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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遗作,该不该「把它毁了」

李瑞峰 红星新文化 2024-04-12

加西亚·马尔克斯病殁于2014年,但无损于中文译作的持续出版。


无论是作为自传的《或者为了讲述》(2015年),非虚构的《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2019年),杂谈随笔类《回到种子里去》(2022年),还是各类访谈对话录《加西亚马尔克斯访谈录》(2019年)、《两种孤独》(2023年),都比不上一直在流传的“神秘遗作”来得更为震撼。


因为那部遗作是一部小说!


小说才是马尔克斯的创作核心,亦是成就他伟大作家之名,并深刻影响包括拉美、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创作面貌的机杼。



如今这部遗作《我们八月见》已于今年3月6日,马尔克斯97岁冥诞当天,全球多地同步发行。约5万字,一个中篇,与《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篇幅相仿。


马尔克斯生前认定:“这书不行。得把它毁了。”他的儿子罗德里戈、贡萨洛却在父亲去世十年后,选择将其出版。


违抗父愿,是利益使然?还是说,这部遗作的确可观,埋没它将是所有读者的遗憾?





“八月十六日星期五,她乘坐下午三点的渡轮回到了岛上。”


起笔平易,小说主人公安娜·马格达莱纳登岛后,穿过炙热的街道,来到酒店,梳洗打扮,买一束剑兰,给亡母上坟。自母亲去世,每年八月十六,她都会重复这趟旅程。


不同的是,这次她颇为主动地跟一个不知其名的男人,发生了婚外性行为。小说第一章止步于戏剧的一幕:早上醒来,男人已离开,而她的书页中间,夹了一张二十美元钞票。


此后的故事,如同《百年孤独》七代人的宿命轮回,马尔克斯设置了一个关于安娜的小小的“轮回”模式:八月十六,登岛祭母,一夜情缘,回归城市。



安娜46岁,结婚27年,是音乐老师。丈夫是校长、音乐家,英俊且无所不能。他们的婚姻生活充满激情,无可挑剔。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是首席大提琴家,女儿早熟,有点叛逆,想成为一名修女。


她的生活称得上“幸福”。可她却隐约地试图打破这种秩序,以一种反道德的激情,给自己的人生增添“不安”。于是,在出轨(且以这个词指代上述的“冒险”)后,她发现“自己一直在生活着,却从没观察过生活”,带着“灵魂的嗡鸣”和“心中蝴蝶的翩舞”,她开始审视自己及周围世界,并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在这种隐秘的变化与焦躁的期待中,来到第三章的安娜,重复这场冒险:她在岛上遇到一个俊俏却虚伪的男人,虽然拒绝了他的暗示,却还是被一个“月全食”的神秘谎言带到车里。三年后,她才从电视上辨识出这个对象是一个邪恶的罪犯。


年轻的马尔克斯


第四章的冒险失败了。她被一个旧日的朋友,也是多年的追求者缠住了。她不想破坏美好的友情,不得不如吞毒药般,错过这一夜,事后,通过怀疑丈夫不忠而安抚自己的良心。可怕的是她本能地感觉到“他们的爱情变了”,在她的追问下,丈夫承认出轨过一个小提琴手。她拷问丈夫的细节,如同诘责自己,最终心灰意冷,怒骂男人都是一个样,“都是臭狗屎”。


随后,她在第五章,遇到一个有风度的理想男人,对方留下名片,期待与她再会。名片与第一次冒险留下的美元,成了对照。前者像是不祥的爱情;后者则感觉是把她贬低为一名妓女。


最后一章,她在难以忍受的焦虑中,重复上坟的每个日常步骤,带着一种渴望与名片男人相会的诱惑心理,她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原来母亲登岛,并要求葬在此处,也是为了情人,正如同安娜反复进行的冒险。


结局是惊人的:安娜叫人挖开坟墓,看到棺中的母亲和“那天的自己一模一样,年龄也一样,穿着婚礼上的白纱,戴着结婚戒指和镶嵌着红色祖母绿的头冠”。


结婚与死亡合二为一了,在这个镜面式的观照后,安娜带着母亲的遗骨回家了,彻底告别了这座岛和“属于那些夜晚的陌生男人”。


护封所绘海岛及人物,便是本书场景


整部小说,6个章节,于马尔克斯建立的一条水平式轮回中,围绕安娜和不同的露水情人,发生一次次曲线式波动,仿佛在测绘一张心电图。


至于这张心电图在揭示什么,若有标准答案,就不能成之为小说。单纯从故事来看,马尔克斯在字里行间埋伏的风暴与人物命运骇人的相似与反思,可以催动你一口气读完,然后叹道: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马尔克斯。





《我们八月见》的创作时间,早于马尔克斯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苦妓回忆录》。


早在1999年,他便在马德里美洲之家的文学论坛上,公开朗读过作品的选篇。此后,直到2004年年末,马尔克斯接连写出5个版本的稿件,甚至在所谓的定稿版本上,批注道:“最终版棒极了。”此时距离马尔克斯去世还有10年。


马尔克斯签字认证“Gran ok final”(终版很棒)


这10年间,他似乎遗忘了《我们八月见》。这种遗忘险些让我们错失了一部盖满马尔克斯钤印的小说,从某种程度讲,这个故事只有马尔克斯才能写出来。


时间,作为马尔克斯小说的命脉,是他早年文学起步时的“致命伤”,后来又馈赠了他跨进文学大师俱乐部的入场券。《百年孤独》的开头举世闻名,因其一句话便含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维度,由此奠定了全篇时间循环的基础。以及他的多部作品,《礼拜二午睡时刻》《恶时辰》《霍乱时期的爱情》等都含有时间标识。


《百年孤独》的开头,范晔译本


在时间中,八月是属于马尔克斯的:


八月的一个礼拜二午睡时刻,一对母女出现在小镇;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在八月退休;处于秋天的族长在八月的权力之日承受恐惧;霍乱时期之前的阿里萨在八月被投进监狱;小镇因匿名帖引发杀人事件的“恶时辰”正是八月;他的文学启蒙源自导师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甚至他的长子罗德里戈也是在八月出生。


他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盖有八月的时间戳。《我们八月见》正是马尔克斯对八月之偏爱的集大成。


八月燠热,安娜穿过炙热的沙粒和烈焰燃烧的大海,来到岛上,展开冒险。似乎唯有这种“热”才能匹配小说中屡次出现的吊扇、大汗、湿漉漉及狂热的激情。


炎热是八月的伴生物,总是出现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他的唯一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提及“热”的词语,多达百个。而炎热,比其严寒,更易于发生爱情。



爱情当然是马尔克斯极力铺陈的主题。


在与《百年孤独》并驾齐驱的长篇《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阿里萨对费尔明娜的忠诚不渝的爱情,无关他的肉体放荡和上百情人,到老两人才能成双成对,并以不可战胜的决心说出那句“一生一世”的爱情誓言。马尔克斯说,爱情在拉美是受到压制的,作家以笔作筏,要渡过禁海。越到晚年,他越是着力书写爱情。封笔之作《苦妓回忆录》写的便是一个90岁老人与14岁女孩的“畸恋”。


《我们八月见》同“霍乱”“苦妓”一样,依然是不那么“正确”的爱情,尤为可贵的是,这是马尔克斯首部以女性角色为第一视角的中长篇。进入女性视角,则不可避免地要与男性世界作抗争,于是马尔克斯控诉道,“在这样一个男权世界里,生为女人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至此,爱情与权力,这两个重要的主题,在小说里合流了。马尔克斯似乎有意提供一种女性主义的解读可能,探讨一个传统秩序中的妻子,如何面对命运相仿的母亲和女儿,如何看待丈夫与自己的不忠,如何审视内心的孤独与自我选择的权利。


但这只是其中的一种解读方向。马尔克斯用诸如美元、名片、月全食、剑兰、坟冢等细节创造的是一个八月的海岛世界,其中有着不可理解的宿命与轮回,那里面暗藏着三代女性的命运之谜,不单单是男权女权之对抗。


毫无疑问,这部增删10年、修改5版的小说,并非仓促的草稿,而是继承了马尔克斯文学意志及象征的产物。它之出版,乃读者之幸。





在《马尔克斯:最后的访谈》中,采访马尔克斯的记者袒露了一件事,酷爱电脑的马尔克斯早就放弃了打字机,因为电脑让修改变得简单,往常七年才能写一部小说,电脑将效率提高到两三年。有一次,他在摆弄电脑时,竟然发现一部已完成的长篇小说被自己遗忘在了某个文件夹。也就是说,马尔克斯在封笔之前,早就发现了《我们八月见》,但他的选择依然是“不行”。



“不行”的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马尔克斯对作品的要求太高。在写作《族长的秋天》时,他认为这本书比《百年孤独》更难写,“我觉得每一本书都会比上一本来得更具挑战;文学就是一次比一次复杂的过程。”


记者不解。马尔克斯解释道,因为每一本书都是作者向前迈进的一步。每次开启新的写作,都意味着,他想“迈出那一步而已”。



但能迈出去的步伐毕竟有限。在《百年孤独》之后,马尔克斯坦言,“在小说中,我已无话可说了”;随后爱情主题的发掘,让他于绝境之中,重新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可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后,爱情主题被“穷尽”了,还能迈出的那一步,又在哪里?


而《我们八月见》就题材、描写及人物的深度与广度来说,实在无法成为继《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后的终点。它在马尔克斯的作品谱系中,只能屈居二等,而非巅峰的重现。


也就是说,《我们八月见》于马尔克斯而言,更像原地踏步。论爱情与婚姻,它不及《霍乱时期的爱情》;论时间与轮回,它不及《百年孤独》;论权力与欲望,它不及《族长的秋天》;论叙述与语言,它不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论女性角色,亦没有《礼拜二午睡时刻》的母亲形象及《百年孤独》中几代女性群像来得深刻。



《我们八月见》是一部优秀作品,但不是顶峰作品。它可以供给阅读的沉思与愉悦,却无法见证文学大师的进一步向上攀登。


或许,这就是马尔克斯不愿意让它出版的原因。


而两个儿子之所以违背父愿,巨大的版税利益,肯定是一方面原因;但从作品的完成度及阅读体验来说,《我们八月见》绝对不是一部烂俗的、草稿期的、不值一哂的作品。


它只是不能媲美马尔克斯那些极富盛名的扛鼎之作。但之于文学界,还是值得称许的佳作。



对读者,尤其是马尔克斯的读者来说,《我们八月见》放入书架,毗邻《百年孤独》等作品丝毫不用感到羞愧。


至于马尔克斯本人对这部作品下的判言“得把它毁了”,或许是苛之过胜,又或许罹患老年痴呆的马尔克斯,被两个儿子说中了:当年马尔克斯失去了完成此书的能力,“那么他是否也失去了察觉此书之美的能力”?


于是,《我们八月见》与我们相见了。



撰文李瑞峰    编辑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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