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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贯通:朝也西湖,暮也西湖

群言杂志 2021-08-26
作者:李贯通原载《群言》 2016年3期

“东坡太糊涂,西湖复西湖。”赖少其先生的这句话,总会在文人心底激起无边的波澜。当初的调侃也好,叹惋也罢,却是对苏东坡命运的经典概括。中国古代的官员,有几人像他那样,揣了冷飕飕的任职文书,拖家带口,在中国的几十个州疲于奔命?有几人像他那样,阅尽宦海险恶,饱尝溺水之危?所谓经典概括,舍弃了大多的岁月烙印,只留下让他倾情以注的两个西湖。 一个是杭州的西湖,绰约天下,仪态万方,风流热烈,南宋大诗人杨万里的名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更是把杭州西湖的美名推到了极致。 一个是惠州的西湖,湖山拥吻,景观掩映,萦绕一湖的诗意,吟喃着的是清奇娴淑的品格。也是那个杨万里,写下了“左瞰丰湖右瞰江,三山出没水中央。峰头寺寺楼楼月,清煞东坡锦绣肠”的赞赏惠州西湖的诗篇。



940年前,杭州通判苏东坡携友载酒,泛舟湖上。不闻渔歌,不看鸥鹭,只将满腹的惆怅交予一水的茫茫烟云。正是无聊无奈之时,他的目光忽然与一个歌妓相遇了,正是这彼此的凝眸,成全了三生石上又一场凄美绝伦的爱。女子就是12岁的王朝云。碧水芙蕖,雨霁霭虹,空谷幽兰,蜡梅唤月……不足以形容她的美丽善良、清雅脱俗以及冰雪聪慧。而东坡的才冠华夏和磊落风骨,早已使朝云心授魂与。感恩上苍垂怜赐缘,37岁的东坡把朝云收养进家,做了妻子的侍女,身边也多了一个红颜知己。 20年后,东坡被贬惠州。那些众星捧月般围着他撒娇的女人们呢?两位王姓夫人先后逝去,姬妾们随着他在官场的跌跌不休与生活的茹苦无期,一个个悄悄离开了他。陪他一路颠沛来到惠州的,只剩一个王朝云了!进得苏门20年,朝云经历的是饥寒之苦,抄家之祸,囹圄之灾,丧子之痛。少有的几个平静日子,也是提心吊胆地度过。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以他和朝云的爱之深切,朝云为何至死仍是一个妾?或许只有一个解释:男女至爱,何须论什么名分?高山流水,青莲梵音,这世上有什么可以将之分割? 以朝云的聪慧,进入苏门的惨淡,当是意料之中。当年,姬妾们指着东坡的肚子夸赞“满腹文章”、“满腹才华”,只有小小的朝云淡淡一笑,说是“满腹的不合时宜”。朝云此话如电,直射东坡精神的巅峰,直击东坡酬世的死穴。跟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除了相依为命,爱到地老天荒,别的任何欲望都是痴人说梦,甚或是不洁之念了。 一贬再贬,变化着的只是职位,心系民生、造福一方的为官之道,东坡至死不渝。一到惠州,东坡就振作抖擞起来。他先是惊艳于惠州的美景,高唱“岭南万户皆春色”,继而为惠州包容的文化及淳朴的民风所感动。他庆幸因祸得福,暗自笑话皇上的龙足之短、龙目之昏,人们口耳相传、闻之色变的用以流放罪臣的蛮荒瘴疠之地,竟然是一个人间天堂。那种阔别已久、衣锦还乡的皈依情愫油然而生。他竭力筹措资金,兴修水利,迁造兵营,施药济人……为了西湖的筑堤建亭,他不顾捐了犀带,也不惜花甲弱质,亲临工地,日督夜巡。西湖修葺一新,他与民众欢宴相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 “国家不幸诗家幸”,赵翼这句诗一直被后人引用。其实,诗家之幸,不过是出了一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佳句。东坡贬惠州,却是一个“诗家不幸谪地幸”的典范。“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东坡改善了惠州的民生,激活了惠州的文化积淀,使惠州成为一个具有大山水、大人文、大境界、大前程的名城。 最值得惠州人自信和骄傲的,还是西湖。由东坡彼时的五湖六桥,再到之后的八景、十四景、十六景,西湖日益生机勃勃。它的天人合一的精神格局,古今互照的深刻意蕴,不仅滋养着惠州,也滋养着天下。长长的苏堤就是融汇天人、穿越古今的天路。堤被两排常绿的榕树簇拥着,抬头看得见树冠上醉醺醺的白云,这白云都是东坡当年结交的酒徒,只要晴日就赖在那里。低头可见水中无数的明眸,它们因王朝云舒袖而生,闪烁的秋波给行人讲述当年筑堤时的热闹场面。堤上每隔几十米,一侧就有刻了东坡写于此地的诗词的石碑。如若细心品读,须小心把自己送进了宋朝,成为东坡的诗友,或者是一个赤膊砌石的民工,这般的神魂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许多。苏堤苏诗,抒发的是旷达豪迈、超然物外的情怀,哪里能看到一个罪臣的萎靡与哀怨?走过苏堤,西山早已敬候。西山并不算高大,却是碧翠晶莹,如婴初洗,即便是朗朗晴日,也处处湿润养目;不要说花卉草木了,就连石阶砖墙也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陈香。耸立在山顶的就是著名的建于唐代的泗洲塔。登临顶层,西湖的美景尽收眼底。几座岛屿把西湖巧妙地分割为五湖,五湖息息相通,又让景致俏皮地陈列,一景刚刚隐约,又一景猝不及防忽而扑面。古人有“茫茫水月漾湖天,人在苏堤千顷边,多少管窥夸见月,可知月在此间圆”的诗句,明里赞了六桥和苏堤之美,暗里也透露出“待月桥拱下,半圆乞满圆”的旖旎心愿。塔顶环视,惊愕其烟波浩渺,湖面比杭州西湖大出许多倍,也会于瞬间悟出两个西湖差异的美。杭州西湖有着丰腴的美,茸茸可心;惠州西湖更具有婉约的曲线美,丝丝轻撩心弦。  遥想东坡当年,最喜西山的静夜。清风多情,婆娑着东坡的冠带和朝云的裙裾,粼粼的波光洗尽一天的劳尘,摇曳的竹影梳扫着上山的幽径。多病的朝云一手搀扶着东坡,另一手抱了古琴抑或提了酒壶,虽是一对弱质,竟也身若乘舟,潺缓而上。一忽儿琴声幽悠,歌声低回,舞姿曼妙,间以酒香浮动,只管叫天地沉醉,互问今夕何夕?一忽儿桂花簌簌,原来是玉兔东升,西湖美景又一番变幻。东坡脱口而出了那流传千古的诗句:“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当此之际,是西湖西山已成了东坡的俘虏,还是东坡成了西湖西山永世的囚徒? 绝佳的景观,必有刻骨铭心的伤怀之处,可称之“景魂”,否则,那只是一盘容易斑驳的浓艳,一团犬吠即散的腻霞。西湖的“景魂”就在西山之东的孤山。20多年的风刀霜剑,才三十出头的朝云已是残花败柳,沉疴纠缠,世无良医,大好河山容不下一个大好女子。一个阴雨天,一把破旧的纸伞,一袭并不合体的褐衫,朝云走进孤山栖禅寺,拜比丘尼为师,吃斋诵经。然而,经书只可以超度,并没有增寿。34岁的朝云香消玉殒,芳菲阅尽又芳菲,孤山诵遍山更孤。始也西湖,终也西湖,孤山竟成了朝云的葬身之地。朝云聪颖悟道,临终口诵《金刚经》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诵毕,与东坡握手永诀。依朝云遗愿,葬她于栖禅寺附近的松林中。晨钟剪空,暮鼓坠日,可怜白发东坡,在朝云墓前,长歌当哭:“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既把惠州作为家乡,又因朝云长眠于此,东坡唯一的奢望就是终老惠州,与朝云同葬一处,长相厮守。然而,不合时宜者过于天真,他从不会韬光养晦,视韬光养晦为伪苦行僧伪君子的暗室小技。他的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引起当年好友的忌恨,岂容东坡这般潇洒快活?密告龙廷,天颜一怒,再贬海南岛的儋州。这是仅次于死刑的惩罚。东坡最后一次拜谒朝云墓,沉默良久,说道:“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他依稀听到墓中朝云的应答:“等你在西湖。”东坡的话果真应验,三年后病死归途,而朝云的等待,已近千年。 等你在西湖,这是惠州人的一个美丽心结,更是对天下人的呼唤。在惠州人心中,朝云并没有死,她是照耀西湖的明月,用她的忠贞无私地驱除人间的尘霾,她是用高洁和善良守护着这方水土的女神。除了传统节日的祭拜,雨雪天气,依然可以看到朝云墓前的香火,这千年不熄的,不正是引领世人走近希望的光束吗?朝云拱形的墓,如虹亦如弯月,一个既收又放的造型。收藏的是亘古的忠义和贞操,子贡守墓的茅庐,五里一徘徊的孔雀,披发行吟的汨罗江,雷霆轰不倒的结盟桃园……向外推放的,是大江东去的气势,是千里共婵娟的博爱,是载了红颜锦书的兰舟,是指点迷津、消除苦厄的佛光。 等你在西湖,只消在朝云墓前一站,那袅袅而上的,岂止是隔世的紫丁香?墓旁为朝云而建的六如亭,当然是东坡撰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还有谁不明白,和氏璧易得,而知音难求!再读读一位法师咏六如亭的诗吧:“苏堤留恨处,荒冢对沧溟;流水空千古,香魂倚一亭。波涵三岛绿,柳锁六桥青;寂寞栖禅寺,金刚何处听?”相比之下,而今泛滥于网媒的那些柔情蜜意、爱恨缠绵的心灵鸡汤,且莫笑它的牵强拼凑、语无伦次,让人可怜与无奈的是它的苍白虚伪!它又何尝不是一剂抛给青年男女的蒙汗药?西湖的东坡园有一尊东坡朝云依偎的雕像。东坡一手抚琴,一手扶了朝云,老迈而不失傲岸。朝云粉面浅笑,若有所思。叫人唏嘘动容的,是朝云的眼里一线泪痕凝垂。不知是雕工的匠心一镂,还是日月的感伤一抹。千百年来,惠州西湖从未干涸,朝云多情的泪水正是西湖的源泉。作别东坡园,挥一挥轻轻的手,回一回沉重的眸,有句诗耳边响起:大胆文章拼命酒,坎坷生涯断肠诗。




西湖的生命线是苏堤,苏堤是东坡卧身而成。走在苏堤上,步步都感受到东坡有力的脉动。世人不必念叨什么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只要重情义、守善念地过好每一天,也就获得了永恒。商人不必计较经营的盈亏,可知那亿万的资产,换不来一寸苏堤的美誉!身为官员的,不必埋怨风云多变、职位起伏,只要以民为父母,把民本民生镌刻在心,竭力做好每件事,你便是百姓心中的丰碑。读书做学问的,不必囚囿书斋,苏堤漫步,看看层层叠叠的湖面微澜,你可知那不只是唐诗宋词的平平仄仄,更有今人智慧的酬唱。 等你在西湖。当北国冰天雪地、万木凋零的时候,当大漠飞沙走石、牛马哽咽的时候,当海南烈日灼灼、挥汗如雨的时候,西湖是永远的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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