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节 | 32年来头一遭，库斯图里卡不办婚宴了
作者 | 汤以豪（台湾）
编辑 | 余春娇 （上海）
32来头一遭，国族寓言无声
《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剧照
就各方面而言，塞尔维亚籍（前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Emir Kusturica）的新片《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On the Milky Road）都是一颗令人吃惊的震撼弹。不仅因为本片是2016年威尼斯影展的小金狮奖得主、是这位金棕榈奖两冠得主睽违9年的剧情长片，也是因为：这是库斯图里卡个人从影38年来，首次拍出一部有新娘却无婚宴的电影。
婚宴一事在库斯图里卡电影扮演的意义不仅限于象征婚姻，还是美学与国族的双重寓言：赴宴人百无禁忌庆祝新人连理让故事节奏拉上狂热高潮，然后隐隐藉此在残酷生活中宣泄不得宣泄的真实心声。借用影评人戈兰·戈席克（Goran Gocic）的释语，库斯图里卡在他每一部片都安排一场为时不短的婚宴镜头，且往往作为全片关键意象的目的，是替巴尔干岛地区风貌多变而彼此殊异的文化菱角，与「宛如在西方与东方文明之间精神分裂」的民族众生相，找着安置的视觉出口。婚宴场景即库氏电影中的历史后虚构（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最浓缩的体现。
《流浪者之歌》剧照
这种出口有时是国族性的，如《爸爸出差时》（When Father Was Away on Business）以儿子在家中的亲族婚宴串起父亲、情妇与国家特务三者碰面而想起彼此迫害的过去、《流浪者之歌》（The Time of the Gypsies）中的吉普赛人永远没办法办成一场圆满婚宴是该族难与现代化社会达成圆满关系的沉痛隐喻、《地下》（Underground）更以一对从未见过太阳的地窖居民在坦克旁结婚剑指了狄托政权如何愚化南斯拉夫联邦的国民；有时出口则是纯美学的，如《黑猫白猫》（Black Cat, White Cat）与《给我承诺》（Promise Me This）的婚宴都是视听形式优先于剧本意涵，搓揉现实存在的民俗与库氏自创的魔幻，让婚宴发生的一切酒肉、舞蹈、作怪、乐声与笑闹声骚动出嘉年华般的酒神癫狂。国族寓言与美学风格密不可分。
《给我承诺》剧照
然而在《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之中，婚姻依旧，婚宴却噤声了。
《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的故事发生于当代某一处巴尔干边境，此地军营相邻战火频繁，却又动物四见生气盎然。一位牛奶配送工（库斯图里卡亲自饰演）天天骑着驴子在各地民宅送奶，他的生活单纯，即将与当地的未婚妻成婚，直到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倾国美人与欲抢美人的外国军阀从天而降，他的婚礼被打断了，生活也就此陷入天翻地覆的混乱与流浪。据库斯图里卡与开头字卡所称，本故事是将三段真人真事以魔幻写实的方式，拚接为牛奶工的过去（送奶）、现在（婚礼）与未来（行道者）。
《送奶路上》剧照
巴尔干（Balkan）在土耳其语的原意是蜜（Bal）与血（Kan），而奶工囤放奶品的屋外不时有野鹅在炮火中沾血，彷佛有着丝丝的隐喻气息。然而，若用昔日解构库氏电影的「符号套路」──民族电影、民俗记号、意识形态、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Srpskohrvatski jezik）的共语语境──继续解析，想必会挫折不已，因为故事在婚礼即将开始却被打断的瞬间，便变为一趟即其单一的追逐之旅。抢婚的军阀手下追逐着牛奶工与意大利美人，在沼泽、河畔、树林、山林与牧羊群间返随穿梭，永无止尽。
全片比最接近好莱坞风格的《亚利桑纳之梦》（Arizona Dream）更好莱坞，也比库氏出于厌烦政客笔伐而拍摄的避世之作《黑猫白猫》更避世。送奶工与他的新娘注定陷入悲剧，却并非任何外力与外人的介入，而是因为他们的情感本身便起于不贞、终于永隔。当送奶工事隔多年终于得以与爱人重会成婚时，她已成了亡魂，他俩穿着西装与婚纱，却在脑海与岩洞中见不得人，那是只属于魍魉者的婚宴。魍魉婚宴取代了失去的国族，这场宴会没有任何外宾需要祝福，也因而没有任何需要宣泄而不得宣泄的现实。毫无国族指控，更无嘉年华式癫狂的风格影子。
《黑猫白猫》剧照
重回起点，新构奇观
《地下》剧照
这是库斯图里卡的失手吗？九年未拍、外务缠身（兼任乐团乐手、影展策划人、村落总监、作家等多职）、加以外媒不时揶揄的「公然想占美女演员便宜」，导致库氏对影像的敏锐度不再？又或着，考虑到他入籍塞尔维亚与东正教而被萨拉热窝老家放逐、改在木头村（Drvengrad）隐居，让这位导演选择了逃避、遗弃书写与故乡有关的一切？正如《地下》当年的息影争议，也如他在2012年的访谈所言：「想要活下去就要学会遗忘…….每个文明人都该练习遗忘这件事。」
恐不尽然。
众所皆知，2012年，库斯图里卡在塞尔维亚举国瞩目下开始废墟上重新兴建一座新的都市，作为观光共财与保留历史文物。该处恰恰就是瑞纳河大桥旁的废墟，库斯图里卡超过18年未果的梦想，便是把第一本以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取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瑞纳河大桥》搬上银幕。该座都市成形在即，库氏突然率领新的片厂班底推陈出制作规模、视觉意图上野心胜于昔日的《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巧合？恐怕不是。
《地下》剧照
大胆猜测是：假若库斯图里卡有心圆梦，他势必得找到能与这本国宝读物「对等」的艺术语言，而《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便是他个人统整己身32年来所有影像语言的一次实验性的产物。
许多人对库斯图里卡的影像元素印象──幻游的气氛、高分贝的鸣奏、意大利漫画式的人物形象，其实都是1988年拍《流浪者之歌》后才形成的作风。而且资深观众无庸置疑可以怀疑，这种风格不是无意渐变而是刻意发展而成，因为正如库斯图里卡「狂人导演」发言长年来都被怀疑是他个人刻意打造的公关形象，他模仿特定的影像风格来成就剧本的行为早已多有先例。他在学时代的短片《格尔尼卡》（Guernica）是在毕加索与雷奈两大艺术巨人的旧题上延伸、返国拍之介于电视与电影间的《新娘来了》（The Brides Are Coming）选以相投德籍导演欧佛斯的图框、滑轨与尖锐家具为主调、长片《你还记得杜莉贝尔吗？》（Do You Remember Dolly Bell?）与《爸爸出差时》也皆是静谧、沉稳、高反差色块的风格夺得国际的处女声誉；加以几支纪录片、留欧期间的数支广告，再再都证明了，他不是某些一招半式定天下的老宗师，而是功底即其深厚的变色龙。
《新娘来了》海报
《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其实是库斯图里卡对自己的一次剪法实验。剧本刻意回到了他在首执导演筒《新娘来了》后始终如一的原点：新娘与婚姻，却尽期可能精简，让剧本反过来配合形式。他要的形式，则是试图统合前期的静谧、后期的癫狂与新片厂的资源，全心全力揉出他自己最精熟的视觉把戏──视觉奇观。
《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能见到他过去每一部电影的「奇」点，例如马戏团般的奇观（与直升机缠斗的飞鹰、排队浴血的野鹅、高速奔跑的毛驴、通人性而报恩的巨蛇）；也能见着他曾经用过，如今重拾却更为精致而刺激的奇技（《黑猫白猫》中以绳索悬挂钟塔的女子、《流浪者之歌》中一垮即飞的住屋，都在本片中重演）。
库斯图里卡本来就极为善长建构奇特不已的视觉特效。他的特效既非好莱坞在技术精良背后比电子游戏还不如的贫乏想象（"复仇者联盟"系列用过几次烟雾与流苏光了？），也非某些艺文导演得依赖对白与后设情节方能建立的意象大于想象，而是以最具体的道具，设计出满足观众期待却出乎观众期待的方式（《流浪者之歌》让吉普赛人焚烧教堂纸屋来显示不屑尘世一幕堪称绝响）。
《流浪者之歌》剧照
木头村新片厂的制作水平提升，也提供了这些旧技巧的再升华。库斯图里卡的片子，第一次能从头到尾不被粗糙的道具影响打光、不被只搭一半的景观影响摄影，没有无法控管的褐色茜色过量，而是一部电影感强烈的讲究之作；至于依山傍海，翻丘过原，以及结尾堪称一绝的石海空拍，都是他个人最「精致」的一次制作。综观2016全年，也没有几部电影，能在奇字之上，达到《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的高度。
这些，都让库斯图里卡这一部新作即便看似退却，却难掩其杰出与能耐；至少，作为《瑞纳河大桥》的前置实验，已是十分足够。
当然，必然仍会有人不满这位杰作辈出的巨匠这一次竟然如此保守。不过，谁知道呢？就如他当年为《黑猫白猫》被奚落江郎才尽，六年后却以《生命是个奇迹》漂亮归来，这位自称手头上还有十几个点子想拍的活跃导演，与他饰演的送奶工一样，仍旧背着对生命的热爱与甜蜜，持之以恒继续着他的探寻之旅。
《生命是个奇迹》剧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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