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抒怀 | 从北京到查尔平原

作者简介    

张志国（1937-2013年）。1961年入部，曾任中国驻清迈首任总领事。

1961年国庆节刚过，我便告别秋意正浓的北京，怀着激动、新鲜和一种捉摸不定的心情，迈向了新的人生旅程。

在中国驻老挝经济文化代表团先遣组中我最年轻，领队岳岱衡是位抗日战争时期活跃在胶济线上的老铁道游击队员，标准的山东大汉，解放后干起了外交工作。

我们乘坐火车取道河内转飞老挝的川圹。当我在晨曦中，目送中越边境友谊关古老灰色的城雉渐远时，突然憬悟到，我真的离开了祖国的土地和亲人，踏上陌生的异国他乡的征程，一股浓浓的依恋，伴着些许的伤感油然而生，我开始品尝驿恨乡愁的别离滋味。

在河内稍事停留两天做些必要的准备后，我们便搭乘国际委员会的飞机直飞战时老挝富马亲王政府所在地——川圹。

飞机在沉闷的轰鸣声中离开河内机场，飞越满目葱绿的红河大平原，很快就抵临老越两国天然分水岭，长山山脉的上空。透过舷窗望去，只见莽莽苍苍的群峰，自北向南逶迤而下，势如娇龙。

两小时后，抵达川圹的查尔平原机场，一幅全新的图画在我面前展开：远方群山层层叠叠、如墨似黛，蓝天白云下，绿野茸茸，草色青青，扑面而来的阵阵清风夹着草香使人顿感神清气爽。 

迎候我们的老挝朋友，为首的是老挝爱国战线党副主席诺哈·冯沙万，他身材修长，步履稳健，脸庞清矍，眼神里透着智慧和坚定。此外，还有个子不高却十分精神的中立派军队司令贡勒上尉。

一位是历经几十年风雨沧桑的老革命家、当时尚未公开的老挝人民革命党中央第二把手，一位是一夜之间改变了老挝现代历史进程的英雄，他们每人都有一大堆讲不完的传奇故事，和奇特的经历，加起来就是一部老挝的近现代史。

◕ 当时的石缸平原，杂草丛生，荒野遍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缸（左为作者）。因没有相机，照片是请老挝记者帮忙拍摄的。图片为袁琼提供。

寒喧过后，我们便驱车前往7公里外的小镇丰沙湾。这时我才注意到，所谓机场不过是漫漫荒原上一处平缓的坡地，铺着钢板的地方就是跑道，除了几堆掩没在蔓草疏林中的飞机残骸外，见不到任何建筑，只有一辆吉普车停在旁边，担负着指挥着飞机起降的任务。

汽车沿着前面的车辙，在茫茫的旷野上颠簸前进。陪同的老挝朋友告诉我们，法国统治时期，查尔平原是军事战略要地，机场就是那时修建的，“查尔”也是法文“石缸”的音译，本来应该叫“石缸平原”。

他顺手指向前面不远的地方，果然，在平展的绿色原野上散布着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石缸，看上去大的重约数吨，小的怕也有几百斤。它们在这里不闻世事沧桑变幻，竟也孤独无语地躺上了一千多年，不但使面前这片土地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而且也给后人留下一大堆难解的谜团：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把它们摆放在这如此寂寞的荒原？

很快我们就抵达了目的地——丰沙湾镇。这里紧靠通向越南的7号公路，实际上是个战时刚刚兴建的新居民点，人口不到一千。沿着公路往东，穿过一片山丘直达深山脚下的另一个小镇——康开，当时老挝王国政府和爱国战线党的各个机构以及越南军事顾问团都设在那里。

康开镇原本也没有几户人家。1960年8月，老挝王国政府军的一位营长贡勒上尉，在首都万象发动政变推翻亲美的文翁亲王政府，支持富马亲王组成新政府，实行民族和睦、和平中立的政策。

两个月后，美国支持右派军队司令富米·诺萨万打回万象，贡勒上尉寡不敌众，率领参加政变的爱国军民，北上川圹同苏发努冯亲王领导的左派“老挝爱国战线党”结成联盟，抗击右派的进攻。被迫出走金边的的富马亲王后来也来到这里，继续主持他的合法政府。

东西两大阵营的对抗和风云变幻的时局，使这个本不起眼的、在地图上甚至难以找到的地方，一夜间便魔幻般地热闹起来，成为当时世界各大媒体频繁报道和追踪的焦点。

我们住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陶四旅馆，这是座两层的木板小楼，看上去由于饱经风雨的摧残，显得陈旧而又简陋，但与旁边老百姓居住的那些破败不堪的铁皮顶棚屋比较，它又绝对是 人间的“天堂”。

老板是个法国人，而老板娘是位胖胖的越南妇女。也许是为了欢迎我们的到来，当晚她特意为我们准备了一顿颇为丰盛的“大餐”：除红烧肉，焖鸡块，越南肉肠外，又另加一大盘素炒青菜。我们四个人轻而易举地将它们一扫而光。当时国内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对于“胃亏肉”的我们来说，如此美味佳肴岂能放过分毫。

住在这里的还有十几位苏联空军驾驶员，他们是应富马亲王政府的请求，被派来专门负责开辟川圹至河内的空中运输走廊。晚饭后，这些已经略有醉意的“老大哥”们，都喜欢在楼下客厅坐坐，唱歌自娱。这天他们在唱了几首苏联歌曲后竟哼起了中国的“东方红”。当时中苏两党已经为马列主义的纯洁性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两国关系也十分紧张，我想这是他们友好的示意。

入夜，高原小镇的气温骤然间便降了下来，寒意沁肌，天上闪烁的星星也显得特别明亮。街上，除了偶尔驶过的汽车留下阵阵沙沙声外，四野一片寂静。我卷卧在被子里一时难以入寐，种种思绪便似道道流动的波光在眼前闪动。

生活果然如此奇妙，刚刚迈出校门的我，一下子飞出了国门，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前面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也许是风和日丽、一马平川的坦途，也许是彤云密布、荆棘丛生的险径，你都必须勇气十足地去面对。

人生本来就是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它有温馨舒缓的涟涟碧波，也有奔腾轰鸣的急流险滩，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向前，直到抵达命运的彼岸。

在秋虫浅唱低鸣中，银色的月亮已经悄悄地爬上了高高的树梢，于是，故乡高藐的星空，蔚兰色的大海和母亲的白发，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如今我恰是一只飘飞在遥远天空的风筝，家乡母亲的心总是牵在那根摇摇荡荡的细线上，她一定正在翘首期盼我的音信。就这样我便迷迷糊糊地跌进了梦乡。

清早，小镇从声声鸡鸣中醒来，袅袅晨雾和炊烟在冷清的街道与屋顶上空轻柔而又缓慢地飘动。不大一会儿，轧轧吱叫的牛车，苗族妇女背着竹筐赶早市时沉重而又匆忙的脚步，木板屋里小孩子的啼哭，还有军车时而驶过的轰鸣，伴随广播、喇叭里传出的雄壮军乐声，使小镇慢慢从宁静走向喧闹。

往西就是一望无边的绿色荒原——查尔平原。我就从这里懵懵懂懂地开始了自己的外交人生。

当晚，代理外交大臣坎苏高拉先生在康开驻地会见并宴请我们，可不曾料到的是，从当地雇用的司机陶宽无论如何不肯去。他说，晚上山里有土匪埋地雷打冷枪，太危险，要去白天去，并且讲了一大堆“险情”。

他的这一举动使我们感到啼笑皆非，又颇为难办，只好苦口婆心地做他的工作。最后还是诚意和耐心发挥了作用，他终于拼足勇气，战战兢兢地开车上了路。而我也第一次体味到，外交并不总是杯筹交错，尝遍美酒佳肴那般潇洒和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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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志国 

文章指导 | 袁琼

图片 | 除标注外来源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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