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艺术学院的历史使命
佛说：我为一件大事因缘而来此。
每座大学、每个学院都是有其历史使命的。今年是包豪斯一百年，我们有必要再次思考我们自己的学院的使命。
文艺复兴时期，当达·芬奇等人创立最早的美术学院的时候，佛罗伦萨美院的和罗马美术学院，它们的使命是：把画家和雕塑家由工匠的地位提升为与诗人和哲学家平起平坐的知识分子地位。要知道在那个时候画家因为要研磨颜料，所以在中世纪的行会里是属于药剂师行会。而雕塑家因为要熔化金属浇铸雕塑，是属于珠宝制造商行会。所以画家和雕塑家的地位就是一种小工匠和小生意人。达芬奇在写作中花了很大的力气来论，绘画是一种拥有抽象能力的写作。因此他强调绘画的科学研究性质就是一种必然。芬奇本来就是伟大的科学家，干起这个活儿来很便利。他们的目的，可以说完全达到了。
从大历史眼光看，巴黎美术学院和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历史使命，则是把意大利文艺复兴总结出来的一套造型法则，也就是最终在拉斐尔身上集大成地成熟起来的这套法则，向当时还在苦苦摸索中的欧洲绘画界传播。确保这套法则以科学和有序的方式被推广，并建立起严格的品鉴标准。这样的美术学院建构起标准持有者的权威，比赛的优胜者获得一个“罗马奖”，送到圣地去驻地。今天看来大家或许会觉得这套标准未免过于古板和无趣，但是在当时的人看来，它是如此的神奇和有效。它一举扫荡了各种前现代的、前科学、本能的地方传统画法，“科学的”画法几乎成了普遍的法则。在这个意义上，这两所艺术院校同样是有效的。
上述这几所艺术院校都历史悠久，延绵至今。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他们的任务多少都己经重新定义。伟大的学员们在每个新的时代中都进行着一种自我授命，为自己认领了新的任务。但在创立之初所解决的历史问题，奠定了这样一所院校的底色。有的学院在辉煌的起点之后，再也没有更伟大的转折能覆盖掉这种原初使命，而有的学院则能在不同的时期激荡出不同的思想力量。比如英国皇家美术学院，近年来在新的设计思想方面爆发出很大的能量，丝毫不亚于创办之初在英语国家传播文艺复兴造型法则的时候。
对我来说，包豪斯的历史使命就是要解决工业革命以来所形成的人与机器的关系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也等于是：艺术应该服务于少数人的贵族趣味，还是服务于广大普罗大众的问题。包豪斯做出了自己明确的选择，以简洁的去装饰的功能主义来产生服务于大众的新的艺术和产品。同时要求必须警惕机器生产中对人的敏感性的贬抑，必须在劳动中重建劳动本身的尊严和幸福感。包豪斯因为纳粹崛起而结束，但它的历史使命已经由建筑界的国际风格和美国北卡州的黑山学院这样的学院所继承。它所提出的问题得到了应答，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
黑山学院的历史使命，首先是把包豪斯的血脉在美国延续下来。黑山学院将二战前美国艺术的农业小镇色彩带入到一种国际化的总体艺术的前卫主义意境之中来，改变美国艺术趣味相对于美国工业发展的滞后处境。同时，它也意味着要代表西方文明，将新近吸纳的印度教思想、禅宗思想进行一种消化和整合，为西方的前卫的引入新的精神资源，从而构成对工业文明及随之而来的消费主义文化的一种批评。激浪派，以及同样孕育于黑山学院的媒体艺术，只是这样一种批评的一些副产品。黑山学院只存在了24年，从1933年到1957年嘎然而止，但它孕育了美国最具前卫气质和实验气质的一代人。在黑山学院陨落之后，美国的主流艺术界流行起波普艺术，艺术进入到了全面臣服于资本的时代。
欧洲的大学传统始于中世纪的修道院学校和图书馆。修道院学校本身是对神学教义进行辨析和权威阐释的知识生产场所。在学院里面当然也有辩论和批判，但保存和传播神圣的知识是它的第一使命。确保知识能够准确的理解和流传，是大学的价值所在，这正是博洛尼亚大学、牛津、剑桥这些伟大的大学创立之初的动机。而这些大学中的老师，最主要的工作是讲课而并非写作或者发表论文。教书是他得到报酬的主要原因，发表著作，那是他个人的爱好。
随着文艺复兴以来科学革命兴起，大学教授作为知识共同体的重要成员，参与知识生产的方式逐渐由正确地讲授既有到经典知识，演变到发表新成果的要求。一个大学教授不但应该能讲授一整套广受学生欢迎的具有说服力的课程，还必须时不时地以著作和论文的方式推出他新的研究成果，以便引领和推动知识的发展。甚至于他的教学也是贯穿在他的研究过程之中的，他的学生自然地成为他的研究助理。这就是后来到牛津、剑桥，以及哈佛、耶鲁这样的研究型大学的模式。
麻省理工学院结合了哈佛、耶鲁的研究性大学模式与美国的赠地技术学院传统。赠地大学是美国各州所发展出来的一种大学模式：由州政府将土地赠与大学甚至提供资助，而大学必须解决州政府中发展中面临的技术难题。这有点像我们今天大学中政府要求到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课题，属于“纵向课题”。当时的美国各州主要是农业州，因此这些赠地学院多少都是一些偏重于农业的技术学院。麻省理工学院起因于应对波士顿地区的工业振兴要求的历史使命，在发展中它迅速地意识到了知识的社会能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麻省理工学院就成立了专利管理办公室，精心研究教授和研究生们所生产的专利如何授予公司，学院又如何在这样一种专利销售的知识买卖中获益。他们积极地鼓励教授在公司中任职，同样也开放地接纳工业界的人成为学院的教授，让工业界的研究目标与大学的研究目标合一。也就是说，既搞“纵向课题”，也搞“横向课题”。就此，麻省理工学院开创了一种崭新的创业型大学的模式。也就是，伟大的大学应该孕育伟大的公司。
麻省理工学院的模式外溢到斯坦福大学，使得这所私立大学由试图复制牛剑哈耶的研究性大学的方向，也逐渐演变成一种创业型大学。最终在斯坦福大学孕育出惠普、谷歌等伟大的公司，进而孕育了整个硅谷的繁荣。
1971年，杰罗米·韦斯纳（Jerome B Wiesner）成为麻省理工学院成为第13任院长，此前他曾经是肯尼迪总统的科学顾问。杰罗米·韦斯纳一当上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情就是设置了麻省理工学院艺术委员，逼着理工男们学艺术。1982年他和尼葛洛庞蒂共同创办了Media Lab.1985年，Media Lab大楼落成。几十个实验室分布在大楼内，外墙都用透明玻璃，长长的廊道促成多种学科之间人员的相遇，思想的交叉，这种空间生产策略来自贝尔实验室的传统。MIT Miedia Lab的原则是跨学科，甚至是反学科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各类实验互为背景同步展开，交叉跨界每天都在发生，思想的碰撞在电梯口，在咖啡机前频频爆发，创新成为难于避免的大概率事件。廊道等公共空间的展柜，呈现了Media Lab各个实验室多年奇思妙想设计的各类试验性产品，从触摸屏到3D打印机，从智能织物到免充气轮胎，从可以展示街景的系统Aspen Movie Map，到90年代的可穿戴设备研究，到如今为我们所熟知的Kindle电子墨水屏，这些产品改变了产业和人类生活，也创造了大量专利，这也为Media Lab吸引了大量的企业捐助和企业订单。
几经摸索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探索出一条将艺术家，科学家工程师和设计师融合在一起的把教学和研究完全融合，并直接接通产业革命通道的创新模式，全面更新了大学与行业大学与政府之间的关系。
在中国，不管是出现在北平和杭州的两所国立艺专，还是南方的私立的上海美专和苏州美专。它们在创办之初的历史使命都是一致的，那就是由蔡元培先生这一代人所坚信的引进西方艺术教育体系，谋求中西艺术对话融合的路径，以便重塑民族精神，促成整个国家的现代性转型。在这一大的历史使命的驱动下，才有了国立艺专的艺术运动社、一八艺社、决澜社等试图以艺术运动去更新民族精神事件，也才有了艺术大众化、关注人民生活表现人民疾苦的冲动，并并进一步孕育出此后的新兴木刻和抗战漫画。这一历史使命，也将自然而然的发展出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艺术为人民”的思想，发展出对民间艺术的关注，发展出新年画运动。也正是在这一历史使命驱动下，才发展出“油画民族化”的冲动。包括改革中国画的冲动，形成了北方的徐蒋体系和南方的新浙派人物画。
1956年庞薰琴先生致信周恩来总理，倡议成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957年成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使命，固然首先把20世纪中期以来中国艺术界已经开展的不同的方向的实用美术研究汇集在一起，庞薰琴、雷圭元的中国图案研究和装饰画研究，张光宇、张汀等人的漫画，等等。更重要的是促成“工艺美术”这个概念的推出，对当时没有高科技产品生产能力的新中国来说，“剪纸刺绣换拖拉机”，工艺美术承担着以轻工产品换取外汇获得工业产品的政治经济使命。
1980年代，中国的各家美术学院都承担着与改革开放的思想运动相同步，在艺术上推动思想解放，重新把文革极左思潮统治期间的单一的艺术样式推向多样化，并与近百年来的国际现当代艺术成果相相对接的使命。哪一家院校的是什么更深刻的理解这一历史使命，他们就能在当时的艺术运动大潮中获得巨大的影响力。
1990年代中后期，当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入变更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时候，他们把发展油画、中国画、雕塑等美术学学科，作为自己的工作重点。事实上，如果他们对一个时代和一个大学的历史使命有更深刻的思考的话，他们应该看到正在兴起的科技艺术的历史趋势，同时意识到在科技发展中人们对手工劳动的价值必将产生全新的认识。清华美院本应该凭藉清华大学的科技背景大力发展科技艺术。另一方面，则应以技术史视野中的非遗保护手工艺活化作为自己的工作重点。
伟大的大学总是必须不断地重新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地点。据此不断地重新定义自己的思辨，重新发明自己的使命，中央美术学院也不例外。2018年中央美院百年校庆期间召开国际校长论坛，我作为造型学科的论坛召集人，为世界各国前来与会的校长们拟定的如下议题：
藝術教育：作為改變世界的力量Art Education as a Power to Change the World ：一百年前，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國立北京美術學校成立。一所藝術院校所改變的不僅是一代人的思想、經驗和命運，也是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心靈史。藝術教育關乎人文價值的堅守和傳遞、審美能力的啓蒙與創造力的開啓，也是一種改變世界的力量。藝術院校不斷需要去回答的是：我們要培養的什麼樣的人，我們如何去培養這樣的人，以及我們為誰而培養這些藝術人才。世界在變動中，藝術在發展中，教育在革新中。在這動態的關係里，藝術教育時刻面臨著新的挑戰與機遇。校長們是思想者、設計者、行動者和實驗者。今天，我們邀請全球各地藝術院校的校長們會聚北京，正是為了共同來面對這樣的問題，傾聽世界各地藝術教育者的思考和解决方案。
活态的传统 Living tradition ：每一个校长都是一所伟大学院传统的守护者，同时也是新的学院传统的开创者。如何将传统的精髓植入青年的内心？如何从传统悠长的学院中激发出创新能力？如何使传统保持活跃的状态，这是每一个校长的使命。
技艺的价值 Value skill：传统的艺术学院中，思想能力、人文教养和技巧训练，形成了一套相对平衡运行的体系，而今天这种平衡正在被打破。技艺仅仅是手段吗？技艺中能否生长出思想？观念的更新与技巧的高超能否兼容？应在多大程度上分配理论与实践的比重？这些都是今天的艺术学院所亟需解决的问题。
扩展的边界 Expanding boundary：全球资讯和资源的共享，频繁的国际旅行，教育者和学习者的高流动性和多文化背景，科技进步对日常生活的巨大影响，正在深刻地改变艺术教育的格局，并带来其边界的扩展。教育者和学习者必须在这样的动态过程中反复重新定义自己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方式。
上述议题的拟定作为官方文件，难免用词过于高蹈光鲜。如果把同样的意思翻译成更诚恳的话，那么可能是这样的：
100年前北京美术学校的设立目标，不止在艺术，还在用艺术改变社会。今天的中央美院依然愿意喊着这样的口号，算是不忘初心，但如何做到以艺术教育改变社会，则此刻的人应有行之于此刻的社会的办法。
100年前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是为了引进西式美术教育体系而设立的。而在当时采取了激进的引入欧洲写实绘画改造中国传统艺术体系的策略。今天这种写实风格方式自身都已经被视为一种新的传统。而被改造的中国文人画传统已经重新获得尊重，甚至于现代主义也已经成为新的传统。多种传统并存于今日之美术学院。所谓传统，是活着的可传之统。必须得拿些当代的问题让它试着解决。当传统解决得了当代问题时，叹一声泣谢先贤。当传统确实解决不了今天的问题的时候。人们断不会因为留恋的感情而不抛弃它的。必须要把老传统拿来，根据需要加以改造，假如改造之后变得有用，道统就传了下去。传统之所以成其为传统，是因为屡试不爽。为什么这种做法成了传统。而另一种做法没能够成为传统，那是因为这个做法更加靠谱，解决问题的时候更有效，更多的人接受它。其实不同的传统是要在菜市场上互相竞价的。而人类在这样的市场中，从来都是一些经济动物，并没有多少感情纠葛。
思想训练和手头功夫训练，这二者之间历来被视为矛盾。但如果一种思想不能促进手头功夫的提升，可能是有问题的。同样一种手头功夫的训练，不能促进思想的灵巧化，也是有问题的。应设法开始寻求两者的合一。手艺能够修身，才称得上技进乎道。理论可以健体，才能算强大。中央美术学院若能在此两端间的拓扑有所建树，一举突破注重手艺的系科和喜欢搬弄词汇的时髦系科之间的裂痕。这种裂痕，是中央美院内部的，也是整个艺术世界结构性的撕裂----比如说艺术市场其实一直到今天都是重视觉重手艺的，而策展系统则是重概念重说法的。双年展中的作品和艺博会上和画廊中的作品大相径庭。造物和运思，这两股力量何以能合二为一，而不是互相控制和贬抑，是为大问题。
中国的实验艺术教育之使命
实验艺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经历的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探索之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面貌，并且获得中国民众在心理上的认同，乃至以市场投资方式呈现出来的认同。实验艺术终于结束了过去那种被误解、被质疑的时代，开始被视为改革开放的精神成果。今天的实验艺术是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开拓精神、冒险精神、实验精神的集中体现。一大批的实验艺术家在国际艺术江湖上功成名就扬名立万，为年轻人选择实验性的道路提供了鼓励。而全球化的局面不断加深，全球当代艺术的资讯的迅速流动，使青年们可以接触到大量国际当代艺术家的最新作品消息和展览新闻。他们甚至在考上美院之前就有机会在欧洲旅行，亲眼目睹国际当代美术馆中的作品，以及威尼斯双年展、卡塞尔文献展中的精彩作品，他们对实验艺术的思想和技术都绝不陌生。这已经和实验艺术教育刚刚开展的时候有了很大不同。那时候，实验艺术教育在美术学院中进行，是顶着压力和质疑的眼光的。
2003年，我刚去中国美院教书的时候，曾经有基础部的学生家长，为了阻止他们家的孩子们来上综合艺术或者新媒体专业，妈妈当场表演晕倒，成功阻止儿子。到了2016年，我离开中国美院的时候，跨媒体艺术学院已经成为基础部最优秀的学生选择的热门专业。因为那些上了传统科系的学长们天天来跨媒体艺术学院听课，他们会告诉师弟们真相的。在中央美院也一样，在每年的毕业展，我们可以看到实验艺术学院的作品越来越不孤独，因为其他的传统科系，不管是油画、壁画版画、雕塑系的毕业生，他们的毕业作品都越来越多地出现装置、录像、互动作品。他们都在越来越“实验艺术化”。中央美院的实验艺术学院，自从 2014年成立以来独立招生，每年招生数量稳步上升。今天，实验艺术学院已经不会再被质疑是否乱搞，不需要再抱出厚厚的一叠方案来证明自己确实是态度认真的。在教学评估的时候，实验艺术学院的教学管理被视为典范。实验艺术学院的课堂，也是美院各其他院系学生来旁听得最多的。
也就是说，在实验艺术学院成立的时候，实验艺术教育已经完成了论证自身合法性的阶段，下一步的历史使命则不能满足，以我们也已经有了实验艺术教育，下一步，我们必须做出真正的创造性的贡献。
此刻正是时候，我们要来再次思考和定义实验艺术学院的历史使命。
作为一家学院，培养人才是题中应有之意。而实验艺术学院所培养之人才，应试熟知国际当代艺术之全局和百年来中国艺术家之探索，自觉地传承百年来的探索者的精神与命题而再出发。这样的学院所出的，应是充满社会关怀、人文情感、对传统的深情的对未来新事物充满好奇的积极的实践者。心志纯正高远应为第一位。我校师生，为百年艺术实验的继续突破与否的托命之人。实验艺术学院不以诞生庸俗的网红为骄傲。不以毕业生尚能靠着办个考前班糊口为满足。与艺术史上前几代艺术家所不同的是，这所实验艺术学院所培养的学生，应该以文艺复兴全人教育理想为目标，以打破学科藩篱和西式个人主义身份标识标签为目标，尤其是克服当前中学教育文理科分界，以好奇心为渠道，俾使写作、研究、策展、创作完全融为一体。
作为一种研究机构，实验艺术学院的使命是：整理近百年来现代主义以来的实验性艺术实践的经验，尤其是40年来当代中国实验艺术的经验，将个人的无意识的探索、感性的朦胧的直觉的实验加以梳理，组织成一种学科化的、有课题性的、以知识共同体方式全面铺展的学术工程。将艺术实验变成可验证的可持续推进的，从而完成实验艺术的理论建构和教学体系建构。这犹如科学实验由绅士科学家的业余探索，进入到大学实验室的集体攻关状态。在这样的研究中把握创新的规律，从而促成实验艺术的中国方式的生成。尤其是促成实验艺术创作的方法论，和实验艺术与社会关系的本体论等系列基础理论问题的提出和解决。
此时此刻，中国社会几十年来急于快速前进，未及沉淀下来去进行深度反思。而中国艺术已完成改变闭塞局面之破墙使命，而转向真正重新贡献新思想体系与世界的造塔的使命。但要造塔，基础理论是必不可少的地基。而这一地基的筑成，指望名流云集的美术馆？指望急功近利的画廊？指望纸醉金迷的拍卖？恐怕都难以完成，这正是我学院应当承担的责任。因此我学院除了培养艺术家之外，负有使命去重新书写艺术史。数百年来形成的伪史应被全面质疑直到被推翻。每个师生先重构自己的耳语的艺术史，先告别和抛弃流行话语的骗局，则新艺术史的建构必将启动。
具体来说在艺术界内部，它表现为艺术家应如何行动，才能在已经日益严密而自动化运行的美术馆、画廊和展览体制之外，重新建构与社会的直接关联。去对抗我们自身的艺术想象之中盘根错节的自我体制化和自动化的自我管理和自我阉割。
作为一种社会装置，实验艺术学院出现在中国社会最终基本摆脱贫困，中国作为一个现代民族国家，最终结束过往百年历史屈辱，重新在政治经济上崛起之时。崛起的中国必将思考更多人类问题，承担更多世界性责任。中国艺术不能再依靠倒卖土特产获取报酬，不会再因为是少数民族而得到特殊照顾，不会再因为冷战原因而被另眼相看。当代中国的实验艺术须能真正对世界问题提出创造性的解决方案，方足于配此一大事因缘。中国文明的独特性不但已经得到阐明，并且也将重新获得尊重，而中华文明中的某些要素将成为普世价值的一部分。
中国艺术家谈论了上百年的东西方问题、传统与创新的问题，这些话题可能将逐渐式微。而全人类正在面临新一轮技术革命的挑战，人工智能将给人类和他们的艺术带来什么，今天的我们还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经济生活、政治生活、情感生活都可能面临着重新组织。娱乐主义主义和消费主义正在努力利用人工智能来放大自己的邪恶和肤浅，把我们的青年变成从表情到言语，从记忆到思维都碎片化的脑残。我们则要去引用人工智能及其他新技术作为创造力增强工具，去重新思考“人类”作为一种作品方案，在今天的随机应变。
如果说包豪斯是为了创造出适应工业革命的美学，黑山学院是为了用前卫艺术的精神对抗正在全面统治世界的消费主义和娱乐主义。那么我们的实验艺术学院，应该是为了应对中国重新崛起的政治局面和人工智能的到来的技术前景而存在。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今天的中央美术学院的历史使命，和实验艺术学院的历史使命。
20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