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纪念 | 施舟人:我最早的童年记忆主要来自那荷兰北部的乡村

施舟人 商务印书馆学术中心 2021-03-04

2月18日,著名汉学家、荷兰莱顿大学名誉教授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 1934—2021)先生逝世。今天,我们特推送他的作品《童年》中的部分文字,以为纪念。



 

“我最早的童年记忆主要来自那荷兰北部的乡村”

[瑞典] 施舟人 撰
袁冰凌 译

牧师馆的童年

我们家住在村子里的牧师馆里,这是教堂旁边一座比较大的房子,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村子里其他的人住在农场,他们饲养荷兰奶牛,每天两次人工挤奶,然后送到一个加工厂,经消毒后制成饮料、黄油和奶酪。每个农场还会养几头猪、几只鸡、一头山羊和一些产羊毛的绵羊,到处都是放牧的草地。

村子建在“圩田”上。这里原来是海的一部分,几个世纪前修了海堤,围在里面的海被风车抽干了水就变成圩田了。实际上我们住在低于海平面约7米的地方。我们家旁边就是拦截外面海水的大海堤。过去,海堤被冲毁过好几次,不少村庄被湮没,死伤无算。母亲在一本儿童书里曾描述过16世纪发生在我们村里的水灾。在我们这个时代,水利技术已大大改善,大海不再危险了。

我们家穷。父亲做牧师的薪水很低,母亲必须拼命翻译和创作儿童作品来接济家用,但和现在一样,当时文学作品的稿酬也少得可怜。

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一天两次吃黄油面包,一顿主食是土豆炖蔬菜。蔬菜是自己菜园里种的。每天傍晚,我负责到附近的农场去取牛奶。农夫给我倒满一小盆刚从母牛身上挤出来的还带体温的牛奶。为了不要把牛奶洒出来,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每星期我们只吃一次猪肉,鸡肉太贵了难得一见,连鸡蛋也很少吃。喝咖啡是件奢侈的事,更不用说啤酒、葡萄酒或烈酒。

但我们并没觉得这种生活艰苦,我们都健康、快乐,虽然我一直很瘦小。母亲常说我们很幸运,有稳定的收入,当时有不少人由于30年代的经济危机失业了。

我比我哥哥威廉小10岁。父母要工作,村子里和我同龄的孩子也没几个,所以我经常很孤单。母亲家务不太忙的时候就坐在二楼的小屋子里,在打字机边写书稿。她也参加社会党和地方委员会的活动,还协助父亲做好牧师工作,并且有两个儿子需要照料。虽然囊中羞涩,家里还是经常宾朋满座,需要招待。她每年写一到两本书,翻译同样数量的书稿,同时还为各种杂志撰写稿子。

我主要在花园或厨房里玩。我常用草或树枝做成小船,把它们放在花园边上的小水沟里航行,我总是跌进泥水里,好在水不深。我还喜欢爬果树,不管树上结的是什么果子,熟不熟的,我都摘着吃。有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母亲并不禁止我做这些事,也不警告我要小心。我虽然瘦小,但不病弱。我总在做梦,满脑子都是自己编造的故事。母亲希望我和哥哥长成强壮、勇敢的男人,认为她过多的关爱会让我变得女孩子气。

有一次,这种自由导致的结果是,我把房子点着了火。事情是这样的:我喜欢在我家阁楼上玩耍,上阁楼的梯子很陡。那时候没有电,我点了根蜡烛。这个阁楼用几片木绒保暖。包木绒的纸烂掉了,木绒露了出来。我把蜡烛放在其中一片木绒上,想看它会不会着火。天啊!它真的点着了!幸运的是母亲刚好从二楼的书房出来,看见了火光。她跑到花园,取出花园里的水管,装上水龙头,浇向已经烧旺了的熊熊大火。她成功地在房梁和椽子烧着之前把火灭掉了。当时,有人已给邻近镇子的消防局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后红色消防车开到了我家门口时,我们一家人已经从慌乱中恢复过来,坐在客厅里喝咖啡了。我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惩罚。第二天当地的报纸报道了这件事,还登了一张我的照片。一个邻居把报纸拿给我看,并责怪了我。我这时才明白是自己惹的祸。

母亲不守旧,却保持清教徒的生活方式。如果她认为确有必要,她真的会惩罚我,那时我还真的挨了她不少打。我父亲从不打人,他的心太善、太软,下不了手。母亲也极少夸我,她不想使我骄傲。然而她常常把我拉到怀里,对我说她多么爱我。

她不许我对衣服和食物说三道四,表示喜好或厌恶,因为“不管上帝赐给我们什么,我们都要心怀感激地接受”。她经常强调努力工作、生活俭朴、有勇气和毅力的重要性。但在玩具方面,她很慷慨,送我好玩的玩具,带我去好玩的地方,如阿姆斯特丹的动物园。5岁时,我父母送我一辆小自行车。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坐在我床前给我讲故事,这方面她可是高手。

她还鼓励我读书识字。我5岁时,她找了乡村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做家教。我很快就能自己读书了,并开始阅读家里的藏书,包括母亲写的。


父母的营救犹太人活动

我父母不仅是社会主义者,反对希特勒的纳粹政权,而且他们也尊重犹太宗教和文化。根据荷兰的学术规定,父亲在1938年通过博士答辩时必须提出一些科学“见解”。在他的见解中有一条就是“反犹主义与信仰上帝是不可调和的”。同年,他还组织了“反对迫害犹太人”的活动。
在荷兰,第一次驱逐犹太人的事件发生于1942年。但在此之前,母亲已开始广泛联系群众,帮助并保护大批从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逃亡过来的犹太人。她想以此来组织对纳粹的和平抵抗运动,因为她反对任何暴力行为。
1942年,我哥哥和我离家时,她请了一个木匠(是她的一位共产党朋友)到我们住的牧师馆修了一些秘密藏身处所,这在那栋满是犄角旮旯的老房子里并不太困难。经过改造后的房子,最多可以藏匿15个犹太难民。
母亲组织了一个地下抵抗网络,救助那些随时可能被送往集中营的犹太人。那时躲藏起来逃避德国人的抓捕被称作“潜水”,躲藏的人叫“潜水员”。我家是这些“潜水员”的中转站。每当母亲听说有人希望躲避德国人的驱逐,她就会安排这个人到我家,时间最好在邻居睡着的半夜。然后再设法在对她的事业抱有同情心的人群中寻找一个长久的藏身处。一般来说,这些人都是纯朴的当地人,会接待一到两个人,住上一段长短不定的时间。母亲在劝人们收留受迫害的犹太人时很有说服力,她的确营救了不少犹太人。
1943年春天我从儿童公社回家过复活节,我先在阿姆斯特丹和母亲碰头,那是在市中心租的一间小房子里。那天晚上她告诉我,我会在家里遇到很多从未见过的人。她给我解释说,这些人处境危险,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能对别人透露半点消息。不然的话,这些无辜的人就会遭到逮捕和杀害。她还说,她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因为她知道我是个大男孩了,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对我的信任。
我完全明白我的责任,也确信自己能够不辜负母亲对我的信任。那些避难的人分散在我们房子的每个角落,男女老少都有。白天,那些人都聚集在客厅或其他地方,母亲则忙于照管他们。一旦有外人来访,大家立刻躲起来。幸运的是,我们的牧师馆和教堂是在旷野里,单门独户,白天有人来,老远以外就能看见。而且,母亲在邻近东宅镇的关系网一发现可疑的事或有可疑的人朝我们的方向走来,会提前给她打电话报警。
母亲必须照料那些难民,给他们提供食物。她不能过于依赖附近的农民,因为这会引起怀疑。于是她自己骑自行车去其他地方的市场和农场找食品。在一次雨天回家的路上,她被一辆马车撞倒了,车轮碾过她的腿和脚踝,造成了骨折。母亲折断的脚踝复位后打上了石膏。当时她本该好好休息,这样她的脚和踝骨才能康复。但她忙得没时间休息,伤势刚有好转就马上骑着车为了那些犹太难民的事到处奔走。
许多人来过我家,我只记得其中的几个。我非常喜欢霍夫曼夫妇,他们在我家呆了很久,因为霍夫曼太太怀孕了。她临产时,母亲以一位地下网络朋友的名义安排她住进了附近的一所医院。孩子出生后,母亲为他们找了一处永久“潜水”的地方,一直住到战争结束。战后,我们之间一直保持很好的友谊。
【本文节选自《童年》,收录于《跨文化对话》第43辑,题目为编者所加】

《跨文化对话》第43辑
乐黛云    [法]李比雄    主编
商务印书馆2020年12月出版
目录
特稿:跨文化学导论之二
跨文化研究与优化人文生态——以青海发展教育的人文生态为例

王宁

“中国笔墨”研究的一点体会

潘公凯

涵养多元文化型中国学人

王一川

跨文化学的对象论——从汪德迈中国学的研究切入

董晓萍

论  稿
关于内藤文库所藏钞本《章氏遗书》来历之考证 

[日] 陶德民

在历史与文化的大视野中展开慈善研究——《华人慈善:历史与文化》序

陈越光

走向灵魂之路——法兰西院士程抱一《说灵魂、给友人的七封信》之译者序

[法] 裴程

从欧亚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米尔斯基文学批评的政治维度
杨明明
以太,确有此物……——欧洲对“以太”的论述史及“以太”对侨易学的影响

[德] 旷思凡 ([德]旷思凡、董琳璐译 杨宏芹校)

勒克莱齐奥与日本文化

[日] 中地义和 (陈嘉琨译 高方校)

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的亚洲和跨文化
[美] 蒂埃里·莱热 (蔡德馨译 张璐校)
勒克莱齐奥与丰富的虚空

杜佳澍

超自然叙事的民俗解释与陌生化问题

谢开来

论工人诗歌

刘梦秋

短  讯
2020年法兰西学院金石美文学院汪德迈中国学奖

[法] 金丝燕

童  年

[瑞典] 施舟人 (袁冰凌译)

中国话语表达与跨文化对话——“国学与跨文化研究中心”成立典礼暨“新时代国学传承和发展研讨会”述要

赵建永 耿静波

“汉语的本质及其文化转场”国际研讨会暨第十三届欧洲孔子学院汉语教师与本土教师培训

张  强  陈云云

作译者简介
商务印书馆学术中心下设哲社、文史、政法和经管四个编辑室及威科项目组,主要承担文史哲及社会科学领域学术著作的编辑出版工作。出版物包括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中华当代学术辑要》、“大师文集”等为代表的多种学术译介和学术原创著作。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