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当年看不懂的三体

ChatGPT 题词，StableDiffusion 想象的三体世界。

当年我看不懂《三体》。

现在的我看来，《三体》是2019年的电影《Joker - 小丑》。一个反派悲情英雄的成长史。即便是现在，我也很难提起兴致重新看一遍《小丑》。看那些从悲伤到绝望，从软弱无力备受欺凌的个人，成长为意志坚定威力无穷的终极反派——却作为主角被描写，这种搭配极其罕见。对比一下，小丑和三体女主角——叶文洁的成长路线几乎一致：一次次背叛，一次次不认同，一次次在心存生机的边缘被再次打碎，一步步远离对人类的信任，走向灭亡人类的绝望，心生不可动摇的决心，要向所有人宣告复仇。

这些人类的悲喜降临在个人身上，其中主要的是悲剧。其中正好有一个心灵，看不到自己和人类的未来。这个人正好有一个机会，站在人类和外星人的交叉路口上，这就是叶文洁—一个普通人，而不是普通意义上小说里的英雄人物—所能做出的反应。

从这个角度来说，三体的组合方式很像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的记叙方式：那些被巨浪推到人类巅峰的一个个普通生命，尽力应对自己的困惑，留下自己的印记，改写了人类历史展现的路径和方式。就像是在广岛原子弹爆炸遗址留下痕迹的那些人，或者是集中营照片里出现的皮鞋：他们曾经存在过，在大浪中穿行，却显得毫无声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被记录下来的某个不经意的行为，却一直修正着人类对自己的理解，影响着人类未来的行为。

在小说里，地球人和三体人并不像别的一些小说，尝试探索外星人的行为模式或者社会结构。很干脆直接，作者直接把这两类人合为一体，区别甚少。哪怕是三体人“思维透明，毫无权谋”。在读者看来，这种特征反而是对人类社会的进一步影射：

“为了整个文明的生存，对个体的尊重几乎不存在，个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体社会处于极端的专制之中，法律只有两档：有罪和无罪，有罪处死，无罪释放。我最无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单一和枯竭，一切可能导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恶的。我们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对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连爱情都不能倾诉”。

三体

当三体观察员以个体的名义批判三体文明，我们轻易看到，这在描述某个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中的地球。它可能是斯巴达，可能是中世纪，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时期。所以三体和地球不过是左右互搏，为作者挥霍他的想象力展开一个足够大的舞台。

在第一部的尾声中作者自己坦白，“一个零道德的宇宙图景是可能的”。后来他也曾说：“描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性”（大意）。在科幻小说看来，这无可厚非。作为故事的根基，这很必要。但这种想象力在一个最像它、与之相呼应、最有共鸣的环境中慢慢生根发芽。从其中诞生，再反哺于这个环境和文化。这就是后来大家知道的故事，三体道德和黑暗森林法则传遍中土，在一群人中被奉为某种信条乃至宗教。回过头来，换言之，《三体》小说本身充当了这个过程里的的信号发射器和放大器的作用，作者则成了叶文洁本人。这看上去是一种一种奇妙因果循环，一种相灭相生的缘分和奇观，比小说更小说。

说起文明这个话题，在我印象里，文明的定义仅限于：“聚落的人类定居点”。也就是说，文明（Civilization) 只相对于不停迁居的原始游荡部落、群落。而导致定居的诱因则很明显：温暖稳定的环境和可预期的稳定食物。

三体小说在第二部开端，借叶文洁之口，设定 “宇宙社会学公理（持续扩张+资源有限）”，在这里就显得缺乏铺垫和支撑，强行突兀。当然，作者借主人公谈一家之言，强化之前的低道德环境设定，为后面的冲突铺路，这也正常。

的确，在过去有一个阶段，人们注意到存在农业提高产量，反过来推动人口，最后导致资源再次紧缺，需要扩展土地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在过去百年间已经有了反转性的变化，具体早已被人熟知：生育率大幅下降，老龄人口造成社会压力等等。这里地方不多，就不继续展开。

讽刺的是，三体人用量子通讯，在四点五光年外对人类喊出“你们是虫子”，在小说之外，现实中的地球人，在思维上已经超越这个阶段，认识到“虫子的生也是虫生”。在三体成文之前，阿西莫夫也已经反复讨论了“机器人生的也是机器人的生”。诞生于 2005 年左右的三体却没有迈出这一步并走得更远，我想是因为大家对它有更高期望。

在战后反思来看，“尊重人的存在，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自由和尊严，因为这样的人才是人”，“人本主义”才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才是宇宙社会学在地球最近阶段的公理。三体在小说中所阐释的公理，正好是之前导致几次世界大战的直接原因，可以类比于“用铁血为德意志民族争取生存空间”，比如“让犹太人为雅利安人让开位置”。正好是这些想法，导致了凡尔登绞肉机，数百万人的伤亡，导致了集中营针对平民的无差别谋杀。这里面的文化和历史因缘和差错，我们有各自的理解，但恐怕是部分人阅读《三体》感到不安的原因。

作为人们喜爱的文学作品，不同的人很自然地期望它在文学作品的基础上进一步，成为一件艺术品，在此刻此地，成为预言未来，引领未来的基石。的确，三体的确预言了某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是人类已经经历过，并且力图避免再次发生的事情。三体不应该像是现在这样，成为部分人信奉的基石，并且力图再次重演。虽然我也听说过，人类唯一学到的，就是人类总是会犯下同样的大错。

所有这些，回溯十五年的时光，在那个时间点上，我看不懂，不明白，只感到困惑和不解。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