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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情歌总是老的好……你这么念旧究竟是为什么

毛渝川 红星新文化 2024-04-13

《繁花》的热播,引发了人们对于上世纪90年代上海乃至一整个时代的集体怀旧。电视剧通过布景、道具的还原,在短暂的观影时间里,为观众们建立了一个“回到过去”的乌托邦。


《繁花》中所呈现的上世纪90年代的黄河路


这种怀旧情愫,在日常生活中也普遍存在——好像柴火灶比煤气灶烧菜更香,电视剧是小时候的好看,音乐得是老歌才是经典(甚至歌词都唱:人说情歌总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可是,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会因为经历过的年代、使用过的物件而感动?


从事哲学研究的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王小伟关注了这个现象,并通过新书《日常的深处》探讨了这些问题。他认为,人们对于过去的浪漫化是有合理性的,因为人要创造一种跟当下不一样的乌托邦的想象,才能够对当下的生活进行关照和反思。人其实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往复的过程中,才能够做出改变。这也是人和动物不一样的地方之一。



在这本书中,王小伟回顾了八九十年代以来我们熟悉的技术人工物(俗称“东西”)是如何生灭的,试图解释为什么在之前的岁月物件是如此金贵,仿佛家庭成员,而现在的物件变成了纯粹的商品,只剩下干瘪的使用价值。


而对于哲学,王小伟也有着独特的思考,他说,“哲学如果是一堆概念,把听众侃晕,那和饶舌歌手没有差别,拼的主要是语速和愤怒。”在他看来,思考日常生活中每一个人都熟悉的物品,才是回应生命中的具体问题。




回忆中的“过去”,

总是比真正的“过去”好一些



红星新文化:《繁花》播出后,出现过“90年代的上海是否是这样”的争议,很多人会觉得王家卫镜头下的90年代上海被过于美化了。


王小伟:《繁花》我看了几集,虽然很喜欢王家卫拍摄的画面,但我代入不进去,因为没有那样的生活(经历)。它可能反映的是90年代上海特定的一群富人,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一顿饭吃5000块钱是不可思议的,那个时候城镇职工的工资其实才几百块钱一个月。一些觉得写实的人,可能是在那样一个小生态里,但它不是大众生活的侧面。我们要去浏览或追忆一个岁月,我们想到更多的是平民化的视角,工薪阶层的代表性会更强一些。


怀旧的影视剧有很多,我们怀念过去,其中有一个很复杂的动机:对当下不太满意。这个不太满意不一定是恶意的,而是指有缺憾。所以我们想回到过去寻找一种填补,把人生填充起来。这种情况下就免不了要把“过去”浪漫化一下,给它镀一层金黄的颜色。于是我们回忆的“过去”,总是显得要比真正的“过去”好一些。这种浪漫化是有合理性的,因为人要创造一种跟当下不一样的对过去的乌托邦的想象,才能够对当下的生活进行关照和反思,才能够认识到我们有什么不足。



红星新文化:当我们看年代剧的时候,为什么会因我们本就经历过的年代而感动?


王小伟:人是一个时间性的动物,不只有当下。当我们在追忆过去某个故事和旧物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点淡淡的感伤。我很喜欢一部年代剧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它讲的是胡同里的小市民的生活。它展现的物质条件虽然不好,但它里面的人情味、生活的黏稠度要比现在好很多。片子里表现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是现在所缺少的,也是我现在觉得缺憾的地方,所以要回到影视剧里重新找回那种感觉。


这样的怀念,似乎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仿佛在物质生活高度繁荣的今天,人们更愿意回到曾经相对贫乏的过去。但你真的要大家回去,大部分人肯定不愿意,因为经历过现代生活,很难再忍受过去的物质匮乏了。所以当我们去看这些影视作品的时候,我们会感动,就是因为在缺憾的同时,也把记忆美化了。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一家人


红星新文化:2024年刚开始时,许多人会感叹,原来《甄嬛传》已经开播12年了,《十年》是20年前的歌曲了……我们时常会觉得“过去的电视剧、老歌、老电影才好”,这个“众神时代”“黄金时代”的存在,是错觉吗?


王小伟: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以前的电视剧其实非常粗糙。比如《渴望》《射雕英雄传》等等,现在回头看,有些剧情很幼稚。它们放在以前,会很好;但现在我们影视剧拍摄技术、观众的思想性都已经进步了,它可能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我们认为曾经出现过一个“众神时代”,是因为我们要寻找一种异质性。人有一个很重要的能力,当你把目光投射到过去,并将它浪漫化之后,你就能获得一种异质性,可以对当下指指点点,对现在的一切做出适当的批评。人其实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往复的过程中,才能够做出改变。这也是人和动物不一样的地方之一。


这种对过去的美化,是一种必要的美化。虽然现在我们说“整个世界都是个草台班子”,推崇把一切事物祛魅,但你要是把这个世界完全祛魅之后,你会觉得世界是一群毫无意义的事物构成的,比如说科学事实,是一堆物质和规律构成的,但这个规律为什么是有效的?你是找不到这个最基本的原因。你面对一个巨大的虚无,怎么办呢?你有勇气接受吗?所以你总要把一些事物保持它的光晕,才能有意义地活下去。




东西如果可以随意添置,

它便什么都不是



红星新文化:各个社交平台上经常会出现一些怀旧照片、视频,“老物件情怀”到底是什么?


王小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中国城乡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乡土生活正在消失,许多80、90后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了乡土情结,但长大了后却回不去那样的环境中了,所以大家会通过购买、使用老物件来怀念丢失的乡土生活。


物不只是一个工具,我们要看到围绕着这个物品形成的人与物的关系。比如说我小时候电视不是一个个人用品,常常一家人围坐着看,甚至整个厂一起看,是一场活动。小时候和我爸常常抢电视看,妈妈在一旁织毛衣,是非常温馨的场面。有了网络后,电视虽然很大,但基本成了摆设。现在是拿iPad、手机看,看视频变成了更加私人的事情。


以前的人们在使用电视机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浓郁的人际关系,从而感受到安全感、稳定感和温馨感。而如今这些情感都消失了。我们看到老电视机会怀念,其实怀念的是那种简单的、纯粹的互助状态。


电影《你好,李焕英》中,工人们围在一起看电视


红星新文化:家庭中电视机的变化过程很有意思,一开始用小屏幕的黑白电视,后来屏幕越买越大,机器越买越高端,接着许多家里开始不用电视、不买电视了。你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演变?


王小伟:早期的电视是非常金贵的,一直到1990年代初,许多家庭才拥有了电视机。那时候的电视机,其实是对人的“赋权”。因为当时的人们长期生活在一个没办法选择信息的社会,比如说大喇叭里的广播,你无法决定什么时候放、放什么内容。但是电视机是可以自己关掉的,这其实是赋予了人们一种使用技术的权力。


电视机里有很多新东西,国外的译制片以及港台的影视剧等等,突然涌到了人们的生活中,许多人的视角也因此打开了,我们朝向了一个更大的世界,所以我们就希望电视的屏幕越大越好,希望能够通过电视把整个世界都尽收眼底。那时候有些在国外留学的人,还会费很大的劲背一台大彩电回来,整个家庭都觉得十分风光。但现在不一样了,中国人已经对世界非常了解,信息太多,我们会希望屏幕越小越好。 


老旧的电视机和缝纫机 图据图虫创意


红星新文化:在中国传统神话里,人们会认为家里的老物件用久了之后就会成精,变成一种有生命的东西。就像你书里写的,“在之前的岁月,物件是如此金贵,仿佛是家庭的一个成员,而现在的物品变成了纯粹的商品。” 


王小伟:是的,我小时候,家长和老师总是教导说,电视、电脑关闭后需要等5分钟再开,而如今这个5分钟却消失了,所有的技术都处于随时点亮的状态。“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它的金贵性,连五分钟都不配停歇。”人们不停地在被催促更新物品,比如说手机五年不换,就会告诉你上面一些软件可能不能用了。不只是手机,所有东西仿佛都变成了电子用品,它虽然没有电池,但仿佛也有电池似的,每年都要衰减,很快就要因为“过时”而丢弃。东西可以随意添置,它便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工具,工具的特点是没有任何精神和感情。


其实,当年龄不断增加,熟悉的物件就变成了一件礼器,承载大量的生命信号。一个人的一生,似乎就是他/她用过的、正在使用的和从未使用但业已拥有的东西构成的。


朴树歌曲《New boy》


红星新文化:千禧年时,朴树等许多歌手都歌唱过对windows98等新技术物的向往;而到了现在,我们会刻意使用胶卷相机、唱片机等有年代感的技术工具。你怎么看待这个技术观念的转变?


王小伟:年轻人和老年人是最容易怀旧的。对于年轻人来说,刻意使用一些复古的东西,一部分原因是想把自己从大众中标识出来,和别人不一样。


此外,那些老物件通常不是全部自动化的,需要身体的投入和操劳。比如老相机,需要费心和麻烦地去洗胶卷,而这一过程也成为了作品创作的一部分。因为使用不方便,所以你就需要进一步和这个物品产生关系,它会打倒你的傲慢——不要以为你有点钱,就可以把所有作品都购买过来,不要以为简单按一下钮就可以拍到最好的照片。它的“不方便”告诉使用者,你应该谦卑、操劳、费心,等到你真诚和耐心了之后,才能够创作出好的作品。




热烈的、浓郁的社群感,

是“隔锅饭”的增香剂



红星新文化:你在书中提到一个很有趣的观点:“天天叫外卖的两口子是容易散伙的”。但许多年轻人其实是没有时间做饭,你怎么看待这种悖论呢?


王小伟:“做饭”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而是说人所感觉到的幸福,通常是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中酝酿出来的,通过操劳和身体的投入不断地产生意义感。比如说可以在阳台上种一点花,或其他有意义的事情,来组织你和伴侣之间的关系,而不能把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变成“外卖”这样的消费事物,生活不能只有买卖关系,它需要人与人之间彼此能量的交换。


为什么说隔锅饭香,是因为早期的筒子楼将厨房放在阳台上,一户做菜,家家闻香,吃什么、怎么吃,都是公开的,小孩也经常吃百家饭。那种热烈的、浓郁的社群感是最好的饭菜增香剂。


韩剧《请回答,1988》里,邻居之间经常互换饭菜吃


红星新文化:正如你所说,如今用品更迭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对物质的欲望是从哪里来?


王小伟:我们现在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能力变化特别大,如今到处都是物质,小红书、淘宝、抖音等等,让我们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物质生活。


其实一些一线城市已经有一些年轻人开始尝试回归到极简生活,他们希望城市不再是一个消费空间,而是玩耍空间。这一批人的家庭条件其实都是很好的,他们的物质已经非常充沛、已经过够了这种生活了。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是,中国人口众多,还有许多人之前一直过着物质匮乏的生活,当能够在网上看到许多商品时候,他们不停地购买,其实是在消费升级。对待物的态度,也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鸿沟”。


红星新文化:你认为在如今的社会背景下,怎样的人与物的关系才是健康的?


王小伟:日本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叫“针供养”,妇女把断了的针插在豆腐上给供奉起来,说钢针一辈子勤劳,做个坚硬的刺头刺穿了很多东西,等它被用坏了,就要把它插在最柔软的地方,让它好好享福去。中国人也是,比如不吃耕牛。东方人对天下万物抱有很深的感恩情怀,比方说中国强调万物一体、天人合一。中国人的心灵没有把物仅仅当作一个简单的工具,把人和物割裂在两个存在领域,而是视人和物从根本上联系着,彼此亏欠着。 


红星新文化:你最近的研究是什么?


王小伟:我最近在做道德物化研究,就是在技术里嵌入道德,通过技术的使用来影响人的道德决策。


比如说,怀孕的时候去做彩超,去做彩超的目的是如果发生畸形儿,就会选择堕胎。但是当你通过动态彩超,看到孩子在里面动,看到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时候,这时候会有一个微妙的变化——在看到之前,你会觉得它和肠、胃一样只是身体里的一个器官,但现在你会觉得它是一个生命,你觉得好像无权剥夺它的出生。许多家庭也因为如此,就把这个畸形儿生出来了,这其实是违背做彩超的初衷的。这说明技术说服你了。


而我的研究就是把道德嵌在物里面,通过物的使用让大家不自觉地去做好事,让物来影响你的决策。



王小伟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科技哲学教研室副教授、杰出青年学者,兼任中国自然辩证法(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青年工作委员会主任,北京科技史与科学社会学学会副秘书长。一直从事科技伦理、技术哲学研究工作。





撰文丨 毛渝川      编辑毛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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