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速递 | 海德格尔：乡间路

▲ 海德格尔在黑森林

这条乡间路从庭院大门通往恩里特。城堡花园的老菩提树越过围墙，目送它伸向远处，无论是在复活节前后，它在萌芽的秧苗与苏醒的草地之间闪闪发亮，还是在圣诞节前后，它消失于下一个山丘的茫茫积雪之中，情形莫不如此。从田野岔道而来，它向着森林拐弯了。经过森林边缘，它问候了一棵高高的橡树；而在橡树下面，有一张做工粗糙的木椅子。

木椅子上偶尔会放着大思想家的这本或者那本著作，那是一位笨拙的年轻人试图读懂的著作。如果谜团蜂拥而至，而且没有出现任何出路，那么，乡间路就来帮忙了。因为它在灵活的小径上护送着脚步，悄然穿越贫乏土地的浩瀚之境。

有时候，在相同的著作中或者在自己的尝试中，思想一再重新走在乡间路穿过草场而划出来的小径上。这条小径总是那么切近于思想者的步伐，就如同切近于清晨去收割的农夫的步伐。

▲ 清晨 (米勒，1849年)

随着岁月的流逝，路旁的橡树往往诱使人们去追忆早年的游戏和头一回选择。偶尔在森林中间，一棵橡树被伐木的斧头砍倒了，父亲立即穿过树丛，越过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去为自己的作坊搜寻分派给他的几立方木头。父亲在这里从容不迫地干活，利用的是他在教堂塔楼大钟和时钟那儿值勤的休息间歇，这些钟保持着它们自己与时间和时间性的关系。

而男孩们动用橡树皮切割出他们的小船，装上航桨和方向盘，在梅滕小溪或者学校的井里漂浮。游戏中的世界航行还不难抵达目的地，而且一再回到了岸边。这种航行的梦想隐含于一种从前还几乎不可见的、洒在万物上的光华之中。他们的王国是由母亲的双眼和双手限定的。情形仿佛是，母亲默然的忧心照料着一切生灵。游戏中的那种航行对于把所有河岸都抛在后面的漫游还一无所知。这当儿，橡树木的坚硬和气息开始更清楚地表露出树木借以生长的那种缓慢和稳定。橡树本身表露出，唯基于这样一种生长，它才能延续，才能结果；生长意味着：向天空的浩瀚之境开启自身，同时扎根于大地之幽暗；只有当人同样恰当地做到了两点，即准备好了听从至高天空的呼声，以及被提升到负重大地的保护之中，这时候，一切纯正的东西才能成长和发育。

▲ 石头与橡树 (梵高，1888年)

橡树总还在对乡间路道出这些，而乡间路确信自己的小径从橡树旁经过。乡间路把在它周围成其本质的东西收集起来，并且把它自己的东西携带给在它上面行走的每个人。相同的耕地和草坡陪伴着乡间路，在每个季节都有着总是不一样的切近。无论森林之上的阿尔卑斯群山沉入黄昏而隐失，还是在乡间路穿过起伏的山峦蜿蜒而行的地方，云雀在夏日早上展翅高飞；无论是从母亲家乡村子一带吹过来的一阵猛烈的东风，还是一个伐木工在夜里把他的干柴拖到灶前；无论是一辆丰收的车辆沿着乡间路摇摇晃晃地打道回府，还是孩子们从草坡上采摘的第一朵报春花，还是云雾终日把它的阴霾和重负推向草地，所到之处，围绕着乡间路，总是弥漫着同一者的呼声(Zuspruch)：单纯质朴之物保存着持留者和伟大者之谜。它突然降临到人那里，其实需要长久的生长。在始终同一者的毫不显眼之物中，遮蔽着一种赐福(Segen)。栖留于乡间路周围的一切生长事物的浩瀚之境捐献出世界。在其语言的未被言说之物中，正如古代阅读大师和生活大师埃克哈特(Eckehardt)所言，上帝才是上帝。

▲ 秋季的杨树道 (梵高，1884年)

然而，唯当人存在，唯当出生于乡间路的气息中、能够倾听乡间路的人存在，乡间路的呼声才能言说出来。人顺从于自己的渊源，但不是谋制(Machenschaften)的奴仆。如果人没有适应乡间路的呼声，他就只能徒劳地尝试，通过自己的规划把地球带入某种秩序中。有一种危险咄咄逼人，那就是：对于乡间路的语言，今天的人变得听觉迟钝。他们只还能听到仪器的噪声，他们差不多把仪器视为上帝的声音。于是乎，人变得精神涣散，无路可走。对于精神涣散者来说，单纯质朴之物更表现为单调一式。单调一式让人厌烦。闷闷不乐者只还能感到千篇一律。单纯质朴之物逃遁了。它那宁静的力量枯竭了。

依然把单纯质朴之物当作自己赢获的财富的人，其数量可能正在快速减少。但所到之处，仍会有少数人成为持留者(die Bleibenden)。他们终将基于乡间路的温柔力量，经受住原子能的神力，那是人类的计算为自己伪装出来的神力，已成人类自己行为的枷锁。

▲ 午休 (梵高，1890年)

乡间路的呼声唤起一种感受力，它热爱旷野的自由，甚至还能在有利的地方超越悲伤，使之转变为一种终极的开朗。这种开朗能抵抗那一味劳作的胡闹行径，而这种为自己发动起来的胡闹行径只能促进虚无(das Nichtige)。

在乡间路时令变化的空气中，生长出一种知会的开朗，后者的表情却常常显得忧郁。这种开朗的知会乃是“诡黠”(das Kuinzige)。谁不拥有这种“诡黠”，他就不能赢得之。而拥有这种“诡黠”者，是从乡间路上获得的。在乡间的小径上，冬日风暴与丰收日子相遇，春天活跃的躁动者与秋日泰然沉着的消逝碰在一起，青年的游戏与老年的智慧相互发现。而在一种独一的齐唱中，万物已然变得明朗而欢快；这种齐唱的回响，正是乡间路默然地来回携带着的。

知会的开朗乃是一扇通向永恒的大门。它的门在门枢中转动，而这个门枢是从前一个内行的铁匠从此在(Dasein)之谜中锻造出来的。

从恩里特出发，这条道路返回到庭院大门口。越过最后一座山丘，它狭窄的地带穿过一块平坦的凹地，最后直抵城墙。它在星光中虚弱地闪烁。在城堡背后，耸立着圣·马丁教堂的塔楼。迟缓地、几乎犹豫不决地，夜里十一点的钟声渐渐隐失。在教堂旧钟的绳索上，男孩子的双手常常磨得热乎乎的；这旧钟在钟锤的敲打下发出战栗的声音，而没人会忘记钟锤阴沉而滑稽的脸孔。

随着它的最后一记敲打，寂静变得愈加寂静。这种寂静直抵由于两次世界大战而提前牺牲的人们。单纯质朴之物变得愈加单纯。永远同一者令人诧异又让人释然。乡间路的呼声现在完全清晰了。是心灵在说话么？是世界在说话么？是上帝在说话么？

一切都向同一者而说着弃绝(Verzicht)。弃绝并不取得。弃绝给予。它给予单纯质朴之物取之不尽的力量。呼声使人在一种幽幽的渊源中有在家之感。

【本文选自《海德格尔文集：从思想的经验而来》】

孙周兴、王庆节 主编

1《早期著作》

2《存在与时间》

3《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

4《荷尔德林诗的阐释》

5《林中路》

6《尼采》

7《演讲与论文集》

8《什么叫思想？》

9《路标》

10《根据律》

11《同一与差异》

12《在通向语言的途中》

13《从思想的经验而来》

14《面向思的事情》

15《讨论班》

16《讲话与生平证词》

17《柏拉图的〈智者〉》

18《时间概念史导论》

19《现象学之基本问题》

20《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

21《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

22《形而上学导论》

23《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

24《巴门尼德》

25《论哲学的规定》

26《宗教生活现象学》

27《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

28《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

29《乡间路上的谈话》

30《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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