在一本民国初年手抄族谱的最后一页,找到爷爷的名字‘周金波’)。”《奶奶纪略》这个结尾震撼了我。一个有血有肉,经历丰富的草民就这样最终成为一个无名者,而这样的无名者,又不只周同宾奶奶一人。他可能也是我的爷爷,你的奶奶,我们的爷爷奶奶。

总之,无名者成为这些身处底层和边缘的老百姓的共同名字。在某种意义上,远离文坛中心,长年居住南阳的周同宾也是这些无名者中的一员。《一个人的编年史》既是为曾经活在他生命中的无名者发声,也是为自己这一个无名者的人生做出历史的编写。如此,好让我这样偶然读到他的这本书的年轻人知道,在那个并不久远的年代里,在那个远离历史中心的小城和乡村里,曾经有这样一群无名者生活在人世间。他们远离历史,但也承受者历史的苦难。如此,让我跳出历史的中心和主流,渴望去了解和理解我身边的无名者的人生,比如我老家的长辈,在他们的人生中也潜藏着历史和生命的温度。如此,让我这样习惯于阅读所谓经典作家和主流作品的读者,多去关注一下老家河南本土的作家作品,或许在他们的作品中,我能读到中原内地更细微的民间日常生活。

当然,最幸运的是,通过《一个人的编年史》,我得以与周同宾相遇。上周,购得1999年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的《周同宾散文》。目前正在看其中的《皇天后土》,写的是九十九个农民的故事,感觉很好,语言极有特色,有很大的史料价值。在制作枯燥的论文间隙,读之,实为一大享受。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2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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