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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烩凉粉,始终如一丨人间有味

人间theLivings 2020-08-27

凉粉熟透,汤汁浸入味,显得更加剔透,烫开的木耳点缀在周围,蘸着油汁的嫩豆腐堆叠在凉粉堆里,在芹菜、红萝卜红绿相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嫩。我飞快端着碗、拿着筷子跑过来,手一伸,意思是:妈,赶紧给我舀吧!


配图 | golo



人间有味丨连载60




小时候,我就爱吃凉粉,平时总央求着母亲做。可这凉粉汤要是没有豆腐、肉、木耳、芹菜这些食材,滋味就淡了不少,刚刚解决了温饱的农村家庭,也只有过年时才会做上一次。 

每到大年三十,就是我们一群疯孩子狂欢的时刻,穿着新衣服,满村子成群结队地乱跑,小伙伴们把整挂鞭炮拆散,插进雪堆里,塞进墙缝里,拿在手里点燃扔出去,想着法子玩。

天一黑,小伙伴们的好日子就都到头了,一个一个被家长拎着耳朵拉回去,我拍拍双手,往衣服后面蹭蹭,鼻子一吸,一路小跑往家里赶。

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开始熬凉粉了。

母亲讲究,每次做凉粉之前,都会用筛子把红薯面筛成细细的粉,她说,这样做出的凉粉才没有杂质,显得晶莹剔透。然后添锅烧水,等水变温,再用勺子往里面倒四勺红薯粉,用擀面杖不停地搅拌。我和妹妹都围在火边上,看着锅里面不断变得粘稠的红薯粉,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母亲:“可以出锅吗?可以吃了吗?”

瞅着我们两个小馋猫的样子,母亲每次都假装责怪道:“现在给你俩吃,不怕给小肚子吃坏!”

过了几次年,看母亲熬凉粉的次数多了,我也摸出了规律:要等锅里的凉粉表面冒出一层小泡才能吃。

出锅后,晶莹的凉粉块像不安分的婴儿一样,你一碰,它就抖动着身体来反应。我和妹妹就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央求她切几块给我俩吃。母亲切了,我俩顾不上烫,急不可耐就往嘴里面塞,刚出锅的凉粉最是嫩滑,牙齿咬起来,既不像果冻那么Q弹,也不像糯米那么松软,介于两者之间的口感,让人百吃不腻。

三口两口吃完,我和妹妹就继续装可怜,摊着手,表示还要,母亲哪里还敢由着我俩这么吃——剩下的凉粉,大年初一还要烩成凉粉汤,由母亲带着我给村里的长辈端过去。




初一早上烩凉粉的时候,母亲要先把凉粉切成方方正正的块,我就拉着妹妹待在灶火那里,母亲一出去,我就伸手摸一块凉粉,自己咬一半,给妹妹留一半,有时候被回来的母亲发现,她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拍我一下,交代我去洗根葱、剥个蒜什么的。

葱、蒜、姜切丁,待油七分热,倒入锅中炒香,然后依次放入肉、木耳、芹菜、红萝卜、豆腐,紧跟着翻滚炒熟,红红绿绿的,闻起来香,看起来也好看。

母亲知道我馋,每次配菜炒得差不多时,都先夹块肉放在我嘴里,问我:“熟了没?咸了还是淡了?”

我急着吃,也不管那么多,肉一进嘴,也不仔细品味,一嗓子就咽下去,喊着:“行啦!行啦!”

母亲再夹一块肉,放在妹妹手里,让她拿着吃,然后往锅里倒水,不等水开,就将凉粉放进锅里,这样做,凉粉才能更入味。母亲心细,担心一股脑倒进去,稀稠把握不好,总是将凉粉捧在手里,先快再慢地往里面放。

接下来就是等待,我不安分地时不时掀开锅盖,母亲说,“等凉粉豆腐都飘起来就熟了”,可我只要看到一有凉粉浮起来,就以为熟了,喊妈妈来,闹着要吃。闹了乌龙,我只好坐在小凳子上,托着下巴,老老实实地等。

凉粉熟透,汤汁浸入味,显得更加剔透,烫开的木耳点缀在周围,蘸着油汁的嫩豆腐堆叠在凉粉堆里,在芹菜、红萝卜红绿相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嫩。不等母亲说,我就飞快端着碗、拿着筷子跑过来,手一伸,意思是:妈,赶紧给我舀吧!

本来应该是要等给长辈送过去了,我们才能吃的。母亲被我缠着不行,就叮嘱我说:“舀一碗,你吃一半,剩下给妹妹,等给你四个爷爷(爷爷和他的几个兄弟)送过去,我们回来再吃。”

别的我没听见,就听见母亲说先给我舀一碗,就开心得不行。我蹦着将碗递给母亲,盯着锅里,让母亲给我舀这个、挖那个。

二爷在铜川,不在村里,给爷爷、三爷、四爷端凉粉拜年的过程挺顺利的,只是在去五爷那里的时候,出了一些波折,也改变了后面几年里母亲对我的养育观念。




五爷当时是村里队长,家里修着两层小楼,门口总是栓着一条大狼狗,我们放学从那边过,它一个劲对我们叫个不停。小孩子们不懂事,就给五爷起了一个外号,喊他“狼狗爷”。

前面几个爷爷家已经都拜过年了,我的口袋里还收获了鼓囊囊的橘子,刚到五爷家门口,他就喊我小名,逗我:“林林,口袋里面装的啥?给我吃点!”

小孩都独,我肯定不愿意,就对他说:“装的狗屎!”

“狗屎我也吃!”五爷喜欢逗小孩子,以前总给我一毛两毛钱,让我在地上打滚给他看。

“狗屎也不给你吃!”

一听我这话,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五爷脸上有些兜不住,面带愠色对我母亲抱怨道:“这孩子从小这个样,长大肯定是监狱苗子!”

我那时对五爷的话倒没什么感受,可母亲当时听了很生气,也黑了脸直接顶回去:“你这当长辈的,就这么说你大哥的亲孙子?”母亲说完,凉粉也没给五爷,扭头便走,边走边恨声对他喊:“孩子真要是长大进监狱,也是你这当爷的咒的!”

回家后,母亲就抱着我哭:“林儿,你一定要争口气,长大考上大学,给那些盼不得我们好的看看!”

我当时也才五岁,哪能理解母亲的心事,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盯着从五爷家拿回来的凉粉,怯怯说:“想吃!”

这次我没等来母亲像往常一样疼爱地喂我吃东西,她显得很生气,起身径直将那碗凉粉倒了,然后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顿打,边打边凶道:“让你贪吃,让你贪吃!从小这么贪嘴,长大会有什么出息?”

等我考上大学,跟母亲提起那天的事时,母亲似乎忘记了,她笑了笑,略带责怪地跟我说:“怎么心里还记着那场事呢?”

可是,我又怎么能忘掉呢!




自那之后,在村里读小学的五年里,我没有玩具,没有零食,没有小人书,每天放学后都不能和小伙伴出去玩,要在家里复习每天的功课,完成老师留下的作业。母亲就拿着木尺在一旁盯着,我每写错一个字,就要挨她一下打,后来打得多,手掌肿得跟发面馒头一样,一到冬天,生疼生疼的。

母亲也不知道在哪里听人说,男孩要穷养,所以在初中之前,我穿的衣服都是别人剩下的。有一次母亲要我穿一件很土的黄色外套,我嫌难看不穿,就被揍了一顿。当时我的犟劲也上来,死硬着就不穿,母亲打累了,就抱着我哭:“不是妈心狠,还不是怕你从小养成挑吃捡穿的毛病!”最后母亲给了我五角钱,我还是穿上了。

还有一年冬天,我早上去学校时,非要带当时一毛钱一包的水蜜桃饮料。母亲不让,我就不依,就在门口哭着打滚撒泼。母亲一气之下,就将饮料一包一包地摔烂在我的边上,把我的衣服都弄湿透了,让我就那样穿着去学。

那些年,我怕母亲,什么都不敢给她说。我读三年级的时候,跟两个同学去新安矿水库玩,不知危险,顺着煤矿的排水沟里往上走,走到大半,水猛地冒了出来,又急又大,两个同学爬到一边,我拽着钢丝绳爬到另一边,手上都是血道子。当时顾不上害怕,心里就担心回家怎么给母亲说——因为我刚买的凉鞋,被水冲到下面的水库里去了,等水停了,我们顺着往下面找,一只鞋好在被石头拦住,可另一只就找不到了。

找到天快黑,我们三个人,六只脚,五只鞋,一路上换着穿,走回了家。我攥着手,母亲问:“鞋呢?”我不敢说丢了,就说忘在同学家里。就这样,我一直穿着一只鞋到处跑,后面,我嫌别人总看我,干脆另一只也不穿了,光着脚度过了那个暑假。

其实我知道,母亲那时望着我的右手,也会在夜里偷偷地哭,她总是一针一线缝我的书包,做我的布鞋,怕我嫌书包丑,还总会变着花样,在上面绣一些图案。到冬天我回家过周末的时候,她担心我洗完的衣服来不及晾干,总是一只手搂着妹妹,一只手拿着我的棉袄在火上烘烤。

一次,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母亲感冒嗓子难受,可总是忍着,我听见她在屋外,跟我爸说:“怕咳嗽声音大,影响林林写作业。”




我物质条件的丰富是从初中开始的。

小学毕业,母亲就找当时在二中当教导处主任的姑姑,问我能不能去那里念,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担心的是,我跟着在一中的堂哥学坏——堂哥是我五伯家的儿子,大我一岁,不喜欢念书,当时在一中混得风生水起。

去二中后,母亲显然忽视了我青春期的变化,还是让我拾大孩子的衣服和布鞋穿。我跟所有的同学一样,已经开始有了关注自己外表的意识,回家闹着跟母亲要球鞋,母亲不给,只说:“学生认真就够了,攀比这些干嘛!”

这些说辞当然不能打消我的念头,母亲不给,我就自己想办法。初一时母亲每星期给我27块钱生活费,除去2块是周末来回的车费,就剩下25元是饭钱,我偶尔还会买些零嘴、饮料,能用来吃饭的钱不多。

可是我还是决定每个星期省出5块钱。我专门捡便宜的吃,学校食堂的土豆,一种是水煮的,另一种是油炒的。水煮的很难吃,上面还带着黑黑的皮,可是便宜。我早上水煮土豆配饼,中午水煮土豆配米饭,晚上水煮土豆配馒头,吃得满嘴都是土豆味,当时做的梦都是在抱着碗喝凉粉。

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天,我的身体就扛不住了,早上跑操的时候,晕倒在路边。醒来的时候,父母都在,母亲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她看我睁开眼,一把抱住我,眼泪又掉下来了:“你真是个信球(傻瓜),为了这点钱,身体饿垮了,你让我们怎么活?”

父亲在边上吸着烟,很不痛快的样子,摆着手,打断母亲的话:“我就不明白了,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你亲生的,我又不是赚不到钱,怎么就不舍得多给孩子点?”

“我还不是怕他在外面,我看不住,手里有钱,再学坏了!”母亲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一周后,我回到了学校,生活费涨到了每周50元。我没有像母亲担心的那样出去上网、学坏,第一次月考班级第四,第二次班级第一,期中全校第一,后来,越战越勇,初一、初二、初三每年的十几次考试,我有一多半都是全校第一。初三的一练,二练,三练,也都是石寺镇第一,洛阳市名列前茅。

母亲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一次趁着我周末回家,提前把凉粉和配菜准备好,我到家看到她在忙活,觉得奇怪,问她:“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怎么想起来烩凉粉了?”

“儿子成绩好,我这当妈的高兴,给你们做次凉粉怎么了?”母亲只顾着炒菜,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可我还是像小孩子时那样,觉得那么熟悉亲切。

自那以后,母亲不再打我一下,也不再训斥我,就连跟我说话,也明显刻意降低音调,每次我周末回家,家里都跟过节一样,吃的最好,肉菜都不缺,以至于后来邻居一看到母亲大兜小兜往屋里面提菜,就知道我回家来了。




我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母亲本以为我仍可以一路“第一”下去,直到我考上名牌大学,可是我让她失望了。

高一还好,我能在班级排前三,年级前二十的样子,母亲知道高中竞争大,对我这个成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满意的。

可高二下半学期,我的成绩就不太稳定了,好的时候班级五六名,差的时候十名开外。成绩下滑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开始上网,二是我暗恋起了一个女孩。

我成绩的下滑,母亲是知道的。可孩子大了,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拽着打一顿,母亲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教育方法,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我学习的担忧。

在我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母亲拉家常似地问我:“林林,在学校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年少的叛逆让我不太适应母亲太过细致的关心了。

“身体要紧,成绩的事,你用心就好,不用那么拼命。”

母亲的话,让我有些惭愧,我心虚地回道:“妈,我没事的,可能最近没休息好。”

“那今晚早点睡吧!”说着,母亲起身,催促我去休息。

这点亏欠心理并没有逆转我成绩继续下滑的趋势,我的课程耽误得太多,高三大家都在收心学习,我成绩起色不明显。母亲对我的要求也是一降再降,从名牌大学到“好大学”,再到一本,可高考成绩下来,只能去郑州读一个二本。


从初中到高中,我仗着成绩,一直理直气壮地接受着母亲对我的爱,到了大学,宽松的环境,母亲又不在身边,让我的堕落不仅有了条件,同时也少了许多愧疚。一开始上课玩手机,一点也不听课,渐渐胆子大了,就整节整节地旷课,再到后面,已经完全不把学习当回事,一天两天不上课更是家常便饭。

大学距离家也就4个小时的车程,可我还是跟两个海南的室友一样,只在寒、暑假才回家一趟,我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做我爱吃的凉粉。

但平时我也不怎么给母亲打电话,更多的时候电话里的对话是这样的:

“妈,我生活费花不到月底了,你再给我打几百吧!”

“妈,这边我想买双鞋,钱不够,你能不能给我转点?”

“妈,我眼睛度数又升高了,想再配一副眼镜,你能不能给我打点钱?”

似乎除了开口要钱,我和母亲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可聊的,母亲每次电话里对我不厌其烦的关心,都被我不耐烦地打断。

这样子混,从大一到大三上学期,我挂科8门,缺考1门,学分整整挂了24分,离学院挂科超过25学分就没有学位证的标准,仅隔一线。

本以为只拿个毕业证将是我大学最终的结局,直到我接到那个电话。




大三上学期快结束的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在宿舍电脑上写一门选修课的结课论文,手机响了。

电话是大姨打过来的,接了电话,大姨问:“你在干嘛?”

我说:“我在写东西!”

大姨又问:“最近学习忙不忙,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

我有点奇怪,但还是老实说:“快考试了,事情有点多。”

“你妈脑出血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抢救,不管你现在干嘛,先回来再说。”

电视上的生离死别,我不是没有看过,可当它发生在我身上时,我还是难以承受。听大姨说完,我脑子一下懵了,踉跄了一下,扶着墙站了会儿,我还想问,可大姨挂断了电话。

我忍着泪,开始百度“脑出血”,出来了很多结果,最上面都是一些广告,我没看,往下翻了翻,好多都是关于“脑出血后遗症”的。

我心里还是放不下,擦了下泪,直接搜“脑出血会不会死?”,结果里有说能抢救过来的,也有带着“死”字的,我刻意不看那些,脑子里跟放幻灯片似的,从小到大,跟母亲的点点滴滴,一下子都涌了出来,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眼角淌在脸上。

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我就带了一张身份证。跟班长请了假,又跟一个好朋友借了200块钱,挤上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人很多,我就站着,晃得厉害,眼睛总是湿,也看不清,后来就闭上眼,不去想。


到了医院住院部,天都黑了,我爸在楼下接我,见到我,拉着我就往上走,我想问问母亲怎么样,可一张嘴,眼睛酸酸的,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病房里,大姨、姨夫、舅舅、两个表哥都在,见我来,拉着我往母亲床边走去,我真的好恨自己,我是有多久没有仔细端详过母亲的面容,以至于我这一刻才发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记。

母亲要强,又爱干净,小时候总看着她蹲在地上,用布一块一块地擦地板砖,家里也一直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可现在呢!昏迷在病床上的母亲,头发灰白相间,显得很杂乱,憔悴的面容,让人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位未满50岁的女人。

我趴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感受着母亲的存在。不一会儿,我感觉到母亲在用手指蹭我的脸,我以为是错觉,可大舅说他也看到了,还笑着对我说:“我这妹子,到底是心疼儿子,心里知道自己儿子回来了。”

看到母亲还有意识,我脑子里面绷着的那根弦暂时松了下来,大姨给我端了一碗饭,我吃不下,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我问他:“我妈多久能醒?”

医生回我:“这个说不准,等看脑子里面出的血,什么时候能吸收完。”

“那我妈还有没有危险?”

医生倒是好人,也不嫌我烦,耐心给我说:“度过这7天,接下来醒来就是时间问题,小伙子你放宽心,你妈出血量不多,14毫升,出血的部位又是右脑,不是脑干,以我的经验,不会有啥大问题。”

陪夜的时候,母亲嘴唇干,神情很痛苦,我看着心里难受。医生嘱托不能喝水,我只能遵医嘱,用蘸湿的棉签,不停在母亲嘴唇上涂着。我想起小时候自己发烧,药片咽不下去,母亲就把药片压成药面,一点点喂我。初三的时候,我总是做噩梦,母亲怕我有个好歹,就托人找了神婆,来家里给我跳大神,母亲就在神像前,跪了一天,饭都没吃一口,祈求神明保佑我早点好起来。

回忆似乎要榨干我的眼泪,母亲好好的时候,我主动去洗个碗,她就高兴得不行,看着母亲昏迷的样子,我心里悔得要死。




在医院陪了5天,专业课要考试,亲戚和父亲都催着先回学校,我知道母亲清醒的话,也不会允许我留在这边。

自习回来,去食堂的路上,我像往常一样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父亲说:“你妈醒了,就是吐字有点不清,想跟你说话,你等下!”

“林儿……”

“妈,儿子在呢!”以前我读宋词的时候,看到“欲语泪先流”,总觉得夸张,可眼前,竟是不差半分。

听到我的哭腔,母亲费劲笑了笑说:“莫哭!老天对我不薄,还被救回来一条命,我这辈子没什么念想,你妹妹一个女孩,我不愁,就是想着,再给我几年活头,能看着你娶个媳妇儿,我就没啥好惦记了!”

身无饥寒,父母不曾亏我;人无长进,我以何对父母?

我将自己埋进书本里,来缓解对母亲的愧疚。长时间不学习,坐在那里书却看不进脑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就强迫自己从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直到一个上午,一直坐在那里复习功课。成绩出来,5门考试课,我无一门挂科,其中3门优秀,2门良好。

寒假前,我给母亲打电话,说:“妈,今年我不回去过年了,我想出去打工!”

母亲很意外,试着问:“是不是因为我的病?”

“我想把下学期的生活费赚回来。”

母亲沉默了会儿,算是默认了我的决定,紧跟着,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也好,等明年我能动了,林儿你回来,妈好给你烩凉粉吃。”


大三寒假在上海打工,站流水线,岗位就是重复往手机里面装天线,一天几千根,干完下来,手指头都要磨出血。

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打电话问我:“林林,年夜饭吃了吗?”

我怕母亲担心,就骗她说:“和几个同学在饭馆里聚了一顿!”

母亲听了,嘱托我:“在外面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说完,又想起来什么,可惜地叹道:“你从小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外面过年,明天可是吃不到凉粉了。”

母亲不知道的是,大年初一早上,我刻意出去找过,虽然好多店都不开门,但最后在一家早餐店里,看到了凉粉。我很高兴,一下要了两碗,结果却很失望。那凉粉烩得过于敷衍,我咬了一块,汤汁没有入味,牙齿咬到一半,里面还是凉的,应是水开后匆匆倒入凉粉就捞出来了。豆腐也都烂了,散落在碗里,味道很杂,我吃了几口,不想破坏凉粉在我记忆中的美味,就不再吃了。

大四,由于考研,寒假还是没有回去,母亲很遗憾,连着打了好几次电话,问我:“时间不赶的话,就回来一趟,外面到底没有家里好。”

我狠心拒绝了,我想母亲,想家里,也想大年初一早上就吃到美味的凉粉,可我知道,母亲的病,已经让家里很紧张了,我考研复试还需要钱,我想自己把钱挣出来。

我不想让母亲再次失望,一边打工,一边复习,最后如愿考入了东北大学的国家重点实验室。




2月5号晚,距离小年夜不到几天了,我得到导师的批准后,急急忙忙地往沈阳北站赶去。这个场景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想象过太多遍了,以至于当我坐上258路公交车,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闪映时,竟然产生一种恍惚感——眨眼间,我竟然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倒了一趟火车,再转公交、出租,路上折腾了一天一夜,我到了家,敲门,听见母亲在屋里问是谁,我说:“是我,儿子回来了!”

话声刚落,就听到屋子里的人急忙起身和凳子翻倒的声音。两年前脑出血留下的后遗症,让母亲的右手和右脚到现在都不利索。我担心她,站在门外,喊她慢点,不急。

开门后,母亲穿着不那么合身的棉衣,头上白发看起来又多了些。她望着我,笑了笑问:“饿了没?想吃点啥?”说着,便伸手拿过我手里的行李,提了提,觉得沉,又埋怨我:“咋不提前给家里说声,我好让你爸去接你。”

进屋,突然看到案盘摆着几坨凉粉块,母亲瞧见我瞅着它们看,笑着打趣我说:“都长这么大了,咋还跟小时候一样,看见凉粉就走不动路了。”

是的啊!我已经快三年没有喝过母亲亲手做的凉粉汤了!

我见母亲很费劲地往前面挪,连忙上去扶着母亲的手臂,母亲用我小时候得了满分渴望表扬的神情对我说:“你大姨说,我现在走的比以前稳当,林林,你站边上看看,妈走得怎么样?”

我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越来越在乎我的感受,稍微大点的事,都会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好”,就退到一边,看着母亲如同婴儿学步一样,先迈出左脚,等站稳后,再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脚,身体前倾,右手死死地夹在腰间,再小心翼翼落下。

走完一整步,母亲侧脸过来看着我,我笑了笑,连忙说:“走得挺好的,妈,再这样锻炼一年,说不定,你都能出去溜达了!”

母亲很高兴,乐呵呵地说:“我就等着给你抱孩子呢!”

这句话让还没有女朋友的我有点窘,我赶紧转移话题:“妈,我还想吃你做的凉粉!”

“想吃,妈这就给你做!”

凉粉是现成的,就差准备配菜。用个铝盆洗完葱姜后,我还想切菜,母亲不让,说我从小就没碰过这个,切得丑,凉粉烩出来不好看。芹菜、红萝卜这类,母亲还应付得过来,肉的韧性太足,母亲右手不灵活,费老半天劲也切不下来。我抢过刀,一手按住肉,一手动刀,本想露一手,可十八般功夫使下来,切下来的肉就是歪歪扭扭。

母亲在一旁看得直笑:“还不如你妹妹切得规整!”

凉粉出锅,浓厚的汤汁打底,我自己盛了快要冒尖的一碗,可烫,我一路小跑着放在桌上,猫着腰,对着碗边抿了一口,怀念似的,舍不得咽下去。母亲生病以来,许多以前拿手的菜做得都不是那么可口了,唯独这凉粉,我尝起来,竟和以前没有丝毫差别。 

抬头看见母亲正端着碗看着我,突然间脑海里又想起小时母亲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拉着我,第一次把我送去学校的场景。

一晃,都20年过去了。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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