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汹涌，欲语还休 | 随机信箱

Zhiqi，Shiye，建国：

你们好！写这封信件的时候是小年，刚刚跟妈妈家一边的亲人吃了饭，不知道你们是否会回家过年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重重的问题。

听随机波动很久了，这期节目也是我哭得最凶的一次。我是黑龙江人，在读大学，听节目之前我跟几位朋友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吉祥如意》，那天城市中的影院刚刚开业，整个影厅也只有我们。

东北的葬礼、春节、三代人家庭中的纠缠与联结，所有的情景与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深深映照。从大概是14岁之后，我几乎只有每年春节的时候会回到爸爸老家的村子，我说那是爸爸的老家，尽管那里也是我的籍贯，但我只有短暂地在村子里停留过。而之所以是在14岁后才会回村庄过年，也是因为亲人的疾病，原本与我们共同居住在城市的奶奶突发心脑血管疾病，半身不遂，需要照顾。我记得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家庭这个整体在当时的我的印象中，开始变得矛盾和令人困惑。

奶奶有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爸爸是她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有一个姑姑和两个大爷，在奶奶瘫痪后，所有的长辈都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姿态，住在村里的姑姑大爷说要把奶奶拉来自己家照顾，而我爸爸说如果他自己能照顾，肯定就亲自照顾她……但是当奶奶出院，真的到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巨大的而又细小的矛盾才刚刚开始。

当时的我困惑在，为什么他们表现出自己可以承担许多的样子，转头又因为不值得一提的事情而退缩、争吵，争吵的时候会提起对方最不堪的一面，最后落到“你很自私，我很不容易”的结论，也就是电影里春节饭桌上的场景，我从小害怕激烈的对质，电影里的那个片段中我跟建国一样，有很大的应激反应，想要逃离，只是整个人好像动也动不了。

后来我们把奶奶送回到距离我家二百多公里的村庄了，由爸爸的几位哥哥姐姐轮流照顾，我们每年春节回去看望她，一家人团聚。这几年一切好像平静下来，激烈的对质不再发生，但是每每回去我还是需要先给自己做做心理准备。村庄最让我依恋的，是厚厚的积雪、活泼的小猫和沉默的奶牛，我知道如果有什么激烈的事情发生，我很快就会去寻找它们。

大鹏说他好像回不去了，我感到似乎我这一代的人，更难回归。现在我能够理解之前姑姑伯伯说的“你很自私，我很不容易”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每个核心家庭后面有交织着的困境，之前认为家庭中的令人困惑的地方的确是家的一个面向；我也能够理解真实的丽丽10年没有回去类似于逃避的决定，尽管现在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担子要落到我肩上，但我知道很多时候我既是需要努力抽离的刘陆，也是把逃避作为方法的丽丽。

我察觉到自己似乎开始在用一些方式来“回归”，是从去年春节在老家的崩溃开始的。前年姥爷去世了，妈妈留在了姥姥家过年，我跟爸爸两个人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回到家，面对许多一年见面一次的亲人，巨大的抽离和孤独附着在我身上，彼时又是疫情最严峻的时分，初一早上接到妈妈打来问候的电话，一时间我再也难以强作冷静，跑到村子旁边的树林里嚎啕大哭，爸爸过来找我，问我怎么了，我没法说出完整的话，只断断续续地说：我说不出来，我不能承受了……他担心我，大年初一就开车载我回家了，回到家后收到消息，从村庄回家的高速已经封锁。

至今我很难解释彼时的心情，但我想知道自己对爸爸老家的村子抱有怎样的感情。于是过去一年里我有意看很多东北文艺，纪实文学或者田野笔记，甚至去上课，读理论。我看到那些情感的共性，理解关于“回归”的母题，我理解了更多，似乎也有了更多勇气面对，但是我知道这里面的机制——我在用这些把自己武装成异乡人。

如今又到年关，东北的疫情此起彼伏，我问爸爸今年要回去看奶奶吗，他说等几天再看看，应该回得去的，也不远。

To 随机波动：

作为一个东北人，听这期尤其有共鸣，很遗憾因为疫情的原因居然不能立刻去看这部电影。

无论是大鹏的电影还是建国的哭泣，都让我意识到东北孩子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这也让我产生一个疑问，同一个地域中不同的人总是面对高度一致的问题，那这个问题会不会是地域或者社会时代背景导致的？

我跟建国来自同一个省份不同的小城市，所以每次看她写小时候的回忆，写亲人的那些微博都特别有共鸣。我猜我们有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逃离者”，逃离自己的家乡也逃离自己的家庭。一如建国曾经在微博中说，她的亲戚会在疫情期间惦记她在北京如何生存，我的亲人也会教导我，我的博士头衔因为未婚的状态而显得毫无意义。

每年腊月二十八九开始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在群里感慨，我们这些城市中的Jack、Jesson、Jessica又要变成铁柱、栓子和二丫了。

看《仙症》才知道，一个话题在过年的时候被重复二三十年原来不是我家的专利，但那种厌烦却着实困扰着我。像我家，父亲老家在山东，因为我是女孩，所跟奶奶家关系十分淡漠。每年母亲都会把我小时候如何没有受到应有的照料和疼爱翻出来说，也永远在同一个节点开始哭泣，在下一个高潮处嚎啕大哭。时间久了，我就像听京剧一样都忍不住打着拍子等着母亲的爆发。

当然，总有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困扰，小时候是老人们帮衬谁家多少，给谁家多少钱的问题。现在他们老了，又变成谁家养老应该多出力的问题。

有些问题是可以随着经济状况的改善解决的，比如说，前年我姥爷去世，他留下来的房子被我舅分走两套，另一个舅舅要发作，被母亲拦下。因为房子确实不值钱，大家又用不上，暂时不用伤和气。有些则是意难平，用钱不能解决的。比如说，我奶奶把大部分钱和精力都给了生了大孙子的老儿子一家，对我家极为冷漠。却在自己年迈患病之际，只找我爸，而不去“麻烦”我叔，真是把这种偏爱贯彻到底。这无异会引发我母亲新一轮的爆发，导致过年的时候永远阴云密布。

去年看着母亲在家大吵大闹，我忽然打岔问母亲，“你看我这行李箱和背包好看么？”母亲发懵地点点头，我继续说，“我带着它们去过很多地方，如果是去机场，那是奔向无数精彩和可能，但如果去火车站，则就是回到家里，目睹这些不堪和争吵。”我又继续问，“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拼命挣来贴在身上的‘体面’，总在回家过年的时候被剥落的精光，反复提醒我命运是无法挣脱的。”

母亲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说，“你明年如果不回来过年，我不会怪你。”

果然，一语成谶。就地过年真特好！

祝三位主播新年快乐，感谢你们的陪伴。

from ccccci

适野、之琪、建国：

你们好！新年快乐！

听你们这期节目，从大鹏说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长大像你们一样，可以自如地表达自己，再到建国说她从一个玩爬犁的小孩儿长成了在雪地里跺脚的年轻人，我的眼泪就没停过。

我这个人反射弧其实挺长的，特别是不好的事情，对我伤害最大的事，我好像总是会下意识得把它们埋起来，彷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后突然有一天，就像颗炸弹一样在身体里爆裂，炸得我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人在国外，还没有机会去看大鹏的电影，但是听到节目里你们的描述，脑子里不仅浮现他们的场景，还有被我自己埋起来的记忆。

我们老家那里，大年初二都要回娘家，我妈是家里的老小，上面六个哥哥。我十一岁那年，我妈三十四岁，她三十四岁那年，没了父母，也等于没了娘家。那年过年的时候，父母其实已经分居好几年了，我爸外面有人，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戳破罢了。可是我爸混啊，年轻的时候尤其混。大年初二，他又喝多了酒，趁着酒劲，他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我妈是传统意义里最温顺的那种妻子，她一个人缩在床边，看着她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在自己的家里大喊大叫，听着那个女人对她喊，要她滚出这个家，从此以后这个家要换女主人了。最后事情怎么结束的，其实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在场。这件事，也是过了很多年，我妈跟我吵架的时候，没憋住，说出来的。

其实春节的家庭争纷还有很多，而且很多时候，我都在场。可是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不在场的那个大年初二。

那个年过完后，我妈遇到了一个旧人，对她很好，她不吭不响怀了那个人的孩子，没过几个月就跟着那个人去了沿海城市。说好会陪我过完中考，结果突然有天回家就看她在收拾东西，再下来，我就只记得有天中午，她提着一个箱子，站在家门口跟我说，妈妈走了。我点点头，说好。她又说，你都不抱抱妈妈吗?我伸了伸胳膊，“抱”了她一下。我当时也并不觉得难过，就是盯着那一个箱子，想“原来十几年的日子一个箱子就装得下呀。”

后来，我再没有和她一起过过年。

关于父母感情的事，我谁也没有恨过。就连我爸带回去的那个女人，我第一次在我爸车里见到的时候，都笑嘻嘻地冲着她喊阿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三”这个词，只知道我爸跟我妈不管之前怎么打，这下是彻底过不了了。但是那一刻，我反而松了口气，终于要放过对方了，也要放过我了。

可是我知道我心里对我妈多少都是有埋怨的。因为她对我承诺过，承诺过陪我过完中考的，怎么人就走了。就连几个月后生了个儿子，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直到我弟弟都长到一岁了，我妈才跟我说她又生了个孩子。不管她当时是为了保护我，还是怕我受刺激，我只觉得生气，怎么人人都拿我当傻子？

所以我怨她。怨了很多年。这个解怨的过程，还挺漫长的。就是我这一路长成另一个女人的过程。当我也尝过了爱情的苦痛，经历了心碎和被抛弃，知道爱而不得的滋味，了解了世间那么多的无奈，我才慢慢地认识到，年少时的我，对一个没有了父母的女儿、一个无奈的人妻、一个不知所措的母亲的埋怨是多残忍的东西。

关于过年，最温暖的回忆都是爷爷奶奶给的。我是跟着老人长大的。是在雨天爷爷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时，躲在他宽大的雨衣下长大的。是在每天放学蹦蹦跳跳跑回家属院，还没进楼道，就开始喊奶奶的无数个日夜长大的。

我爷爷是个不苟言笑的西北农村人，他会因为我爸偷吃了一口西瓜就把我爸吊起来打，因为那时候一家人一年就吃那么一个西瓜。可是他也会因为我爱吃核桃，就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给我剥核桃。买最新鲜的核桃，给我剥得干干净净。上了大学后，过完年返校的时候，核桃不是当季的，但是他也总会给我准备好满满的几罐，悄悄塞在我书包里。本科加研究生，除了中间有年我在国外，其他的六年，每一年，我回到宿舍，打开书包，都看到得爷爷剥好的核桃仁。它们整整齐齐得装在德芙巧克力盒子里。

我奶奶是个不会花钱也舍不得花钱的南方人。可是父母离婚后，我爸带着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进了家门，奶奶怕我受委屈，居然买了套房子给我单独住。我每天还是去爷爷奶奶家吃饭，然后一个人回家睡觉。她说只要不要有人欺负我就好，她愿意每天做好饭等我去吃，反正也做了这么多年，她说只要我愿意吃，她会一直给我做。我奶奶做的饭特别好吃，小学的时候还会有同学假借做作业的名义跑来我家蹭饭。奶奶做得最好吃的是红烧狮子头，大的像拳头。因为工序繁琐，她也只是过年的时候做。年夜饭上，给其他人，都是一个狮子头两个人分着吃，但是总会有一个完整的给我。因为她做饭太好吃，我一度胖到了90公斤，奶奶很自责，又自责又生气，说再也不要做狮子头给我吃了。

两年前我要出国读书了。临走的前几天，奶奶偷偷把我拉到厨房，掀开案板，满满的一排狮子头。“出门饺子回家面”，那天家里还包了饺子，我狮子头就饺子，一口气吃了三个狮子头，撑得眼泪往下流。

眼看又要过年了，今天早上跟他们视频的时候，奶奶说这一年里要给我打的钱，我都没要，所以她攒了一年的钱都没地方花，无论如何，要我收下这次的压岁钱。眼看我要是再说不，她就要跟我翻脸了，我只好顺着她说行行行，反正你也不会花。我奶奶在那边拍着手笑，“对对对，这就对了，你花了我就开心。”

要不是爷爷奶奶，我可能会长成更支离破碎的大人。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很想他们，特别想。他们也总说，对他们来说，我啥时候回家，就是啥时候过年了。

再次祝适野、之琪、建国三位主播新年快乐！希望你们这个新年可以开心地度过，开心就好，其他都没关系。😊

Sofia 2021.2.5于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