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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金的魔戒之喻,怎样打脸了龙傲天爽文与“土猪拱白菜”

海边的西塞罗 海边的西塞罗 2021-06-29



托尔金的《指环王》是本“反爽文”小说。

本号的读者确实高朋满座,前两天我写了《同学,你要是活的这么“于连”,进了城也拱不到“白菜”》一文后,有一位小有名气的网络小说作者私信我,他说:小西,看来你不了解文中“张同学”这一代人在想什么,想要了解,还是得深入我们这个行当,多读几本网络爽文。
我闻言觉得非常好奇:此话怎讲呢?
他想了想说:就像你喜欢读托尔金、写《指环王解码》系列,是因为托老爷子的小说反映了你的世界观一样。现在的网络爽文,其实也是比我们更小一代年轻人的心理折射。我们这些网络爽文写手,想把一个故事写的让多数人感觉爽,一定是把读者的三观都琢磨的很透的,顺着他们的三观写,才会有人追。所以受欢迎的网络爽文,就是时下大多数年轻人的心理投影。
我对他这话觉得深以为然,说那你给我推荐几本你的书吧。
这位小哥直摆手,说我写的都非主流,很冷清,给你几本“殿堂级”的名作吧。
于是我就陆续找了几本他推荐的网络爽文,什么《凡人修仙传》、《斗破苍穹》之类的。找了个手机听书APP,放着听。
但很邪门,每一部小说,听了几章之后,我都受不了弃坑了。
因为实在听的太不舒服。


我得承认我那位朋友的敏锐,听这些小说让我产生的那种厌恶的感觉,与听那段“土猪拱白菜”的演讲,真的是一模一样。
起初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仔细以分析以后,我发现朋友说的是对的,当下的网络爽文,是很多青年人的心理画像,而让我感到厌恶甚至恐惧的,其实是这部分人某种心态,无论它是通过演讲的方式被直接表达出来,还是用小说的方式间接隐喻出来,给我的恶感都是一样的。
这些网络爽文让我不舒服,倒不是因为主角有多么“龙傲天”开挂,自从大仲马写《基督山伯爵》之后,主角开挂完成复仇的路数就是通俗小说中的常用套路。
但这类小说的几个套路往往是高度相似的:
首先,这类小说所有构建的虚拟世界,无论叫“斗者大陆”还是“修仙界”,无一例外都是极端等级化、阶层壁垒森严的社会。
小说中一般都存在一个武功评价体系,好似游戏中的等级一般划分明确,什么练气、筑基、结丹、元婴,每个层级当中还要细分出“上中下”等更细的等级。然后整个社会地位、资源都依照这套空前严密的等级进行分配。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在这种世界是完全不存在的。高阶人物对低阶人物进行生杀予夺,按这些小说的话说“就像捏死个臭虫一样简单”。
我初看这类小说的时候,以为这些作者都是“精神印度人”,要不然怎么会幻想出一个这么“婆罗门教”的世界?
其二,生活在这种有类古印度社会里的芸芸众生们,借用《走近科学》里的名台词,不仅人性扭曲、而且道德沦丧。
唯利是图、拜高踩低,几乎是这种书中所有配角的统一性格。无论是酒店里最卑微的店小二,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还是一家之族长、一派之掌门,通通都是这么个势利眼的人物模板。
这真的非常奇特,按说人物的千人一面本来应该是小说的大忌,尤其是对长篇小说来说,这会导致故事的雷同和重复。
所以这类爽文中从头到尾、不断重复的桥段就是:主角与对方刚接触的时候等级低微,被对方一通奚落嘲弄。等到主角奇迹般的变态发迹之后,配角们立刻会变脸,被打脸的无地自容,或忙不迭的跪舔。
据说经常一部几百万字的爽文从头写到尾,同样的剧情能来回上演十几次,只不过配角换个名字、等级不断上升而已。
其三,不仅配角千人一面,连主角性格也是高度雷同的。
我记得曾经看过一个对金庸的专访,金庸在提到自己诸多作品的主人公时曾如数家珍,乔峰是什么个性、郭靖是什么人品、杨过又为什么狂傲不羁,各个说的头头都是道,跟一位老父亲点评自己的几个儿子似的。
但这种主人公人格的差别在如今的“网络爽文”中却是看不到的。
金庸一个作者写了那么多种主角,但那么多网文作者却只写了一种主角,他们其实都是韦小宝人格的不同变种:无一例外的奉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准则,实力弱小的时候,绝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要精明的计算利弊才动手。等实力强大了,则无一例外的推崇杀伐决断的霸道,一旦在较量中击败对手,男性敌人一般都被干净利落的消灭,漂亮妹子则有一定概率被其攻略、纳入后宫。此种规矩,简称“男杀女收”,据说是此类修仙文的铁则。
实际上,这类网络爽文中主角的人际关系网是通常极为单调的,一般只有敌人、小弟和后宫三种,主角极少能找到与其平等相交的朋友。
这也难怪,因为这类小说所构建的世界都等级森严、阶层与阶层之间也压根没有平等的人格关系。而主角则是一个不断完成“逆天改命”、层级跃迁的异类,能交到关系平等的朋友,那就有鬼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这类小说中主人公在人性上都是毫无成长的。
传统的“超人故事”中,主角能力提升之后往往会带来人格和诉求的改变,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在小说的最后宽恕了仇敌、抛弃了万贯家财、与爱人远走高飞;金庸笔下的郭靖,从最开始的傻小子,最终成长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侠;哪怕是《蜘蛛侠》这样的快餐电影,彼得·帕克变身之前也会被教育一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
但网络爽文中那些不停打怪、不断升级的主角们,在他们的冒险历程中发生了什么人格嬗变,主动承担了什么社会责任吗?
没有。
前文我说了,这类网络爽文描绘的世界往往都是阶层等级森严的、里面的民众被描写个个唯利是图,整个世界给人的感觉都是毁灭一千次也不足惜,所以小说中的主人公能力再强,也不会主动去承担什么社会责任。
小说的几乎全部经历,都用来写主人公怎么打怪、升级、收后宫、灭仇敌,最后或是白日飞升、羽化登仙,或者干脆混一天下、君临宇宙……总之始终围绕在自己那点利益上,莫说传统武侠中那种“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情怀。连《三个火枪手》里“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西洋侠客范儿也没有。
总之,都是一些“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故事。
或者用张同学的说法,它们都是幻想加长版的“土猪进城拱白菜”的故事。
这些网络爽文所描写的世界,似乎都患上了“无良症”,小说中所描绘的那种层层层层(不得不连用四个层,因为里面阶层实在太繁多,严密了)阶层压迫的制度是无良的,在这种制度下被培养的唯利是图、拜高踩低的芸芸众生的也是无良的、甚至小说大费笔墨所描绘的主角更是无良的。
的确,主角们在武功低微、层级很低的时候,有时会喊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种貌似追求平等的话,但这些话,就很现实历史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革命号召”一样,不是批判王侯,而是批判为啥自己当不上王侯。
所以等到经历一番打怪升级,阶层上去以后,却对当年自己所愤恨的这套“练级系统”毫无反思,反而甘之如饴,自己也“欺”起“少年穷”来。
更确切的说,这些主角们不满的,并非等级压迫,而是不满于自己被压迫而不能去压迫别人。他们心底里其实无比认同这个等级森严、弱肉强食、只奉行丛林法则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理想国”。
如果说屠龙少年终于屠龙是一出喜剧,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是一出悲剧,那么内核高度相似的网络爽文则不知该说是喜剧还是悲剧,因为这类小说中压根没有“屠龙少年”,只有一群等级不同的恶龙,在无休止的互相屠戮。

这样的小说,说是“阿鼻地狱”尤且不及,究竟能爽在哪里呢?
朋友提点我:爽在开挂啊!
我顿悟。
是的,除了上述四点而外,网络爽文最大的共同特征,就是开挂么。主角们一般都会在开场时遇到一次或几次奇遇,找到一件宝物(要么是一枚戒指,要么是个小药瓶,亦或者干脆是内化的某种超能力)。
这个宝物一定是独一无二且能力逆天的,在它的帮助下,主角能够不断冲破森严的等级壁垒,实现阶层跃迁。而对这个超能力的肆意挥霍、使用,成为了整部网络爽文吸引读者的最大亮点,读者读它就是为了把自己带入主角,幻想自己也像主角一般肆意使用超能力带来的特权……
总之,小说中虚构的世界越等级森严、越不公平,主角依靠“开挂”逆天改命成为“人上人”后,反而会越爽。小说非但不是在反思不公,反而是在赞颂并意淫这种夸张的不公。
这种古怪的风格,让我想起了一点事情。
柏拉图在《理想国》的第二卷中,曾经借人物之口也讲过一个传奇故事。
这个故事极简略的说是这样的:
吕底亚人古各斯的祖先是一个牧羊人。
有一天他走进一道深渊,发现一枚戒指,在带上之后,他就让自己隐身了。
这位牧羊人走出山洞之后,就开始了自己“开挂”的人生。他先是在王国中谋到一个体面的职位,而后当上了国王的使臣。最后又勾引了王后,跟她同谋,杀掉了国王,夺取了王位。
是的,这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魔戒”的传说。
柏拉图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开始进行讨论,他问:正义到底是什么呢?
柏拉图做出假设:假如有两个这样的指环,一个让正义的人戴,一个让不正义的人戴,最终他们的行为会有什么不同吗?
柏拉图的回答,是不会有任何不同,两个人都会做不义之事。因为“如果他可以无所畏惧地从市场拿走他想要的东西;可以进入房屋和他想要的人做爱;可以杀死或释放他想要的任何人;即等于像“一个人群中的神(a god in humans)”一样可以为所欲为。”
于是柏拉图继续说,所谓“正义”,其实只存在于平等人与平等人之间,对于那些掌握戒指(特权)的人来说,“正义”是不必也无法遵循的,因为人性让他们无法抵御住使用特权却不受惩罚的诱惑,就像那个故事里的牧羊人,原本也想恪守“正义”,但最终却无法自持。因为“可怕而强烈非法欲望事实上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甚至在一些道貌岸然的人心里都有。”
人与人不平等的社会里,无有正义,而特权之下,道德无存。
从这个角度看,网络爽文中构建的那种世界秩序,似乎又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那个幻想世界中,每一级的上层对下层来说,都是可以为所欲为的“隐身人”、而其中最大的隐身人,又是主角本身,因为他有那个世界当中最大的一个“挂”,所以当然可以践踏一切道德的为所欲为。
这样说来,每一部中国时下流行的网络爽文,其实都是柏拉图隐身人之喻的加长版重述。读者们在这类小说中幻想带上魔戒,意淫获得特权。
魔戒的开挂之力,就是这样诱人。 
所以我觉得网络爽文的那些男主,大多都有咕噜的特质。
但也有特例,比如托尔金的《指环王》。
读到这里,你肯定已经发现,托尔金笔下的那枚“魔戒”,其实就是在致敬柏拉图的“隐身人之喻”——一枚在山洞中找到的独一无二的戒指、带上之后可以隐身。这两个特点的几乎完美标的了托尔金这个比喻究竟在指向什么。
而且明了了这层暗喻,我们也可以知道托尔金为什么说魔戒会对持有者低语、对其进行诱惑、长时间的佩戴又会让人丧失自我、腐蚀心智。就像柏拉图所讨论的,特权会让人丧失常人的道德感,无非就是这个意思。
但托尔金毕竟是托尔金,他以魔戒所展开的,并非一个主角借魔戒开挂、大杀四方的故事。而是借其进行了反思。
首先,托尔金设定了一群有特殊体质的霍比特人,能够一定程度上抵御魔戒的诱惑。像主角佛罗多和他的叔叔巴金斯。

我在之前的《指环王解码》系列中曾经提过,霍比特人代指了现实中的英国平民阶层,也许在托尔金的理念中,他所处的英国中产阶层,就是这样一群热爱平等、满足于中产生活而对特权不屑一顾的人,所以他们可以一定程度上抵御住魔戒的诱惑,成为销毁魔戒(特权)的护戒使者。

但托尔金更高明的地方,是他指出:不要迷恋能给你特权的魔戒,因为这种魔戒一但被打造,只能被“魔王”所用。

你在初看《指环王》电影或小说时,一定会觉得这个安排特别生硬。当护戒会议召开时,刚铎摄政王的王子博罗米尔就提出:既然魔戒这么好用,为什么不能拿它来为我们人类所用,击败索伦呢?

但这个想法被在场的甘道夫严词拒绝,他告诫众人:这魔戒自己有意志,它会想方设法回到那个最邪恶的魔王索伦的身边。人类无法使用它,只能想办法尽快将其毁灭。

在我看来,这个剧情安排,其实是全书最高妙、也最有意义的隐喻。

如果我们将魔戒看做特权的代表。那么我们会发现在人类历史上,人们的确曾经无数次的打造“魔戒”,并期望它发挥有益的作用——从古罗马帝制的产生,到20世纪纳粹通过选举上台执政,特权的魔戒曾经无数次的诱惑人类。

但正如托尔金所指出的,这些“魔戒”最终无一例外的会落入那个最无底线、也最邪恶魔王手中:罗马帝制会腐化、堕落,集权后的纳粹会胡作非为,中国古代帝制“争天下”的游戏,最终胜出的也多是朱元璋那样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狠辣角色。
是的,特权的特点,决定了它的持有者不能保持常人所具有的那种道德。就像小说中的那枚魔戒,一定会诱惑持有者败坏心灵,让它重归索伦手中一样。
所以,《指环王》其实是一本“反爽文”小说——时下流行的网络爽文核心在于“开挂”,主角无一例外的获得了一枚“魔戒”,并将其效用发挥到了极致。但《指环王》的故事,却是一个得到魔戒,却要倾尽全力将其毁灭的故事……
我想托老爷子的那句话,可以告诫所有在幻想世界甚至现实世界中梦想“开挂”,带上魔戒,拥有特权、逆天改命的青年,你们都应该听听托老爷子的嘱咐:
“这魔戒有它自己的意志,它无法为你所用。”
是的,你梦想特权、梦想开挂、梦想在无道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竞争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这些,最终都将把你毁灭。
除了索伦,没有人能从魔戒中得利。若你真的得到它,请把它丢进末日火山。
虽然这可能很难……


 
全文完
 
Ps:晚上临时有事,今天只能写到这里了,《指环王系列》系列可能还会有一期,我会抽空尽快写好。
本文60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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