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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海娜:对苯二胺、孔雀、不存在的身体

小结knottie 结绳志 2024-02-04

·  编者按  ·


这是结绳志“田野编”的第一篇文章。

虽然名为“田野编”,但我们尤其想要打破田野调查/理论写作、研究/生活的二分,期待在这里分享来自四面八方的故事,共同思考我们的经历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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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叶葳






    

千万不要做黑色海娜


这桩事故发生在我博论田野的最后两周。当时,我完成了在肯尼亚近一年半的实地调查,但日常活动主要集中在首都内罗毕和内陆的几个郡县,很少前往东部沿海地区。时逢年末,恰遇拉穆岛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拉穆文化节”,节日活动和我的研究也有些关联,我终于有了充分理由去游览这个郑和船队也曾经过的历史名城。在连续刷了好几天各种航空公司的网站之后,我在文化节开幕前两天订到了价格合理的机票,抱着休闲的心情,在开幕前一晚赶到了拉穆。


当晚在小旅馆的顶楼看到不远处的海


文化节活动的几天里,在拉穆老城主街,各色各样的宣传摊位沿着海岸摆开一条长龙,主要由参与赞助文化节活动的商业公司和非政府机构们组成,也有一些政府部门趁此机会进行普法等宣传教育。我恰巧遇见熟识的NGO伙伴在摆摊,于是常常和他们一起闲聊玩耍,并因此认识了一些来帮忙的拉穆本地朋友。另一条热闹的街市垂直于海岸,由老城的市场延展开来,主要由经营各色旅游生意的小贩们构成:有的售卖手工艺品、特色零食,也有一些体验活动,比如海娜——这是一种用植物染料在手脚等处涂绘的装扮传统,主要流行于南亚、中东、北非等地区,也因为阿拉伯文化的历史影响而常见于东非沿海地区。

当我表示想试试海娜的时候,一起玩的几个女孩子都特别兴奋,大家提出各种关于图案、海娜师的建议。后来朋友们统一决策,帮我联系了据说是当地手艺最好的一位海娜师,并且推荐说:不同于传统的红棕色海娜,现在更流行黑色的、叫做Biko的一种新海娜。

在郡政府工作的一位阿姨还兴高采烈地给我指挥:“你可以手上这样画、脚上这样画,画满自己,就像新娘一样。”

我笑着反驳:“我才不想像新娘一样,我又没有新郎。”

阿姨不屑地一摆手:“那都不是事儿!We will find you one!”


Swahili Henna Design, Lamu Island, Kenya

P.C.: Angela Fisher & Carol Beckwith

海娜往往与女性的生命仪式相关联,最精致复杂的海娜图绘总是出现在最重要的生命仪式中,比如出生、割礼、婚礼等。很多地方都有海娜之夜(Night of the Henna),一般是指婚礼前夜用海娜装饰新娘和新郎。


 

于是我被领着来到老城西边的居民区,在小巷曲折间爬上一间位于二层的公寓,找到了大家公认的优秀海娜画师:一早听说我们要来光顾,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准备好了一盆黑色染料。确认来的都是女性,她也脱下面纱和罩袍,只着T恤牛仔裤,和我们一起围坐在沙发和地板上。绘制海娜的过程里,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天,讨论各种图案和搭配,也谈到文化节的各种表演和请来的知名歌手。快画完的时候,她们说到制成黑色海娜的颜料好像就来自中国——我不免有些好奇,毕竟海娜在中国并不流行,倒是属于另一个轻工制造大国印度的传统文化。我于是要求看看原材料的包装盒,不想这一看登时晴天霹雳:这种黑色染料原来是产自印度尼西亚的日本品牌染发膏,并且产品成分就写明了含有对苯二胺(p-Phenylenediamine,PPD),一种不应当直接用于皮肤的高致敏物。

黑色海娜使用的染料。盒子上印着东亚长相的肖像(左边男子是不是有点像吴奇隆)


我立即用手机检索相关信息,很快了解到这种黑色海娜往往都添加了对苯二胺成分,并且已经有多起致敏事件在各地被报道。这个意外的新知让我既不安又震惊,和同伴们聊起来,她们告诉我确实有些人对黑色海娜过敏,只能做红棕色的那种,但那是少数现象;大家都觉得黑色的更好看,越是隆重的场合越青睐黑色海娜。我当时没能仔细研究对苯二胺的安全性,但也看到它致敏之外的其他致病嫌疑,于是指着“p-Phenylenediamine”和“PPD”的字样介绍我刚刚从互联网上获得的信息,建议大家考虑以后只做传统红色海娜。同伴们固然友善地忍耐我的唠叨,但大约没有人会把这当一回事,毕竟黑色海娜已经存在相当长时间,当地也有对其致敏性的理解和应对——一个这天上午才听说Biko的外国人,又能给出什么有价值的意见呢?我自己也怀有侥幸心理:或许其实致敏率很低,或许我不属于过敏人士;只是如今我知道染料成分可疑,以后再也不做就行了。


当晚有来自坦桑的流行歌手Mbosso的表演,和我一起在某个餐厅二楼看演出的小姑娘手上也画了海娜


对苯二胺过敏反应的潜伏期有四到二十天。直到十天之后的深夜,在内罗毕的家中,我才突然发现手臂皮肤发痒发痛,还沿着海娜图案开始起疹、生出水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拖着肿痛的双臂焦急地等候在某家私立医院的皮肤科门口。那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印裔医生倒是心情很轻松,他看到我整个人无比紧张的样子,竟然掏出了iPhone手机,翻开某个专属图片文件夹给我看:“你这个不算什么啦,来我给你看看我以前的病人,真正严重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看手机里的恐怖水泡照片(大多是白人们的双臂),又望向医生……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轻佻,他赶紧补充道:“你知道,我是有经过他们允许才拍照和展示的喔。”

最后医生给我开了四种药:口服泼尼松龙药片(Prednisolone,皮质类固醇药物),用于治疗炎症;丙酸倍氯米松药膏(Dermovate Cream,糖皮质激素类药物)用于外敷;阿苯达唑(Zentel),抗寄生虫药——据说泼尼松龙会导致抵抗力下降,需要防范体内有寄生虫;最后还开了两片盐酸异丙嗪(Promethazine)用于安眠,医生预计我前两晚会因为痒痛无法入睡。另外这次过敏会导致终生对苯二胺过敏,并且下一次接触时的过敏反应会更严重。医生警示我今后要尤其注意远离黑色海娜和含有对苯二胺的染发产品,一些可能使用对苯二胺染色的皮革和衣料也要注意。



图案虽然好看,但是保鲜膜包着受伤严重的手臂



 混淆与混合:对苯二胺、王尔德和孔雀


我的遭遇并不出于某种偶然,它只是充满褶皱的海娜故事的一个小注脚。

传统的海娜染色能力来自于散沫花(指甲花)中的散沫花醌(lawsone):当散沫花的叶子被干燥、粉碎制成膏体之后,散沫花醌分子被释放出来,可以与皮肤中的蛋白质结合,形成牢固的暗红色图案。这种传统染料在阿拉伯半岛和南亚次大陆等地区已被记载和使用数千年,除了皮肤彩绘之外,还常用于染发染须,甚至也有外敷来为伤口消炎的用法。散沫花染料致敏性极低,可以说是相当安全的材料。在世界各地不同的海娜传统里,染料颜色有所不同。最常见的是像印度曼海蒂(Mehndi)那样的红棕色,但是也有很少数地区流行深棕或黑色的海娜。在深色皮肤上,黑色海娜尤其显得鲜艳明亮,更为人们所喜爱,以苏丹的深色海娜为代表(也在非洲之角的其他国家流行):这是一种复杂的传统工艺,需要在特定温度下结合含碱的物质,再花上好几天时间进行多重工序才能最终完成。简言之,在过去,深色海娜罕见且操作复杂;对苯二胺的出现却彻底改变了这一情况。

德国化学家August Wilhelm von Hofmann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首次发现了对苯二胺[1]。这是一种具有还原性的物质,当它接触到空气中的氧气时,会形成不同颜色的化合物(从深棕到黑色);而当对苯二胺与能够释放氧气的过氧化氢相结合,就会迅速变黑。这一发现与技术首先被应用于皮毛制造,19世纪末期又开始被用于染发——法国的Monnet公司在1883年取得了第一项对苯二胺用于染发的专利。[2] 据推测,在那个时候患上严重皮疹的王尔德,可能就是因为使用了对苯二胺染发剂染黑白发,而导致严重过敏反应。[3]

爱尔兰作家王尔德(Oscar Fingal O'Flahertie Wills Wilde, 16 October 1854 – 30 November 1900) ,照片由Napoleon Sarony在1882年摄于纽约。据说,王尔德在1890年代在巴黎时,会用海娜染黑自己的白发;但1895-7年在监狱中时使用了(据推测)含有对苯二胺的染发剂,并造成严重皮肤过敏。


从此之后,对苯二胺成为人类染发这件事情里最重要的化学物质——几乎所有的永久性(氧化性)染发产品都需要使用对苯二胺或其他苯胺类物质。[4] 随着技术发展和相关法规的完善,目前出现在“正规”市场上的对苯二胺染发产品可以说已经相当安全:其浓度一般被限制在3%以下(也有6%的标准),使用时被要求尽量避免与头皮直接接触,有的产品还要求使用者提前48小时进行过敏测试。在这样的使用条件下,一般不会造成人体吸收对苯二胺(或者会在24小时内从身体排出),致敏可能也很低。[5] 但是,将对苯二胺直接用于皮肤仍然是危险的、高致敏的;尤其,黑色海娜材料往往被检测出对苯二胺浓度高达12.5%到80%以上。[6]

全球对苯二胺市场最大份额占有者美国杜邦公司(DuPont)[7] 的网页声明里就警告不建议将对苯二胺用于长时间皮肤接触——但是这种警告并没有出现在所有染发剂的包装上。对苯二胺通过染发剂以及其他工业用途遍布全球人类社会;但关于对苯二胺的使用风险与潜在危害却并不是世界性常识。

究竟是谁、在什么地方第一次决定将含有对苯二胺的染发剂与海娜制作相结合,如今已不可考。但这种尝试并不离谱,它很可能在各地同时发生:毕竟传统海娜材料就常常被用于染色发须(不仅在有海娜传统的地区,也流传到欧美,比如前文提到的王尔德在使用新型染发剂之前一直使用海娜染发),新出现的染发产品被人们反过来用于制作海娜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事实上,在十九世纪初,对苯二胺染发剂在欧美刚出现时,也曾顶着“海娜”的名头(见插图)——人们总是需要通过以往的经验与知识来理解和阐释新出现的事物。而当人们试着把新的染发膏加在海娜粉里,对苯二胺的功效立竿见影,在皮肤上完成黑色海娜从此只需半个小时,获得的图案却更牢固、更持久。

来自于1924年的美国染发剂广告(转引自[6]):尽管那时的产品大多没有标明成分,但真正的海娜不可能以液体形态保存,也做不到这些广告里宣称的永久染色功效,这些产品几乎必然含有对苯二胺。


根据Catherine Cartwright-Jones对黑海娜模因的文化地理学研究[6],最流行的两款用于制作黑色海娜的染发膏是美源(Bigen)和孔雀(Peacock)[7]。美源是畅销世界的日本美妆品牌,我们可以很容易在各地商场找到相关产品。孔雀牌染发粉则在阿拉伯国家与非洲特别流行,包装盒上的中文让我很容易查到它的生产商是台州市黄岩文鸿化妆品有限公司。根据网络信息,这个公司不仅生产这种孔雀牌“露麗髮粉”,还有针对俄罗斯市场的染发剂。Cartwright-Jones还收集了旅游网站上人们对黑色海娜的讨论。我尤其注意到,在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黑色海娜被称为“Piko”或“Piku”,就来源于孔雀牌的商标名Peacock——尽管后来桑岛也出现诸多其他染发剂品牌,但这个名字延续了下来。[8] 我想拉穆岛的黑色海娜之所以被叫作“Biko”,很有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一款来自中国的染发粉,用它的英文商标,命名了东非海娜文化里的新现象。

美源(Bigen)牌染发剂


孔雀(Peacock)牌染发粉


海娜粉可以染发,新出现的对苯二胺产品也可以染发——这是两者最初的、最直接的关联。海娜与染发剂各自在世界范围内都相当流行,使得这种关联可以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中理解掌握并用于生产新的联系。比如,正因为这种关联,早期的欧美商家得以将苯胺染发剂描述为某种新海娜,借助人们对海娜染发作用的了解来更方便地宣传新商品;造成了某种文化认识上的“混淆”。新的染发剂是不是也可以用来在皮肤上作海娜彩绘呢?也是这种关联,进一步引入了物质上的“混合”,对苯二胺加入了海娜制作,甚至形成了Piko/Biko这样的新物质和新文化现象。

这些可以说是人们在面对不同领域的新事物时的自发尝试,在引入关联、建立关联时,我们总是处于危险、不稳定、但又充满可能性的状态。不过,在今天的商品市场中,出于商业目的的故意混淆也随处可见:当对苯二胺的性质已经被研究了解、监管机构已经做出相关规定之后,仍然不断有标榜“纯天然”“无添加”的染发产品被检测出没有在成分表里被标明的苯胺类物质。



 受伤的游客和不存在的身体


1990年代开始,西方流行文化中风靡起海娜彩绘。苏丹裔艺术史学者Salah Hassan曾在1998年发表过一篇应时之作[9],谈到当时欧美兴起的这种“海娜热”:比如歌手Prince会在演唱会前,飞去埃及做海娜;超模Naomi Campbell在杂志照里展露了画满海娜的肩膀;还有歌手Sting和妻子都是瑜伽爱好者,曾在家举行禅修“曼海蒂之夜”(Zen “Mehndi Evenings”),专门请海娜师为宾客们来做装饰……而这其间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大的可能要属麦当娜在《Frozen》MV里的表演:一身黑衣的麦当娜,独自站在莫哈韦沙漠,在大风中歌唱;镜头总是对准她舞动的上半身:复杂的海娜图案布满她的双手上,沿着手臂螺旋而上。


麦当娜在Frozen的MV中的表演,她手上的黑色海娜,据说是混合了美源牌染发剂绘成[6]


麦当娜同年为依柏表Ebel所拍摄的广告,看起来是红棕色海娜

Hassan批判这种充满了“东方凝视”的文化挪用现象:明星们对各种海娜传统和语境一无所知,随意攫取其他族群的文化象征,只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具异域风情以增加商业价值。但也正是因为流行文化中的挪用,听说过、看过海娜的西方观众越来越多,想尝试海娜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在异国他乡旅游时,能够获得这样的临时纹身无疑是一种理想的异域体验:在肌肤上留下印记,是无可比拟的亲密,让人觉得比看了什么、穿了什么、吃了什么之类的经历更深入、更正宗;这印记又会在几天内完全消失,不会真的影响“正常”生活,堪称最完美的旅游体验。(是的,我当时多少也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黑色海娜致伤的新闻随之而来,尤其在2000年代开始受到英文媒体关注。[6] 一种典型的、抓人眼球的报道往往讲述了白人幼童在非西方地区旅游,因为做了这种看似无害的海娜导致意外受伤,身上出现了恐怖的红疹和水泡。然而对苯二胺与海娜之间的混淆与混合(海娜配方常常是不公开的),给医学判断造成了困难。相当一段时间里,欧美医生们不了解这些海娜致伤的病例是接触了高浓度对苯二胺的过敏反应,无法及时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和治疗。直到几年之后,关于黑色海娜的知识开始成为西方皮肤科医学的常识。2006年,美国接触性皮肤炎协会把对苯二胺评为“年度过敏原”,就是为了引起人们对黑色海娜致敏的关注。[10] 此后许多国家加强了对相关产业的管理,含有对苯二胺的产品被禁止用于人体彩绘,早期的一些跨国线上海娜商品业务如今大多也已被关闭。

然而,在这些旅游故事之外,非洲、南亚等地的海娜师早在七八十年代就已经开始在海娜中添加对苯二胺[6],而且这种操作恐怕今天还在延续。在很多国家,“本地人”的海娜伤病几乎没有被报道和研究过。当我们谈论海娜和对苯二胺的世界流行时,是在谈论一个复杂的、联系无所不在的世界;但是在黑色海娜的医学叙事里,区隔却如此明确清晰:无知无辜的游客进入并短暂停留于黑箱一般不可捉摸的异国他乡,莫名就被伤害,直到回到安全的环境获得诊断和治疗。最终,旅行者们的这种从“外面”带“回来”的经验促成了(西方)医学知识的增长,也进一步将那些(拥有海娜传统的)异域之地刻画为危险的、恐怖的、需要被提防的。值得一提的是,黑色海娜的使用与其过敏反应之间的时间差可能长达二十天,受伤者往往在远离海娜制作的地点才病发和被治疗。受伤地和治疗地之间,无论是物理还是文化的距离,都进一步加剧了海娜医学叙事中的割裂。

这种割裂的结构不仅清晰地体现在国家和地区间的地理关系,国境之内的黑色海娜叙事也往往内含相似的线索。我因为手臂上的疤痕迟迟没好,在今年年初回美国后曾去校医院就诊。当我跟医生介绍我的过敏情况及用药时,对方有些迟疑地向我确认:“但是,肯尼亚的医生是怎么判断你的过敏原的呢?为什么说是对苯二胺?”我一说出“黑色海娜”,她立即恍然大悟、再无质疑。我问医生,在她看来这是不是一种“旅游病”。她说也不尽然,我们所居住的明尼苏达州的索马里社群里就一直都有黑色海娜。我后来在本地媒体《星坛报》(Star Tribune)上搜到多篇海娜相关的报道,它们泾渭分明地讲着两种故事。一种故事讲述了黑色海娜怎样意外成为明州人的噩梦:比如在2013年的一篇报道中[11],5岁的小姑娘和妈妈经人介绍,前往索马里社群的Karmel Mall,花5美元体验到了海娜彩绘,结果不幸在一周后产生对苯二胺过敏反应。这篇报道的记者追踪后发现海娜不属于人体艺术法规管理范畴,海娜师也不属于明州美容师审查委员会管理范畴,明州卫生部无法对海娜进行有效管理。另一种故事则专注于介绍和赞美少数族裔社群文化,用以反复确认明州的多元和包容。比如2019年6月标题为“明尼苏达穆斯林正为开斋节作准备”的报道[12],就洋溢着喜悦的气氛,介绍了同样是在Karmel Mall,人们怎样为“就像圣诞节一样”的开斋节装扮和购物——这篇报道的配图正是索马里妇女们涂绘黑色海娜的照片。

明尼阿波利斯西南部的Karmel Mall里的一家食品店。一座商场里发生着两种海娜故事。

在花了几个晚上查阅化工和医学文献之后,我能够想象黑色海娜在游客/外来者故事之外会造成的各种伤病:或许有生长在海娜文化中的女童初次尝试就受伤;或许有的人一开始不过敏,但因为多次、重复暴露在对苯二胺环境,最终造成更严重的反应;常年使用染发剂的海娜师面对的风险更多……但市面上的黑色海娜故事里,总是标准的、健康的白人身体被损害——受伤孩童的故事尤其使人揪心,也让海娜制作方显得越发可疑可怖。但是别的身体呢?没有别的身体。海娜的“本地人”没有被刻画成另外一种不同的、百毒不侵的身体,而是似乎身体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实在的、有感觉的、会受伤的身体,只存在图案、节日、颜色、和“文化”。这是那些“文化挪用”故事所庆祝的全球化——就像专门飞去埃及画海娜的Prince和热爱瑜伽和禅修的Sting展现出的那样——的另一面:恰恰不是文化不能流转或被分享,而是从来没有空中楼阁般自由流动的、只负责美丽的文化,文化从来都是重的、痛的、身体的。




最后放一首歌,来自可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海娜师,Setona Adams。

Setona是苏丹人,出生于著名的音乐世家,成年后在喀土穆也以演唱和音乐制作为业。在1989年,她和丈夫一起移居埃及,却在开罗从事起海娜师的工作,并且大获成功:Setona不仅被认为复兴了埃及的苏丹海娜文化,还因擅长组织、指导“苏丹复古”婚礼而出名。她在埃及获得了“海娜女王”的称号,并且拥有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客户——来自明尼苏达的美国歌手Prince就多次专门飞到埃及请她做海娜。当然,也有人认为Setona不过是成功于自我营销,她与为了商业目的挪用非洲文化的白人们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9]

后来Setona也发展了她的歌手事业,这首《海娜》来自她2000年春在英国录制的专辑。歌词大意:“今晚做海娜 / 明天新婚夜 / 姑娘们的zaghrada(一种欢呼声)/ 小伙儿们分饮料喝(一种婚礼上特有的用葡萄制成的饮料)/ 为什么大伙儿都站起来 / 因为新人们前来迎宾啦 / 他们从此白头偕老”

(原文为苏丹阿拉伯语,感谢Kamal帮忙翻译解读!)

专辑封面




注:


[1] 具体年份在不同文献中记载有冲突 

[2] https://www.healthing.ca/news/the-right-chemistry-seems-like-a-good-time-to-brush-up-on-hair-dyes

[3] Nater, J. P, 1992 “Oscar Wilde's skin disease: allergic contact dermatitis?” Contact Dermatitis, Vol. 27, 1, 47 – 49,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转引自 Chapter 3, Part 3, Para-phenylenediamine and Henna” Copyright © 2018, Catherine Cartwright-Jones PhD

[4] 比如:邻苯二胺用于染成金黄色、间苯二胺用于染成紫色

[5] https://actionagainstallergy.org/the-facts-about-ppd-and-hair-colorants/

[6]  Cartwright-Jones, C. The Geographies of the Black Henna Meme Organism and the Epidemic of Para-phenylenediamine Sensitization: A Qualitative History.  PhD dissertation. 2015.  Kent State University, Kent, Ohio. Accession Number:  kent1425412566 

[7]如今,杜邦、浙江龙盛、池州方达三家公司占据了全球对苯二胺市场份额的71.70%,市场需求量的50.90%用于制作染料和颜料。(来源:对苯二胺行业市场报告,https://www.industryresearch.co/global-p-phenylenediamine-ppd-sales-market-16691394)

[8] 在中东、北非的一些市场还会出售一种被称作“海娜石(henna rock)”的固态对苯二胺商品,一般是将这些石头粉碎再与天然散沫花、水和过氧化氢等混合制成黑色海娜涂料。这些海娜石里的对苯二胺含量高达90% [6]

[9] Hassan, Salah. "Henna mania: body painting as a fashion statement, from tradition to Madonna." The Art of African Fashion (1998): 103-29.

[10] Macneil, Jane Salodof "Henna Tattoo Ingredient Is Allergen of the Year." Skin & Allergy News 37.3 (2006): 36-36.

[11]https://www.startribune.com/black-henna-tattoos-can-be-nightmare/188500901/

[12]https://www.startribune.com/minnesota-muslims-prepare-for-eid-al-fitr-holiday/510782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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