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忍为国朱镕基

两个硬汉的“老友记”

在大家心目中，朱镕基是一个敢说敢做、霹雳手段、不怒而威的金刚。

得罪朱镕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真有人敢摸老虎的胡须。

此人也不简单：17 岁投身二战，19 岁时参加诺曼底登陆，后来成为“世界金融保险之父”，2018 年被国务院授予中国改革友谊奖章，被授予上海荣誉市民、武汉荣誉市民、如今已 95 岁高龄，比朱镕基还大 3 岁。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莫利斯·格林伯格（Maurice Greenberg）。1967 年，年仅 42 岁就担任 AIG 总裁兼首席执行官。1989 年至 2005 年，格林伯格出任 AIG 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长达 16 年。

更有趣的是，朱镕基和他还挺熟：1990 年格林伯格被上海市市长朱镕基任命为上海市市长国际商业领袖咨询委员会第一任主席。

八十年代后期，格林伯格多次来到上海，认识了上海市市长朱镕基。1989 年的“政治风波”以后，西方国家对中国实施制裁，很多外资企业撤出中国。格林伯格在这个时候，无视美国政府的制裁，决定投资中国，并在上海成立美国友邦保险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朱镕基很珍视他对中国的友谊，也很尊重他是个战士。格林伯格有一句格言：

通常，如果每个人都朝一个方向走，那个方向就是错误的。

美国《财富》周刊评论称：格林伯格是美国最令人畏惧的首席执行官，他总是营造一种危机气氛；经常对人大喊大叫，尤其是对那些显示软弱的人，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

导火线

在入世谈判中，中国原则上同意开放保险，但因人寿保险涉及千千万万百姓，中方坚持必须在人寿保险合资中占有 51% 的股份，1999 年 11 月 15 日中美谈判最后关头，中方做出了让步：同意双方各持 50% 的股份。

但友邦在上海成立的人寿公司分公司是 100% 的独资控股企业。问题来了：中国入世以后，友邦的独资分公司能否保留？欧盟、日本和加拿大等国家，甚至美国其他保险公司一致认为：友邦不能成为例外。

但格林伯格认为友邦保险在中国入世前就已经成立独资保险分公司，按照法律上“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再追溯”的所谓“祖父条款”的精神，友邦独资可以成为例外。

交锋

2001 年 4 月，格林伯格赴京参加清华大学经管学院会议，见到了兼任经管学院院长的朱镕基。

在会议后举行的宴会上，他多次向朱镕基提出了用祖父条款解决友邦保险的问题，朱镕基并没有给予太多理会，只是重复了中国政府最新的立场：不可能给友邦超国民待遇。朱的表态使格林伯格大为恼火。

5 月 4 日，格林伯格给朱镕基总理写了一封措辞十分强硬的信，他认为朱镕基总理的表态使他十分的沮丧、困惑和失望。他说自己是中国取得最惠国待遇最坚定的支持者，对中国入世的支持也是无人可比，朱镕基的态度改变了中国的承诺，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言下之意：朱镕基总理失信于他。

朱镕基发飙：我今后再也不见这个老头子了

这封信5 月底朱镕基才看到。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回忆说：

5 月底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朱镕基总理办公室的电话，让我马上去总理办公室。朱镕基总理的表情很严肃，他把一封信重重地摔在桌上：“永图，你看，格林伯格竟然以这样无理的口气给一个国家的总理写信，这种态度是不可能接受的，我今后再也不见这个老头子了”。我匆匆看了一下信的内容，十分尴尬。朱总理最后说：“反正我不理他了，你们看着办吧”。

相忍为国

龙永图离开了总理办公室，还没回到外经贸部的大院，秘书就来电话了，说总理让他马上返回。等龙永图回到总理办公室时，朱镕基似乎气已经消了，平静地说：

永图啊，老头子毕竟为中美关系做了很多好事，毕竟是我们的老朋友。格林伯格的这个事情，你找保监会商量一下，还得想个办法解决。

到 2001 年 5 月，中国入世长达几百页的法律文件起草完毕并得到所有国家原则同意，但最后居然只留下一个尾巴：如何解决友邦保险的问题。

一个企业的问题，竟成了中国入世的最后障碍。

又经过几个月艰苦的谈判，各方终于在 2001 年 9 月达成了妥协的案文：一是确认分公司是母公司的衍生，不是单独的法律实体；二是中国将在此基础上，根据中国的服务贸易减让表，批准设立分支机构；三是遵守最惠国待遇。

这绝对是一个经典的外交妥协，既表达了三方的立场，又没有具体的实质性内容，充分表现了所谓“谈判就是妥协的艺术”的说法。

障碍扫除，中国入世，成为最大的赢家之一。

2000 年 3 月，朱镕基在九届全国人大回答中外记者提问时说：

克林顿总统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现在不批准，恐怕要后悔 20 年。我可以加一句，不只是后悔 20 年，恐怕千百年以后，当美国人民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也会后悔为什么当初犯这个错误，掩卷而长叹。

头脑清醒的吴仪

当大家都在为达成协议兴高采烈时，只有一贯务实的国务委员吴仪清醒的意识到，格林伯格从这个案文中什么都没有得到，他是不可能答应的。

吴仪要求龙永图立即从日内瓦飞往纽约面见格林伯格，但因2001 年“9.11”事件没去成。

正如吴仪所料，格林伯格读完这段复杂的法律案文，一怒之下就要求美国贸易谈判代表给中国政府写信。美国贸易代表佐利克致函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

中国加入 WTO 的最终一揽子协议中，根据祖父条款的精神，包含了在华已经设立保险公司，可以按照加入前的所有权利和经营水平设立新的分公司和子公司。

在即将开始的国会对永久最惠国待遇审议过程中，中国履行这一承诺将受到特别的关注。

敦促中国尽快与格林伯格开始讨论这一问题，以获得美国政府、国会和产业界对中国加入 WTO 的支持，希望中国以果断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

甚至在 2001 年亚太经合组织会议期间，中国领导人和美国领导人也谈到了格林伯格关注的问题。

老头子的道歉信

格林伯格决定趁他在 11 月初要到上海参加市长咨询委员会会议的机会亲自出马解决这一问题。

10 月 4 日友邦公司代表会见了中国驻美大使，请大使向朱镕基总理转达格林伯格的一封道歉信：

最近我注意到我写给你的那封信（指 5 月 4 日的信）被认为是不友好的，如果这一信息是准确的，我希望你能了解这不是我的本意。自从我们第一次相识，我就一直把你视作我的好朋友，无论关于世界贸易组织的问题最终如何解决，我将永远视你为我的朋友。如果你认为我的信有任何冒犯之处，我真诚的向你道歉。我对你十分敬重，我不可能说任何不尊重你的话和做不尊重你的行动。我非常希望能有机会能当面表述这番话，我随时准备到北京去，目前我计划 11 月初到上海参加市长国际咨询委员会会议，我愿意在你方便的时间与你会面。

10 月 30 日朱镕基和吴仪会见了格林伯格，希望格林伯格以大局为重，不要纠缠细节。

了断

11 月初，格林伯格到了上海，朱镕基派龙永图去上海和格林伯格做一个了结。

细节决定成败：这次会见是在美国国际集团投资的丽兹卡尔顿饭店一个以格林伯格名字命名的套间（Greenberg Suite）举行的，这可以说是中国入世最后一场谈判的地点。

在“格林伯格套间”举行的这场会谈最终结束了中国 15 年的入世谈判。

最终，格林伯格接受了中方的意见，同意放弃大连，希望按照中方提供的开放时间表，在北京设立分公司和在苏州设立中心支公司。

由此，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21世纪第一个十年堪称“入世红利期”，十年来经济年均增长10.7%，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位；货物进出口总额年均增长21.7%，成为世界第一大出口国和第二大进口国。

致敬！相忍为国朱镕基！

◎ 资料来源：龙永图披露当年最后一场入世谈判经历，《财经》杂志，2020 年 8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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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胜军

坚持讲真话的经济学家

国是金融改革研究院院长

2014 年参加总理经济座谈会

70 后经济学家代表人物之一

著有《下一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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