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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座城市,几百万人在逃离,你想过城市衰败的那一天吗?

行政区 2022-04-02

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均为 李隽辉摄影和提供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城市。

中国近几十年的飞速发展,有目共睹。经济乘上了火箭,但火箭的燃料,并不是凭空而来。高速发展,往往是堆上了大量的资源:

中国共有262座资源型城市。建国以来,这些城市累计生产原煤529亿吨、原油55亿吨、铁矿石58亿吨、木材20亿立方米。

它们因矿而生,为共和国的经济建设倾其所有,助推火箭上天,灌筑航母下海。

但在过去的20年间,许多城市的资源陆续走向枯竭,还伴随着一身“毛病”:资源枯竭、地面塌陷、环境恶化、经济衰退、人口离开……

当这一天到来,城市会变成什么样?你会选择告别吗?

2017年,43岁的兰先权,和他的羊。

他的背后,是一片烂尾的建筑区,这片棚户改造区,都已经停工4年了。

他曾经是一名煤矿工人,当地30多万煤矿职工之一。

阜新因煤而立,因煤而兴。半个多世纪,这座城市为国家贡献了近7亿吨煤炭,用卡车拉,够绕地球5圈。

随之而来的,是山体滑坡、土地沉陷、残煤自燃。

尤其是土地沉陷,吉普车、小男孩,都曾在这座城市的路面上突然消失。

2000年,全市1/3的工业企业停产、半停产,关闭23个矿井,一下子就有12.9万人下岗。

2001年,阜新被定为“全国首个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试点市”。

2005年,最大的海州煤矿正式宣布闭坑破产,留下长4公里、宽2公里、垂直深度320米的巨大矿坑。

市的边缘,就是被刨空的矿坑。

又有3万多下岗职工。

人们走的走,留下的,只好自谋生路,小商店、烧烤摊,能维持生活已是不易。

停产多年了,海州露天矿底的煤,还在时不时自燃,升起阵阵白烟。

1004年,北宋宋真宗将自己的名号赐予一个江南小镇,景德镇从此名满天下。

正因为这里出产优质的高岭土,铝含量高而铁含量低,烧制出来的瓷器白而润泽,从而成就了景德镇。

1000年后,这里的高岭土资源几近枯竭,这个“千年瓷都”,也加入了资源枯竭型城市的行列。

当没有了高岭土,景德镇还是景德镇吗?

三宝矿1号古矿坑。这是景德镇重要的瓷石、釉果原料供应地,与景德镇制瓷历史同步,始于五代。

在2007年,这里每年开采的瓷土只有8.8万吨,只有80年代顶峰时期的1/4。

国营的陶瓷制造企业也减少了一半,其中还有不少名存实亡的“空壳”企业。

陶瓷瓶,堆满了国营雕塑陶瓷厂厂房的一角。


拆楼工马永龙,用力砸倒一堵墙,收获他的“战利品”:

一块砖8分钱,一公斤钢筋2-3元。

2003年,玉门政府搬迁,离开了曾经辉煌的玉门油田。2.5万名油田职工,6万名家属,分批离开……

人们搬去了70公里外的玉门镇,开始新的生活,把开发完的老油田留在了身后,留在了戈壁深处。

他们不得不走:这个中国第一个石油城,经过70年的集中开采,石油资源已经枯竭。

政府一走,学校、医院都跟着走,人自然就没法留下来了。人去楼空的玉门市,城市大规模收缩,从一个县级市,变成一个镇,除了核心区域,都变成了空城。

玉门城区石油工人的宿舍如今鲜有人住。

2010年,2万元,在这里可以买一栋楼。但人越来越少,谁还买房子呢?

房子降了价卖,卖不掉的就成了废品,来了许多像马永龙这样的人,一砖一瓦,肢解城市。

玉门废弃的工人文化宫二楼一角。

城市主干道两边,大批楼房空置,医院、理发店、杂货铺等大门紧锁,窗户被封。

曾经10多万人的城市,直至今日,只剩下2万人留守老玉门。

从沿街小铺,和苏联老专家楼中,还依然能够感受到衰败底色之下曾有的繁华。

这是一个老资格的铁矿:孙权在这里筑过锻炉,岳飞在这里炼过剑,张之洞也凭着这里的铁矿,建起了大冶铁矿和汉阳铁厂。

从公元226年开始,大冶铁矿断断续续,被掏了1780多年。

光说过去的这一百年里,这里采出的铁矿如果全部轧成钢轨,能铺220多条京九铁路;把生产的铜制成电缆,能从地球拉去月球……

一千多年,人们把这里掏了个底朝天,要用151个足球场,才能铺满这个坑口。

终于,2007年,这里的铁矿就快被掏空了。

湖北大冶铁矿坑,东西长2000多米,南北宽900米。图 / Stamlee

隔壁的钟祥市,赖以生存的磷矿也见底了。

刘汉祥还记得,50年前,几万人从全国各地,坐车到武汉,又从武汉坐两天的车,摇摇晃晃进来这个山沟里。

武汉人刘汉祥,就在一车呕吐物里,来到了钟祥。

50年的开采,把这里的磷矿采掘一空。2003年,磷矿枯竭,破产关闭,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只留下了许多像刘汉祥这样的“老家伙”。

矿区常住人口,300人。

每天打扑克、下象棋,在这片空荡荡的矿区里,生活已经完全不需要想象力了。

图 / Stamlee

刘汉祥也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个养老的世外桃源吧,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是被人遗忘了,多少有些不甘心。

他常常感叹,人这一辈子,总是平衡的,前半辈子一味在向大山索取;下半辈子就只能守着空山落漠收场……

远远地,山后面传来了发动机的轰鸣,路面上,薄薄的尘土飞扬起来。

有卡车即将经过。

突然,埋伏在路边的阿四,带着六个女人跳了出来,他们甩开膀子,迈着蹒跚笨拙的步伐,全力向前跑去。在山路转弯处,他们成功拦截了两辆运煤卡车。

司机们显然并不吃惊,甚至已经与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司机递下一把零钱,等候在一旁的女人一把拿过,也不数。同时,拦在前面的五个人迅速分成两拨,仪仗般列队在路两边。

卡车重新发动油门,呼啸而过……

村民在堵截运煤开车,有些司机则会突然加油,一溜烟跑掉。图 / Stamlee

六点钟,太阳沉下黑色的山坡,他们收工了。今天的“战果”总计21元8角,平均分配到每人是3.1元。

不论是对于运煤卡车的司机来说,还是对于拦路的村民来说,这都是他们最后的挣扎:

因为萍乡的煤矿几乎没了。

2008年,萍乡被定为全国首批资源枯竭型城市。这个牌子一挂,似乎宣告了这座城市飞奔的结束。

萍乡里一片空荡荡的“工人村”。图 / Stamlee

年岁已大,腿脚不便,像阿四这些为煤矿奉献了一辈子的下岗职工,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继续吃煤矿的饭,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

采矿、烧煤,还有后遗症,比如氟病。

长期采矿,地下被挖空了,地表水渗进地下矿洞,水位也就下降了。村民们只好去3公里外挑水,或者去镇上买桶装水。

入夜,安源路矿工人运动纪念馆亮起了灯,人们跳起了广场舞,鲜红的旗帜与伟人的头像在熠熠发光。

图 / Stamlee

陈建宏捧着一把玉米粒,口气万分着急,“你看,这么好的玉米,都两个月了,还没人来问过……”

人们都快忘记这里了。

图 / Stamlee

陕西铜川市,因煤而建,曾经的煤矿工人,是这里的“金饭碗”。

2009年,铜川成了资源枯竭型城市。陈建宏的两个儿子,早早就去了西安定居,很少回来。

图 / Stamlee

长久的开采,地面很早就开始塌陷。

老房子又裂缝了,还要不要建新房?

他算了一笔账:盖个新房至少还要8万块,政府给的4000元建房补贴,杯水车薪。

去年,家里亲人离世,又碰上儿子结婚,他已经欠了10多万的债。

想想,还是算了吧。

地,越陷越深 ;家,越搬越穷。

行情好的时候,顾不上转型,行情急转直下,转型却来不及了。

旁边村子的王兴,用十年时间,从卡车司机变成了煤老板,身家过亿。然后产能过剩,煤矿陆续关闭,他从名车豪宅到负债千万,只用了一年多时间。

现在,他已经是贫困户,只能给别人看管果园为生,还得处处躲着债主。

图 / Stamlee

要说最近的例子,就是那个上了热搜的鹤岗,最便宜的房子只要300元/㎡,也是因为煤炭枯竭,近8年城市流出了5万人。

因矿建市,快速开发,财富集中式地井喷,随着矿藏的减少,又断崖式地下跌。

这些城市,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资源枯竭型城市。

在中国,有262座资源型城市,其中有69座,已经进入衰退期,也就是资源接近枯竭了。

前面的这7座城市,就是69座资源枯竭型城市的缩影,也是剩下193座还躺在资源上的城市的警钟。

国务院分三批公布了资源枯竭型城市,东北、西北较集中;煤炭城市最多,63座。

制图/那一座城

当我看到这些地名的时候,我回想起高中的地理课。在那时的地理课本里,有一个章节叫“中国矿产资源分布”,为了应对高考,我们需要背下这些地名,和它们对应的资源:

山西大同的煤,甘肃金川的镍,江西的铜,内蒙古白云鄂博的稀土,云南个旧的锡……

当背下这些地名和资源的时候,我是自豪的,祖国有这么多矿产,虽然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肯定都很值钱。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冷冰冰的地名和矿产名称背后,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他们用双手挖开煤层,用肩膀挑起扁担,用身体搅拌水泥,

他们一点点地向大自然索取资源,为那个叫GDP的东西添砖加瓦。

这些资源型城市大多是50年代建的,60年了,从青年到老年,

他们跟着一座城而起,跟着一座城而兴,也跟着一座城而衰。

正因为因矿而建,“生产”和“输出”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生活,城市的功能不完备,支柱产业一垮,要钱没钱,要啥没啥,人自然就用脚投票。

青海的冷湖石油小镇,曾经有几万人居住,如今已成了沙漠中的废墟。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告别。

今年4月,国家发改委文件首次提出“收缩型城市”。我们终究承认,城市也有自己逃不过的轮回。

光是在2000年到2010年期间,就有180个城市的人口在流失,占了中国整整三分之一的国土。(via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特别研究院龙瀛)

但收缩,不一定等于衰败,也可能是兴盛的开始。

其实,一些更早开始工业化的国家,早在50年前就面临过这类问题。

人们把这种衰败称为“资源的诅咒”。

在美国,一个叫耶瓦布埃纳的地方,被人们发现了金矿,全世界的人蜂拥而至,1847年到1870年,这里的人口从500人增加到了15万。

吓人吧?这就是旧金山。但随着资源耗尽,二战爆发,这里成了电子电气的研究中心,从此为旧金山留下了最宝贵的资源:数不尽的工程师。

战后,这里诞生了硅谷,走出了微软和苹果。

金矿可以挖完,但思想的矿永远挖不完。

旧金山湾区。

德国鲁尔区,是钢铁和煤炭重镇,在二战后的复兴中,鲁尔区贡献巨大。

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重化工业开始衰退,大量的矿山和钢铁厂关闭,职工下岗,城市衰败,治安恶化。

后来德国在1966年到1971年花了150亿马克来振兴这个城市,后来又陆陆续续投了大量资金。

最关键的一项措施是制定了鲁尔区的振兴计划:改遗址,做公园,建学校。

甚至把曾被认为是“景观杀手”的高117米、直径67米的巨型储气罐,摇身变成为了当地的地标。

几十年下来,现在鲁尔已经恢复了生机,成了一个大学城和文化中心,第三产业的比重已经高达70%,可以说是再生了。

德国鲁尔区。

不管是旧金山,还是鲁尔区,人是复兴的关键,政策的持续稳定,则是基本的保证。

从这点来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国家发改委给出的方向是:收缩型中小城市应瘦身强体。

一些城市,已经摸索着上路了。

2009年7月,阜新海州露天煤矿改成的矿山公园开业了。城外,风力发电机也在纷纷竖起,人们开始“等风来”。转型18年后,这座城市有了起色,人也开始慢慢回流。

阜新的风力发电机。图 / 青木如风

景德镇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几万人在景德镇学习陶瓷艺术,继而开起了大大小小的工作室,他们自称为“景漂”,成了这个城市新的活力之源。

景德镇似乎不太担心高岭土,和那些挖光了矿的城市相比,这里有的是工匠和手艺。

高岭土可以买,这些买不到。

梁转珊曾经在北京服装学院学雕塑,2015年来景德镇开了工作室。图 / 李隽辉

在油田几十公里外的新玉门,四百多架高大的白色风机,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呼呼地转着。从石油到风电,玉门的搬迁之痛随时间慢慢远去,甚至有零星的外迁者又自己搬回来了。

玉门城外,戈壁滩远处,祁连山脉的雪依稀可见。

湖北大冶,人们在废石场上种下刺槐。每年4月,硬岩的地面上,飘满了白色的槐花。这场已经开始了30多年的计划,官方叫“复绿”,民间叫“还债”。

如陨石坑般的巨大矿坑,变成了国家矿山公园,矿山的故事,还在继续。

黄石国家矿山公园。

 

(图为吴康利用2007-2016中国城市建设统计年鉴发现的收缩城市地图)

按照《全国资源型城市可持续发展规划(2013-2020年)》,到2020年,也就是明年,这69座资源衰退型城市将基本完成转型任务。

哪怕转型完成,这些城市虽然还难以回到当时的辉煌,但我更愿意看作是一场正式的告别:

向唯经济论和摊大饼的发展告别;

向以牺牲一切为代价的辉煌告别;

向记忆中的那座城市告别。

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会一直兴盛,城市也是。

人们会忍痛离去,也会抱着希望而归,就像60年前,他们怀揣希望,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一样。

城市和人,就这么在分分合合中,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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