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久远的纪念

作者：何如超

   巳亥年贺岁前夕收到一个信息，曾庆友去世了，享年81岁。闻此噩耗，我潸然泪下，十分痛惜。五十年前我曾与他同吃同行同劳动，搜集整理他的先进事迹，写成文字资料宣传上报，供职工学习。五十年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那瘦小的身躯似乎还在顶着烈日挥锄苦干。痛惜之余我写出如下文字，以表达我的哀思。

   曾庆友是云南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的一名普通职工，省级劳动模范。他1965年响应国家号召屯垦戍边，从湖南祁东县迁徙到西双版纳，开垦种植橡胶园，为建设国家的第二个橡胶生产基地贡献力量。这一干就是一辈子，终生交给了祖国的橡胶事业。

   庆友个子不高，黄皮寡瘦，一阵风似乎就能把他刮走。不起眼的方脸上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一汪清水一清见底，总闪着夺目的光亮。只要提起庆友，记忆中立现这双大眼睛。初次见面，任谁都绝对不会把他与劳动模范联系在一起。他实在太瘦弱了，又瘦又小，疲弱的像个病秧子。

   我与庆友初次见面是在1969年9月的一天。当年6月我随北京知青一同来到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分配在二分场八队。八队是年初新组建的生产连队，一切从零开始。荒山坡茅草房，白米饭盐巴汤，提着砍刀上山梁，挥起锄头去垦荒，工作生活都相当艰苦。到连队三个月了，干的活是用锄头挖路，挥砍刀斩坝（斩除山坡上的灌木杂草），毁林开荒。每天接触的除了知青战友，就是带队干活的连长和排长，都是垦荒经验丰富的老职工。

   这天下午，连长曾凡祥把我叫去，分配我一项新的工作任务，从明天起与庆友一起工作劳动，注意观察记录他的先进事迹，年底前写成文字资料上报。连长介绍说，庆友思想觉悟非常高，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由于是文盲，不会说不会写只会干。我们一定要把他的先进事迹宣扬出去，号召大家向他学习。连长特别叮嘱我，文字资料写得好坏全靠你了。我直犯嘀咕，这怎么全靠我了，感觉压力很大。

   庆友是饲养员。新建连队生活艰苦，没肉没油没一点荤腥。建队之初靠老连队支援，半年后自力更生。后勤工作是副重担，连长便把饲养生猪的任务交给了庆友。连长领我到了猪栏，庆友正在清扫猪圈。猪圈是用木桩子钉进土里密密匝匝排列而成，横向又紮上两排木条，非常牢固。见到庆友，连长开门见山，“庆友呀，交给你个徒弟，好好带带。”庆友连说，“好的，好的”，满脸憨笑着，再也没有下文了。果然是一个极朴实木讷的庄稼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瘦小的身躯，一张黄皮寡瘦的脸，充满温情的明亮的大眼睛和放在胸前一双不知所措的青筋暴露的手。没有多余的话，说好，明天早饭后到庆友这报道。

   第二天早饭后未等敲钟，我便往猪圈走去，心想给师傅留个好印象。未曾想还未到猪圈，却先看到庆友挑着一担芭蕉杆从外面走来了。早晨柔和的阳光从路旁青㭎树的枝间叶缝漏下，像片片群金洒在庆友身上，五彩斑斓。一根扁担压在庆友肩上，四根大大的芭蕉杆分挂两边，立马使我联想到愚公移山时挑担运石的画面，这不就是当代愚公吗！庆友额头上豆大的晶莹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烁，发着五彩的光。我赶忙迎上去，“师傅，这么早您就上山了！”“趁凉快，砍些芭蕉杆好喂猪。你吃过了？”我接过担子想试一下分量，哎哟，好沉好沉！野芭蕉茎杆软嫩，水分充足，四根足足上百斤。庆友体重不过百十斤，挑比体重还沉的担子，这太过力了吧，伤了腰可怎么办？我直揪心。经询问我才知道，庆友每天早上天刚放亮就起床，上山砍芭蕉杆或去沟里打猪草，忙完这些活计再吃早餐，为的是让猪仔们早点吃好吃饱。计算下来，庆友一天的工作量超过十几个小时。他每天就是这么干，不用人说，不用人管，不计付出，不计报酬，每月工资36元，一分奖金也没有。那时新职工每月28元，庆友算是老职工了，农工三级也只有36元。微薄的工资仅够维持日常生活，连件衬衣都舍不得买。我劝庆友，别累坏了身子。他说，“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受这点累算不了什么！”这口号似的语言从他口里说出来，我丝毫没感到造作。庆友是文盲，不会讲话，这是他能背下来的仅有的几句毛主席语录中的一句，是他真实意愿的表达。

   庆友早饭后的工作是喂猪。先把芭蕉杆切成片，手起刀落，利利索索，四大根芭蕉杆不一会儿就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大堆，然后拌上两袋米糠搅拌均匀，呼噜噜倒进猪食槽。芭蕉杆微甜多汁味道好，大大小小的十几头猪蜂拥而上一抢而空，点滴不剩。喂完猪开始起猪圈，清扫粪便。庆友挣那么点工资舍不得买胶靴，赤着脚站在猪圈里脚上粘满了猪屎。可庆友如同没感觉一样，一锹又一锹铲起扔到猪圈外，还关照我离开点，别溅身上。我惭愧得脸上有些发烧，没有胶靴还是没下猪圈，跑到菜地找来辆手推车搬运猪粪。起完猪圈庆友又到池塘边挑水冲洗，来来回回挑了好多趟。我俩整整忙活了半天，一刻没闲。

   停下活儿再看猪圈，干干净净，简直比得上职工宿舍。这猪的待遇可真够档次，干净整洁，好吃好喝。猪栏上方庆友还给它们搭了凉棚，吃饱喝足后的猪仔们除了嬉戏就是睡大觉。经过半年多的饲养，小猪仔长成架子猪，架子猪开始上膘了，惹得老少职工们天天来猪圈观看，纷纷夸奖庆友猪养得好。猪仔们个个鬃毛发亮，体壮膘长，让艰苦的生活充满了希望。猪肉会有的，猪油会有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

   午饭过后，歇了一个使辰，庆友拿起两根扁担带我去爬连队东边的一座高山，说那边有块地，种了些庄稼，去看看。我连忙接过一根扁担跟了上去。山上植被茂盛，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乔木灌木青竹野藤杂草混杂在一起争相生长。我们沿着一条山间小道向深处爬，两侧不断被枝杈拽住，扽开再走。大树间长有不少高大的野芭蕉野芋头，忽闪忽闪的大叶冠灵动美丽。无数光线穿过枝间叶缝垂下，宛若织锦的丝线在编织一幅美丽的锦缎。我还是第一次走进原始森林，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了，心想，这真是涉猎探险的好地方。继续向前爬了四、五百米，眼前豁然开朗，在四周茂密森林包围中居然出现一大片包谷地，长得高大旺盛，粗壮密实。包谷叶片厚实肥大，叶脉清晰，叶边开始发黄。谷穗颗粒饱满，每一棵结穗两三个，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包谷地旁还有一大片红薯地，秧子爬满坡，枝蔓纵横，生机盎然。哎呀，太令人惊讶震撼了！喏大森林中的一片庄稼地好比绿色锦缎上的一颗绿翡翠，晶莹耀眼，光彩夺目。

   这片庄稼地有二十几亩，原是林中的一片荒地，杂草丛生，灌木纵横，是庆友年初上山砍芭蕉杆时发现的。庆友琢磨正好开垦出来做饲料基地。念头一出，立马行动。连队正在组织会战，在新开垦的两座山上开带（带状梯田）挖穴，准备雨季到来前种植橡胶树苗。庆友不想让队里分散人力，谁也没说，一个人就独自上山垦荒了。

   阳历二、三月份的西双版纳正值旱季，高热少雨，烈日当空。庆友在烈日暴晒下独自一人挥起大砍刀，像无谓的勇士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唰唰唰地向着荒草树稞砍去，简直像机器人一样一天就斩出一亩多地。他还要抽身跑回连队饲喂小猪仔，喂猪斩坝两不误。整整二十五天时间，生生斩出二十余亩荒坡地。接着是整理被砍倒的荒草树枝树兜，露出地面，准备翻地。

   火辣辣的太阳，热气蒸腾的红土地，人在上面劳作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庆友举起锄头使劲挖下去，奋力翻起来，大块大块的原生红土被翻起，干不了一会儿浑身上下就被汗水湿透。庆友顾不了这些，任凭汗水恣意流淌，出大力，流大汗，拼命干。他要抢在清明前把土地翻晾，整理完毕，种上第一季包谷和红薯，好让猪仔尽早吃上精饲料。那时连队里没有牛，没有犁，更没有拖拉机，开荒种地全凭一双手。当时队里壮劳力每天翻二分地，庆友每天翻地近一亩。就是凭着这么一股苦干实干拼命干的劲头，庆友硬是于清明前在这片新开垦的处女地上种植了包谷和红薯。这么大的工作量，这么大的成绩，除了连长谁都不知道。庆友不图名不图利只知道干，怪不得连长叫我注意观察总结他的先进事迹呢，他真的不会说只会干，而且是拼命干。

   半年过去了，功夫不负苦心人，二十余亩庄稼地硕果累累，喜迎丰收。我望着眼前的美景，想象着庆友为此付出的一切，不禁感慨万千。一个普通的农场职工，只知付出，不图回报，拼命劳作，不遗余力，而又默默无语，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愚公精神，这是雷锋精神。我甚至想到“伟大”这个词汇，庆友真是个大写的“人”。

   我怔怔地看着这片即将收获满满的庄稼地，脑海中翻腾着庆友独自开荒种地的情景，被庆友的忘我劳动精神、冲天干劲和劳动成果感动着，还在发愣。“来，咱掐红薯秧。”庆友教我掐断疯长的薯蔓，归拢在一块儿，分成大小两堆，挑回队里喂猪。以后我又隔三差五地跟着庆友上山照看庄稼，收割薯秧，直到收获。一个月后，包谷熟透了，连长发动全体职工上山帮庆友收包谷棒子。那天好热闹呀，职工们看到庆友种的大片庄稼地兴奋不已，啧啧称赞，热火朝天地只用了半天时间收获了三、四十麻袋包谷棒子，兴高采烈地运回了仓库。又半个月，又发动职工上山刨红薯，又是几十麻袋。运回连队后还每人分了五斤，大家高兴极了。

   架子猪们吃上精饲料，肥膘噌噌地长，一天一个样。元旦前夕连长宣布，“庆祝元旦，杀猪过年。”这消息一传出，可就炸开了锅，全连上下欢欣鼓舞。元旦清晨拉出一头二百多斤重的大肥猪，一开膛，那白花花的猪板油，那三、四寸厚的肥肉膘，惹得众人直流口水。没肉少油熬尅了近一年的职工们终于可以吃上肉了，终于有了油了！从此后连里每个月都能杀一头大肥猪，生活大大改善，职工垦荒生产持续向前。

   年终按照上级部署评选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全体职工一致推选曾庆友为先进生产者。连长让我念一遍为庆友准备的先进事迹材料，我大声朗诵《苦干实干拼命干、胸怀祖国意志坚——记曾庆友先进事迹二、三事》，获得全体认可，迎来热烈掌声。材料报到分场，在先进个人事迹报告会上，庆友坐主席台，由我在一旁代念发言稿，掌声雷动。庆友被一致推选到总场个人先进，如法演讲，依然掌声雷动。又被顺利推选到景洪农垦分局，又被推选为省劳动模范，实至名归。

   我非常荣幸地陪着庆友一路开会，一路学习。原版的先进事迹材料在宣传部门的指导下也越改越好，使我的写作水平得到很大提高。庆友到省里开会时，我回到连队。第二天营教导员把我叫去，通知我调任二分场小学校初中班语文教师。从此，我离开了连队，离开了庆友。后来听说庆友干得更欢了，喂的猪更多更好，开垦的土地面积也更大。后来还听说领导调整他开垦副业基地，种植菠萝、香蕉等热带作物，他干得又是全场第一。难得的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像一头老黄牛，默默耕耘在橄榄坝的红土地上，为祖国的橡胶事业有一分力发一份光。

   农场各级领导十分关心庆友的健康，耽心他常年奋战在生产一线累垮身体，五十岁后把他调到总场场部做后勤。工作强度小了，自然有利于身体恢复。这样，庆友直干到退休，安度晚年。

   如今庆友走了，但他苦干实干拼命干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努力奋斗，不断进取，不枉人生。

庆友走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愿庆友在地下安息。

作者简介

何如超 1949年9月生于北京。1969年6月赴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二分场，先在连队，后任农场初中、高中语文教师。1979年5月回京。1979年9月至1999年12月  在建设银行北京分行工作，历任科员、副科长、科长，。2000年1 月至2009年9月任中国信达管理公司总部北京审计部任职、资本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任职。2009年9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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