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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唐在一起的日子里 ——忆亡友唐德顺

2016-10-09 作者:柴德义 知青情缘



 “阿唐死了!……”在一次插队知青聚会的宴席上,有人告诉我这样一个坏消息。闻此噩耗,我浑身一颤,沉默良久,忍不住一声长叹:“哎,可怜的阿唐终于没能摆脱命运的捉弄。”席间,有插友问:为何有此感叹,我当时思绪紊乱,不能作答。不过,看了下面的叙述,相信大家都会明白的。


  阿唐本名唐德顺,“阿唐”是后来大家为他取的昵称。此前,他和寨子里其他知青一样,也有一个自己的绰号——“骚棍”,关于这个绰号的来历,说来十分有趣。


  阿唐生性木讷,不善言辞;为人忠厚,心地善良;虽说长相一般,且略带罗锅,却很自恋。平时有事无事总爱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时而作微笑状,时而作眯眼状,情到深处,喃喃自语,不能自已。起先,大家对他的行为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是与他同寝室的Y君,由好奇到害怕,最终卷起铺盖和Z君住一块去了。日子久了,大家见怪不怪,一致认为是自恋情结在作祟,也就不太在意了。


  插队落户的日子可谓穷极无聊,精神生活极度匮乏,加上我们的寨子地处深山老林,很少有机会和外界接触。暇时,除了看一些有限的书籍,不是谈山海经,就是互相传播一些道听途说的政治笑话,天南地北,胡吹乱侃,苦中作乐。每逢此时,阿唐总是沉默寡言,目光呆滞;人笑他笑,人愁他愁。然而,就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夜晚,因为一个偶然的话题,令大家对他刮目相看,“骚棍”这一绰号也随之应运而生———


  某日晚饭后,大家捂着灌满盐巴汤的肚子,照例围坐在煤油灯前侃大山。平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总能聊上几个小时,遇到兴致高的时候甚至可以聊个通宵。这天也忒奇怪,没聊几句,就没词了。有过相同经历的人都知道,聊天就怕没词,冷场的滋味是 40 37372 40 14939 0 0 4705 0 0:00:07 0:00:03 0:00:04 4705很无趣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提起男女之事的敏感话题,由于这话题来得太突然、太敏感,所有的人都毫无思想准备,接下来的状况可想而知——大家面面相觑,不敢搭茬。(其实按当时的情况,即便有胆量也无法接这个茬。试想,在座的大多是一些还未成年的毛头小伙子,别说亲近女色,连恋爱都没谈过,对男女之事也只有一点朦胧的意识,性方面的知识更是少得可怜,所以出现这种状况是很正常的。)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时刻,意外发生了!阿唐突然接过话茬侃侃而谈,但见他神情亢奋,两眼发光,胸膛笔挺,罗锅消退,一扫往日萎靡之态。他把男人和女人性器官的结构、胎儿的形成、以及分娩的过程讲得头头是道,且措词严谨,语言流畅,讲到兴奋之处,手舞足蹈,俨如一位知识渊博的老师在给学生上课。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集体目瞪口呆,半天缓不过神来……


  事情过去好几天,众人还在犯嘀咕:这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难道真有神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阿唐则因这事,出尽风头,一连神气了好几天。


  过了一段时间,阿唐经不住我软泡硬磨,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揭开了谜底。原来,有一次参加公社召开的知青大会,阿唐在卫生所无意间发现一本《赤脚医生工作手册》,便顺手牵羊带了回来。从此,他每天仔细研读,不出一个月就把里面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最后,阿唐谦虚地说,那天的出色表现,实在算不得什么,完全是照本宣科,不足挂齿。众人得知谜底无不抚掌大笑,齐声赞曰:天下第一骚棍,非君莫属。自此,“骚棍”这一绰号不胫而走。


  阿唐天性纯朴、善良,糟糕的家庭背景使他有点自卑,而自恋恰恰是自卑的孪生兄弟,这些复杂的因素对他性格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恰恰是这种具有明显缺陷的特殊性格,决定了阿唐日后悲剧性的命运。


  坊间有“绍兴出师爷、出讼棍”一说,说明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绍兴人工于心计,善于交际,一般不易吃亏。阿唐祖籍绍兴,却没能遗传到这样的基因,相反思维简单得可爱,旁人的一句戏言,他往往容易当真,因而常常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事因年代久远已经逐渐淡忘,但有几件事,虽历经三十多年时光的侵蚀,却仍然记忆犹新。有一年,雨季刚结束,寨子里就断粮了,田里的庄稼还得等上十天半月才能开镰,我们和傣族老乡一样,只能靠政府拨给的一点“反销粮”,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度日。当时我们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正处于发育长身子的阶段,每天几两陈米加包谷面根本满足不了身体的需要,不到一个星期,所有的人都饿得两眼发绿,面呈菜色。西方有谚“饿了糖也能充饥”,中国的历史上也有灾荒之年“人相食”的记载,不过,倘若不身临其境,是很难体会这种残酷的现象的。就在大家几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户长H君果断地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日后证明,正是这个关键的决定,帮助我们度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一道坎。H君,68届高中生,高干子弟(其姑父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大军区副司令,少将军衔),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颇具大将风度,虽说平时身体倍儿棒,可“好汉难扛三日饿”,现如今也和其他人一样,饿得脸庞瘦削,四肢无力。


  这天黄昏,H君召集大伙开会,他首先简单地分析了一下目前严峻的形势,然后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再这样熬下去很可能会出事,一旦饿死个把人,问题就严重了。他还说,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估计也不会有人承担责任,倒霉的一定是我们自己。最后他指出: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坐以待毙,二是自己想办法摆脱困境,请大家自己选择。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所有的人都选择了后者。H君见大伙的意见空前统一,随即宣布了两项决定:一、当夜进城,不管见到什么东西,只要是能吃的一律不准放过,统统地带回来,具体目标,途中再行商议。二、每人必须出力,并且要有收获,否则不得分享他人成果。这句话明显带有戏言的成分,阿唐却拿它当真,牢记于心,以致引出下面这段趣事。


  鉴于这次行动的特殊性,为掩人耳目计,遂决定天黑以后出发。我们居住的寨子位于勐腊县西南隅的深山老林,位置偏僻,距县城约七公里。路途虽不算遥远,却极难行走,尤其是其中三公里穿越原始森林的山间小道,更是令人断魂,一般人夜间是不敢贸然行走的,然而,对于我们这些几乎陷入绝境的人来说,这些艰险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当天夜晚,七个饿汉如同七条饿狼,趁着月色,朝县城方向直扑而去……


  行进途中,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哪里可能搞到吃的东西,商议了半天,没有个所以然。其实也难怪,那年头物质匮乏,城里的老百姓同样缺吃少喝,即便有点好东西也是藏着掖着,看得牢牢的,根本无从下手。就在大家感觉失望、快要泄气的时候,不知谁说了一句:县革会食堂肯定有吃的东西。“是啊,当官的哪能饿肚子!”众人如梦初醒,群情激动,犹如注射了一针兴奋剂,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目标既定,于是心无旁骛,用心赶路,不到一个时辰,七公里路程全部拿下,县城就在眼前。令人奇怪的是,就在快要接近县革会的时候,大家忽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我立刻明白这是胆怯、心虚的潜意识表现,毕竟都是一些书生,若不是饿急了眼,谁都不齿于干这鸡鸣狗盗的营生。H君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悄悄地对我说:“气可鼓不可泄,否则将前功尽弃,现在你我走在前面,其他人必定会跟上。”此招果然灵验。


  当时的革委会驻地十分简陋,连围墙都没有。前面一排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是各部门办公室,食堂就设在后面一排低矮的平房内。一行人悄悄走到食堂跟前,见大门虚掩,喜出望外,正欲潜入,忽闻阿唐低语:“内急,想拉稀。”遂躬身遁去。大伙也顾不得他了,悉数进入食堂,摸黑寻找食物。到底是官老爷的食堂,里面果然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有大米、面粉、蔬菜,最令人高兴的是居然还有一缸食油。考虑到路途难走,不能负重,加上心里确实害怕,我们只拿了一袋面粉、若干蔬菜,可食油怎么带?这时,一直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派上了大用场,大家把水壶里的水倒干净,灌满食油,然后按原路急匆匆地往寨子赶。大概是既兴奋又胆怯的缘故,一路上谁都没有感觉到异常,走到半道才突然想起:坏了!阿唐不见了。众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两人留在原地看管物品,其余的人立即返回寻找阿唐。走了大约一公里,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迎面走来,走到近处一看,来人正是阿唐,大伙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回到寨子已是凌晨时分,大伙顾不得歇口气,七手八脚一齐上阵,和面的和面、剁菜的剁菜、烧火的烧火,不一会儿,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菜汤面疙瘩就做成了。大家早已迫不及待,一哄而上,犹如一群饿死鬼纷纷抢而食之,情景十分壮观,转瞬间,吃得个锅底朝天肚儿圆。就在大家打着饱嗝,尽情享受着饱食的快感时,有人突然打趣道:“这次行动阿唐无功而返,没有偷到任何东西,按照既定原则,理应不能分享。”此言一出,阿唐急了,只见他涨红着脸,高声嚷道:“谁说人家没有偷到东西,我在会议室偷着4本书呢!”说着,从挎包里拿出4本《毛泽东选集》,挥舞着向众人炫耀。大伙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无不捧腹大笑,乐翻在地……


  1970年暑期,发生了一件令许多人至今都无法理解的荒唐事件。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所有在勐腊县境内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都接到一份通知,责令必须在某日某时抵达位于县城的勐腊小学,集中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在长达两个月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实行的是“互相揭发,人人过堂”的政策,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知青内部也内讧迭起,一些人为捞政治稻草,用莫须有的罪名肆意讧讦他人,许多人因此而遭受迫害,吃尽苦头。(关于“学习班”的具体情况,会由当年受害者详述,在此不再赘言。只是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当初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幕后策划了这一事件。)


  “学习班”结束前一天,县广场举行“万人批斗大会”,350多名参加“学习班”的插队知青全部被安排坐在前面。按照程序,10名被认为有严重问题的知青,将押上台去接受批斗。随着高音喇叭传出的歇斯底里般的喊叫声,一个个知青被反剪着双手押了上去。当听到“把三乡林某押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惊人的一幕:坐在我身旁的阿唐和另外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人,突然一跃而起,把林某双手反拗成飞机状,快速地押至台上。还没等我从刚才的一幕中清醒过来,阿唐已经坐回到我身边。我斜睨了他一眼,只见他脸露愧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我万万没有想到,平时谨小慎微、为人低调的阿唐,竟会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难道他不知道林某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动机,但是,在我的眼里,他突然变得很可怕,很陌生。


  回到寨子里,一连好几天,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阿唐也和往常一样,依然神情木讷,少言寡语。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在刻意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逮着一个没人的机会,严厉地质问了他。不料,阿唐的一番话让我震惊不已——那天中午,工作组负责人找阿唐谈话,安排他押人上台,阿唐起先宁死不从。那人强调必须服从安排,随后提出两个名字,一个林某,另一个就是我,押谁由他挑选。阿唐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林某。“你傻呀?”听完阿唐的叙述,我不由冲他喊道:“我出身工人家庭,根正苗红,又无大错,他们怎么会批斗我?”阿唐听后低声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天哪!知道真相,我都快疯了!这帮家伙竟然利用我们的感情,愚弄了善良的阿唐,我对这些人的行为感到愤怒的同时,又为阿唐的盲目、幼稚感到悲哀。

1972年底,我和D君回沪探亲。几个月后,待我们回到寨子,知青点已空无一人。傣族老乡告诉我们,就在前不久,其他知青全部“上调”走了,并且还讲了他们每个人的去向,其中3个人分配到银行、商业局、物资局,唯有阿唐被分配到50公里外靠近边境的尚勇铜矿,当了一名矿工。对此,我一点没有感到奇怪,因为我知道,好的工作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他的。(其间,H君也由他姑父安排当了兵。)我和D君则阴错阳差地与这次“上调”擦肩而过,只能留在寨子里,继续着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和D君正在田间劳作,阿唐回来了,手里提着许多吃的东西,他说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来看看我们。晚上,我们和从前一样,围坐在煤油灯前聊天。阿唐告诉我们,矿上就他一个上海知青,其他都是些陌生人,感觉很孤独,很想念我们,经常会想起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第二天清晨,阿唐向我们告别,回矿上去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见面竟会成为我们的永诀。


  一年以后,我和D君实在不堪忍受这深山老林里孤寂、无聊的生活,先后离开这里,转投异地继续插队生涯,只把人生中一段最难忘的青春记忆,留在了这片美丽而又贫穷的红土地……


  阿唐到底是怎么死的?直到最近,我才弄清楚他的死因。原来,阿唐到了铜矿以后,一直不能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以及更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原本就内向、孤僻的性格更趋恶化,终日郁郁寡欢,一言不发。就在我们离开寨子不久,阿唐患上严重的精神抑郁症。几年后,一次意外的事件,彻底改变了阿唐的命运——那一天,阿唐去洗澡,恍惚间,懵懵懂懂地误闯进女生浴室,当他赤身裸体出现在一群女人面前时,女浴室里顿时爆发出一片尖叫声。惊恐中,阿唐顾不得穿衣就冲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是遭到众人的一顿暴打。那个年代,人们根本不懂精神抑郁症为何物,对于阿唐的行为,唯一的结论是:耍流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惊天霹雳,击中了他那根最脆弱的神经,阿唐终于垮了,他疯了……


  1979年初的返城浪潮可谓势不可挡,几天之内,数万上海知青消失得无影无踪。县里曾派人和阿唐单位的领导专程到上海,找阿唐的家人协商,让他们把阿唐接回上海,此时阿唐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兄弟姐妹均表示不愿接纳,理由是:阿唐去云南时好好的,现在病成这样,理应由单位负责。于是,阿唐继续留在了云南。


  阿唐属“文痴”,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单位领导对他也很关照,所以一直生活得很安稳。他每天有很长时间都在读书,(不知他是否能读懂?)每看完一页,就把它撕下放进嘴里嚼碎,然后咽下。长期下来,体内集蓄了大量的铅毒,严重损伤了身体的各个器官,最终引起衰竭,呜呼,阿唐不治而亡。


  写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最后几年是阿唐一生中最为安逸的时光,孤寂、烦恼、自卑、压抑等许多曾经让他不堪承受的痛苦都远离他而去,在平静中,阿唐走完了自己最后一段人生旅程。我很想知道,这最终的结局对于阿唐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可是,又有谁能告诉我呢?…



油画《傣乡情》是《天堂岁月几疑在梦中》主编,知青画家,勐腊插队知青王以民所作


本文来源:《天堂岁月几疑在梦中》






2007年4月27日相聚,左一是本文作者柴德义

2013年10月24日合影,左一是《天堂岁月几疑在梦中》一书主编,知青画家,勐腊插队知青王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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