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路灯？先有了一条路，再制造一盏照亮路的灯。

挪威罗加兰县Haugesund市路灯照亮的迷雾道路

路灯最初的样子是火。火被安放在聚落的中心，火种随人们迁徙。

夜晚点起的篝火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开篇，鄂温克老人缓缓自白：“我守着的这团火，跟我一样老了。无论是遇到狂风、大雪还是暴雨，我都守卫着它……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这团火种是她的嫁妆。每年迁徙，部落都会特地找出一头驮运火种的骆驼。迁入新的营地后，他们再把火种放在新家的中心。吃饭、闲谈、跳萨满，这团火是生活的底色。

后来有了灯，人们也开始定居。人们为牲畜和器具制造了各自固定的空间，家屋长久坚固，道路随着使用痕迹一年年加深，灯火也有了它固定的去处。

路灯的本质似乎是照明。路灯也是一种自然现象的技术延伸。和人类社会发生叠合，在被延长的活动时间里，路灯影响着人们看见什么事物、如何理解空间。光亮本身是高度均值的，但它的照明范围有限，形成空间的参差，也带来了复杂的社会后果。

街头路灯下的小吃摊总会在夜深的固定时刻出现

路灯的起源要远远早于电灯。电力只是人类众多能源类型的一种，但对于光明的需求恒常不变。今天的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了路灯的存在，没有被照亮的漆黑之地，似乎就遍布着危险。

这种恐惧隐藏在人类本能里，在十六世纪的巴黎，夜间犯罪率居高不下，为整治这种现象，路易十四颁布法令建设公共街灯：在每个路口都点燃火炬。

意大利锡耶纳瓦尔德萨的小巷

路灯诚然守护了危险的街道，但也窥探、甚至监控着居民的夜生活。

明亮的街上没有抢劫和杀戮。然而，专门负责点灯和管理公共街灯的警察们悄悄夜巡，市民们在夜间进行的平常社交，也会被小心窥探、仔细盘问。于是，路灯就成了公共性对私人生活的侵入，打破了夜晚的私密。公共的街道光明普照，众生在阴暗处等待黎明。

“挂路灯”源于法国大革命期间，起义者对路灯进行了创造性使用。他们割断灯绳，打破玻璃灯罩，伴随着碎裂一地的玻璃，贵族和敌人被起义者处以私刑，接连吊死在灯柱上，以示众人。路灯杆化身血腥的刑柱，起义者在这里敲碎的不只是旧制度的营造。

19世纪，电力取代火种，成为路灯的主要能源来源。碳弧灯和白炽灯使用交流电，很快照亮洛杉矶、费城和众多城市的夜晚——在这些新兴城市，市政部门作为主要的电力提供方，将路灯建设并入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的轨道中。

碳弧灯

旧街灯

城市设置了路灯，路灯也会“编织”城市，与城市规模的扩张与生计方式转型一起。当路灯在城市中存在，这意味着现代化的前夜，城市的管理系统已准备就绪。1882年，上海电气公司在南京路点亮了中国的第一盏电灯，15盏弧光灯从外滩到虹口招商局码头次第架设。中国的电力工业就此起步。

路灯是一点点地“渗入”城市空间的，因此城市中，哪里最早出现了路灯，就意味着这里在城市建设中被给予更重要的地位。比如最早出现路灯照明的往往是主干街道，进而是政府机关与公共广场。当路灯仍旧是稀缺资源时，路灯的分布造成了夜间光线分布的不均匀，使白天看上去均质的、无异的城市空间在夜间变得“不平等”起来。

每逢重大节庆都被装点夸张的香榭丽舍大道，巴黎

路灯不仅是城市的基础设施，也可以是一种景观。这种景观与城市的气质互相衬托，成为人关于自我、关于城市的独特想象。

东京公园中的灯具

在光绪年间，北京就有了路灯，由更夫每日添油。这时候，路灯主要分布在最繁华的商街，比如前门大街、崇文门大街和地安门大街。1958年，伴随着首都市容改造的系统工程，天安门前的长安街挂起华灯，将夜间的天安门广场与沿街建筑照彻一新。路灯点亮了北京政治空间的核心区域，光线让特定政治经济空间在黑夜中拥有更强的权威感。

景山俯瞰，华灯初上的地安门大街

而在平民百姓的眼中，大家似乎忘记了街上的华灯本是为了照明：长安街灯火通明、形态各异的路灯成为别样的景观，让人震撼——绮丽壮阔的灯饰意味着国家更好、更光明的未来，光线驱散了黑夜的黑暗，也驱散了历史叙事中被描述为黑暗不堪的昨日。华灯下的欣赏者们共享着这种自豪。

颇具代表性的长安街路灯样式

几乎没有一种基础设施像路灯一样，直接地与人类对于文明的想象如此直接地绑定。

日落时分，旧金山海湾大桥

“灯火通明”作为形容词几乎和城市文明绑定在一起，整夜不息的灯火照亮夜空，如白昼一般，是人类掌控自然最直观的标志。

Nightearth.com使用卫星将全球夜间的灯光亮度形成了一张地图，几乎构成了全球主要城市和人类聚落分布的轮廓线。

Nightearth.com网页截图 全球夜间灯光

路灯产生的光是高度同质性的，似乎只有明暗的区别。它取代了高度异质性的地貌、水文和植被差异，成为一个全然人造的圈层。这个圈层主要用来描述“人类文明”——这个图层同时包含两层含义：首先是哪里有人居住，其次是哪里的人类能制造更多光源。这两个问题分别代指着人类对于自然的适应能力，以及人类文化进行自我生产的能力。

在北半球的中低纬度沿海地区，全球最密集的光斑连接成线，例如中国东部、日本全境。人们不仅更适宜在这里定居，也利用这些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创造出更好的生活。而最为知名的一片区域莫过于朝鲜半岛北部的黑暗夜空：它夹在早早完成工业化的中国东北，和人口密度极高的韩国中间。只有平壤所在的方位，放大后，才能透出隐隐光亮。

路灯意味着什么？

一旦拉开空间的尺度，路灯就不仅只是一条路的光明使者。在夜间航班上空俯视，城市里的路灯结成街区地图；长途公路上，路灯在黑暗中蜿蜒如丝，牵连起不同的聚落。人类的生活就这样连缀在道路与城市之间，路灯在哪里结束，自然就在哪里重新开始。

作者拍摄

哪里的夜空中缺少路灯形成的光线网络，就意味着哪里荒凉得人类甚少踏足，或踏足那里的人们仍然无法享受到现代生活的特权。

现代性隐喻的反面，路灯也是怀旧之情的载体。路灯从白炽灯，到高压钠灯、LED灯，路灯几乎已经被电力定义。在人们享受更亮、更节能的照明技术的同时，却从未失去对于传统照明设施的欣赏。

类似《深夜食堂》的日本小巷中央，红白相间的灯笼是被安装的路灯

一盏油灯，一根烛火，或一盏灯笼。在更“光明”之外，更“自然”也成为趋之若鹜的价值。传统的灯饰造型为手艺人预留了更多的炫技机会，几乎也更美观。那种跳动的朦胧与昏暗是诗意之所在，也与恋旧、思乡或对自然的崇敬这些情绪相连。于是相当多的路灯开始模仿灯笼的造型，无论里面灯泡的发光原理是什么，当仿古的路灯放在街边，似乎已经是对过去的弥合。

“光明”不只是一种对于光亮的形容，也是希望、是良好的未来，那里有更强的技术水平，就像路灯曾经“光明”了人类的过去，更复杂的文化与技术也将“光明”人的未来——在那里，科学技术与现代性成为面对现实困境的钥匙，进步主义的叙事意味着人们终将、也必定会获得对于生活的全部主导。

日本，传统特色的灯笼店招占满小巷

在这个时代，人们渐渐把路灯带来的光明视作理所当然。当灾难靠近，暴雨倾盆，飓风席卷，城市重归黑暗。视觉的黑暗能直接造成心理的绝望，直至这时人类才发现，我们似乎对路灯的掌控是脆弱的，对现代生活的掌控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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