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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步克:时代变迁与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

2017-06-07 阎步克 新史学1902


阎步克

历史研究的主题、视角与方法,并不仅仅是学术自身推进的结果,往往与时代变迁相关。两千年帝制崩溃前后,中国在与西方的历史竞争中处于全面劣势。在相当一段时间中,“传统-现代”视角是中国史研究主导视角,人们把大量努力,投入到最能体现进化与变革的“分期研究”之上,以服务于进化与变革的时代需要,而且,各种分期模式异彩纷呈。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宫崎市定等参考西方历史,采用文化史观,把中国史分为古代、中世、近世三大段;郭沫若为代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则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运用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概念为中国古代分期。面对各个阶段,人们也在努力凸现其时代特殊性。诸多重大问题,由此被揭示处理。宫崎市定曾经说过,对历史最好的理解,往往产生于历史分期问题讨论的开始和终结。这一番话,可谓对20世纪“分期论”“变革论”的一个精彩评价。

在20世纪,变革图强的历史需要,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官僚政治研究的态度与视角。对皇帝专制与传统官僚政治的否定越彻底、批判越尖锐,就越能凸现变革的必要性与迫切性。一位先生曾承认,他在1949年前的著作中谴责秦始皇,含有影射蒋介石独裁的目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人们随即将之视为一场“政治灾难”,并把它与“封建专制”的历史传统联系起来。1981年中国共产党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长期封建专制主义在思想政治方面的遗毒仍然不是很容易肃清的。”邓小平也承认:“旧中国留给我们的,封建专制传统比较多,民主法制传统很少。”此后又有一批著作,以批判“封建专制主义的遗毒”为宗旨,来阐述中国传统政治制度。

当然在20世纪,也有像钱穆先生这样的学者,怀着“温情与敬意”。力辩传统中国政治不算专制政治,至少明清以前不算,甚至还是一种“中国式之民主政治”,因为有相权、有科举、有完善的政治制度,等等。本来,在古希腊学者那里,“民主”与“专制”各有利弊,不必定谁优于谁。然而在近现代民主化潮流中,“专制”(despotism)被赋予了浓厚贬义。钱穆力驳“中国专制说”,就以“褒”来对抗“贬”。近年随“中国的崛起”和国人文化自信心的增强,又有若干学者,提出把两千年帝制称为“专制”,来自西方人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贬低,认为“中国专制说”并没有经过事实验证。

钱穆作品《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认为帝制时代的中国政治是专制的,而且是应加谴责的,或者认为帝制时代的中国政治不是专制的,而是理性、明智的,都含有强烈的价值判断,及政治的、文化的甚至感情的考虑。正如学者所论,中国思想文化的特点之一,就是“同真善”。这对中国史研究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学术研究的目的,被认为是促进社会进步。诸子百家著书立说,其目的就是“俱欲为治者也”。人们在作出每一个“真伪”判断之时,几乎立竿见影地同时就进入了“善恶”判断。“事实如何”的思考与阐述,跟“应该如何”的思考与阐述,如影随形。

为变革的需要而“贬”,或为“弘扬”的需要而“褒”,提供了两种不同色调的传统政治图景。当然也存在另一种“真善两分”的思考方式。这不是说史学家只管“真伪”不管“善恶”,而是说“事实如何”与“应该如何”的问题,清晰区分开来比较好。在我们工作过程中,至少要有一个“价值中立”或“价值无涉”的阶段,在这个阶段,无褒无贬而仅仅求真。在这个阶段完成之后,再考虑别的。“真”与“善”离则双美,合则两伤。

就“专制”问题而言,我认为并不是一个“事实验证”的问题,而是一个理论问题,即政体类型学的问题。传统中国政治如何定性,一百年的研究所揭示的事实,其实已足够充分了。问题在于,在人类史上的各种政体中,是否可以划分出一种“专制政体”,其特征是权力的高度集中化,并且君主有权支配臣民的人身?进而,把帝制中国划入这种政体类型,是否便利于凸现不同政体的特点?如果中国皇帝这样的巨大集中化权力不算专制,那么人类史上的专制政体就不会有太多了。已有学者提出,“专制”不一定含有贬义,它只是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一种政体类型。虽然孟德斯鸠用“为所欲为”与“恐怖”来定义“专制”,包括“中国专制”。但魁奈对“中国专制”的理解,就不相同,并不是“为所欲为”与“恐怖”。黑格尔强调了中国专制的家长主义性质,马克思的看法与之类似。家长主义(Paternalism)体现了“政府强制性的爱”,“家长主义立法”的出发点,就是“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就“父爱”而言,“专制”就不一定是暴政、暴君的同义词,它也可能是温情脉脉的.一位“为民父母”的君主,有可能仍是专制君主,但不是暴君。此外,钱穆提出的相权问题、士人问题、科举问题,在认识“中国专制”时,也都是非常值得深入讨论的,虽然钱穆本人对“专制”的理解相当粗糙贫乏。不过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历史认识从来就不仅仅来自学术的内部推进,而且在宏观上受制于时代政治、文化、心理与感情的变迁。可以推测,随“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愿意使用“专制”一词描述帝制中国的青年学人,将越来越少。

军机处内景

21世纪以来,“中国崛起”已成为一个可以展望的历史前景。中华文明在近现代之交的百年历史低谷,即将成为过去.就四千年的文明而言,一百年历史并不算长。目前正在“中国特色”的独特政治体制之下,沿着自己的道路成功崛起,走向繁荣强大,并将进入世界强国的行列。对这个体制的独特性与经济增长的重大相关性,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已提出了各种解释。国外学者也关注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并预言中国将拥有一个不同于西方的未来。他们的评述,都凸现了中国国家政治体制在塑造社会面貌、支配社会变迁的巨大能动性。进而在回首历史时,对两千年政治体制和政治传统的现象影响如何认识,时代的变迁也推动人们新的思考。在谷底中反观中国史,与21世纪反观中国史,就有很多新的感受。20世纪曾有一种看法,认为中国古代发达的集权官僚体制是有现代性的,但这反而阻碍了中国的民主化与现代化。然而到2l世纪初我们看到,改革的成就证明了中国式的集权政治体制,在推动现代化上也展示了强大能力,尽管曾历经曲折与探索。

西方教科书中通行着一种对中国史的基本认识:即大一统的连贯性和周而复始性。甚至以“王朝循环”为出发点,来叙述中国现代史。当然这遭到了新中国学者的批评,他们认为,新中国“宣告了‘王朝循环论’的历史终结,开创了中国历史的新篇章”。但现代中国国家,与传统中国国家,是否完全没有历史的联系?中国历史的连续性是举世无双的,这也包括其独特政治制度传统的连续性。伊佩霞的《剑桥插图中国史》宣称将“试图着重勾画一两个有关中国的最紧要的问题:它的巨大和历史连续性”;余英时先生提出:“中国文化的延续性是很高的。我们可从商周,下溯至明清,以至今日,在中国的土地上,一直存在着一个独特的政治传统。这个传统在秦以后便表现为大一统的政府。”

华盛顿大学历史系教授伊佩霞

在今天,关注“连续性”有什么意义呢?历史学的主题,往往根植于时代主题之中。随“中国的崛起”,“中国特色”问题逐渐成了新的时代主题。拥有世界1/5人口、巨大幅员和数千年文明的中国,其在近代的“历史断裂”,多大程度上是一般现代化进程的一部分,多大程度上又将依其自身的历史逻辑前行呢?尽管经历了巨大“断裂”,但数千年的独特政治传统,是否仍不动声色地发挥着同样巨大的历史惯性呢?其发展的结果,将在多大程度上以西方现代国家为归宿,又将在多大程度上维持着“中国特色”呢?

所谓“连续性”,必然是就一个主体而言的。除了疆域和民族发展连续性,中国历史连续性的主体,就是它独特的政治体制与文化传统。假如把夏、商、周国家看成中国国家的1.0版,把秦以下的帝制看成中国国家的2.0版,那么近现代以来的巨大历史转型,也就是中国国家3.0版的形成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国家体制的性能将全面提升,焕发出更大活力,但仍将保持“中国特色”,成为同一版本的升级换代。例如,解析两千年的政治等级体制,就能看到它以“品级、等级与阶级的更大一致性”为特点。这个体制塑造了一个金字塔式的社会形态,它是一元化的,又是复式的。王朝的品秩位阶在决定社会分层、塑造社会结构、引导社会流动、实施社会激励、分配社会利益、构建社会认知、沟通社会交流上,发挥了巨大作用。同时中国社会学家的研究显示,行政级别与行政设置,在决定当代中国的社会分层与社会流动上,同样发挥着巨大作用。在中国历史上,政治系统在塑造社会面貌上的权重特别大,为此在经济史观、文化史观之外,不妨尝试一种“制度史观”。我确信,中国古代的经济、文化、社会、民族等问题,最终都无法在旁置了政治体制的情况下,而得到合理解释。

20世纪中国史研究的主要方法之一,就是“分期论”。但进入21世纪之后,时代变迁提示人们,不妨把较多思考置于“连续性”之上;而政治体制,就是“连续性”的主体之一。这种提法也许会招致某种基于“本质主义”的批评,强调社会主义中国的政治体制与传统中国政治体制,在“本质上”是判然不同的,不得混为一谈。但在这里,更新思维方式也许是必要的。两千年的中国政治,并不都是一团漆黑、落后腐败;观察现实、未来与历史传统的相关性,是一个学术问题。可以先把弘扬、批判放在一边,而客观地、中性地看待这一问题。罗素有句名言:“但是中国总是一切规律的例外。”果真会如此吗?我们尚不能确知。余英时先生说:“史学虽不能预言,但史学家却无法不时时刻刻以未来为念。多一分对过去的了解,终可以使我们在判断将来的发展方面,多一分根据。”而我们是反过来看这个问题的:多一分对现实和未来的关怀,可以使历史研究多一些观察与思考之点。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对“中国道路”“中国经验”“中国特色”“中国国情”的关注,是着眼于未来的。但历史的观察者也可以从中得到启迪。因为史学的主题,往往是与时代主题相关的;观察历史的方法与视角,往往是时代变迁所推动的。

选自《史学调查与探索: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历史学学部论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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