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菏泽：一个四省交界城市崛起的典型样本

易中天说，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读法。

由于工作原因，我经常游走于全国的许多城市，一边做这个城市的研究，一边去细细品味这个城市的文化特质，感受她的风土人情。通过这种方式，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也在逐步深化对城市的理解。

2019年初冬季节，我时隔多年再次回到家乡，一个位于黄河岸边、东部沿海省份西南部的城市——山东菏泽。这次，是应刚上任不久的市领导之邀，带队对菏泽的未来发展战略进行研究。

接下这个任务，内心是忐忑不安的。因为对家乡的深厚感情，也由于书记讲了一句话，我相信你能做好，因为这是为家乡谋划大战略、大思路，如果做不好，肯定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一脸冷汗+黑线）。

尽管我做事一向敬业认真，但这变成了一个必须要完成好的任务，没有了任何退路。

这也迫使我真正去更深入地了解菏泽，这个我曾经无比熟悉，但又有点陌生了的家乡。

这里应该是山东省最穷的地方，GDP仅占山东省的4%，人均GDP仅为山东平均水平的45%，财政收入占山东省的3.2%，城镇化率比山东平均低10个百分点左右。

以至于当地人经常自嘲，“我们是山东的‘西藏’”。

山东是富裕大省，经济总量排名全国前三。但为何菏泽发展这么滞后？这是课题组要弄明白的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区位决定论在某种程度上站得住脚的话，菏泽的区位很有代表性。这是一个位于鲁苏豫皖四省交界地区的城市。翻遍全中国，能够有如此“优越”区位的，找不出几个。

边界地区城市的发展，总是非常有挑战性。发展得好了，就能四方通衢、左右逢源，比如深圳，兼得对香港开放便利和内陆充沛人力低廉成本优势；发展得不好，每一边都搭不上，就成了三不管，甚至成为混乱的源头。

从辐射力上看，菏泽周边200公里左右，分别盘踞着济南、郑州、徐州三个枢纽城市。这三个城市组成的三角，中心点就在菏泽。

这个位置，有点类似于长三角的一个城市嘉兴，也是位于上海、杭州、苏州城市三角的中心点。

还记得当年给嘉兴做研究时，曾分析过，这个位置最适合发展一个产业——物流业，既有绝佳的辐射半径，又有土地成本优势。当然，也要有个前提，就是交通要便利。

不幸的是，菏泽的交通，恰恰也是个短板。菏泽的高速公路里程仅占山东全省的5%，公路网密度排全省16个城市的第11位，迄今尚未通高铁。尽管高铁、机场都在加快建设中。

区位是由地理因素形成的，但区位的优劣势，却和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有关。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菏泽的区位特点，我从地理方面的探究，转向对菏泽人文历史的挖掘。

历史上，菏泽是一个真正的古城，拥有极其厚重的人文历史。传说是伏羲之桑梓，尧舜之故里，先为商汤之京畿，继属曹国之疆土，后建曹州之区域。

所以，菏泽又称曹州。这里孕育了中华第一个见诸史书的始祖华胥，诞生了中华第一个有姓氏的男性始祖伏羲，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都与菏泽息息相关。上古文化、刘邦登基、曹操称霸、黄巢起义、宋江聚义等都发生在菏泽。

菏泽还是著名的鲁西南抗日根据地（貌似交界地区，也往往是我党建立根据地的有利区域，原因么，自己揣摩）。1947年6月，刘邓大军从这里开拔，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了全国大反攻的序幕。

三大战役中的淮海战役，百万民工推着独轮车支援前线，这些民工大多来自于菏泽，可以说是菏泽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胜利。

这很好地诠释了菏泽这个城市的人文特质。地处齐鲁大地，儒家思想深入骨髓，内蕴于心，外显于行；又有梁山好汉108将水泊聚义，拥有强烈的抗争精神，迄今都可以看到菏泽各类武校林立，各式武术流派经常相互切磋。“忠”和“勇”在菏泽人的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菏泽还是知名的牡丹之都。论坊间名声，洛阳牡丹名气似乎更大一些。传说唐后武则天在一个隆冬大雪纷飞的日子饮酒作诗，乘酒兴醉笔写下诏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百花慑于此命，一夜之间绽开齐放，惟有牡丹抗旨不开。武则天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名满天下。

但实际上，菏泽牡丹种植面积达到50万亩，九大色系1000多个品种，已经超过洛阳，全世界第一，属于低调的“冠军”。

2013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到菏泽考察，看了菏泽牡丹及各类牡丹产品，感慨到“今天长了见识，令人印象深刻”，并指出“特色就是优势，就是潜力”。

说到文化，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就是美食。民以食为天，中华文明5000年，吃在其中占有重要位置。要真正了解一个城市的文化，就一定要去尝尝这个地方的美食。

作为一名菏泽人兼资深吃货，我自然对家乡的各类特色小吃了如指掌。但如果要拿出一个真正值得在全国推介的，非“单县羊肉汤”莫属。

它是用菏泽当地特产的青山羊肉熬汤，并以其“色白似奶，水脂交融，质地纯净，鲜而不膻，香而不腻，烂而不黏”的独特风格，成为唯一以汤载入中华名食谱的美食，被誉为“中华第一汤”。

再配上菏泽吊炉烧饼或大饼一起吃，成为很多菏泽人一生的留恋。坊间也有“不品单县羊肉汤，白来菏泽走一趟”的说法。

除了历史、人文、美食，菏泽还有不少独特优势。作为平原地区、农业大市，菏泽农业发达，粮棉产量全省第一；拥有储量丰富的煤矿、盐矿、铁矿、地铁等资源，特别是待开发的地热资源之丰富，甚至可媲美“温泉之都”重庆。

另外，菏泽作为千万人口大市，还有一个无心插柳的特殊优势，就是年轻化。菏泽人口平均年龄比山东全省年轻10岁左右，在全国加速老龄化的背景下，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潜在优势。

林林总总罗列这么多，看似为家乡做了广告。但实际上还是要回到开头的这个问题，就是菏泽既然拥有悠久历史、深厚人文、丰富资源，有着这么大的潜力，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发展起来？

是因为菏泽作为内陆城市，开放力度不够么？据有关部门统计，菏泽1000万人口中，约有150万人常年在全国各地打工，主要在京津冀、胶东半岛、长三角、珠三角区域。

有家乡就业机会少、挣得不多的原因，但也说明菏泽人不乏开放意识，愿意走出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拼搏、创业，去更发达地区拥抱市场经济的浪潮。

是因为菏泽人市场意识不足么？在调研中，我们也见到不少菏泽人敏锐把握市场商机、成功创业的例子，也考察了不少优秀的菏泽企业、上市公司。

菏泽人的市场意识并不缺乏，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只要有市场机会，菏泽人也有着很敏锐的意识，并且成功创业发展。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抑或是因为菏泽人不努力么？菏泽人吃苦耐劳，有着山东人的淳朴厚道、好客热情，不斤斤计较，甚至吃亏是福在菏泽人身上也体现得比较明显。在市场经济中，这未必吃得开。但我觉得，这也未必算是劣势短板。

但为何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感慨“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指出山东落后了，靠传统产业这张“旧船票”，永远登不上高质量发展的“巨轮”。山东潍坊市委书记惠新安在率团赴南方五市考察归来后，震撼发问“感觉跟南方不在一个时代，究竟该向他们学什么？”

不缺开放力度、不缺市场意识、不缺吃苦精神、不缺资源禀赋，菏泽乃至山东缺的究竟是什么？抑或，菏泽最需要从哪些方面率先突破，牵一发而动全身？

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曾在考察菏泽后指出，“全省发展最大的短板在菏泽，菏泽发展最大的短板在乡村”。

2019年9月，山东省委、省政府出台了《关于突破菏泽、鲁西崛起的若干意见》，文中明确提出，支持菏泽打造鲁西崛起的新高地、全省新旧动能转换的示范区、鲁苏豫皖四省交界的区域性中心城市。对菏泽发展的支持，已经提升到全省战略高度。

经过深入思考和分析，我感觉，菏泽真正要突破的，关键在“一软”和“一硬”。

“一软”，就是营商环境。

很多人对营商环境存有误区。认为政府服务做得好，就是营商环境好。不可否认，服务型政府建设是营商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远非全部。营商环境的关键，并非政府为企业做了多少无微不至的服务。

事实上，关于政府服务，北方的政府反而做得不错，因为政府相对更加强势，更有能力调动资源，为重点企业提供周到服务。但规范运作的企业，反而希望能够离政府稍微远点，无事不扰，给企业一个专心发展、干事的环境。

当然，有困难的时候，政府也要及时提供帮助。政府要做到的，是在环境上的公平、公正和一视同仁。

营商环境有两个核心关键词，法治和信用。

关于法治环境，2019年9月，华略智库曾经在青岛办了一场自贸试验区国际论坛，邀请了自贸区专家、上海政协副主席周汉民先生，他在论坛上讲了一句话：法治是最好的营商环境。

细细品味，这句话大有深意。因为法治对所有企业、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良好的法治环境不仅可以提供权威、公平的保障，也能够最大程度稳定规则预期，降低人治的随意性和寻租空间。这恰恰是北方政府所欠缺的。

关于信用环境，是指的整个社会包括政府的诚信。良好的信用环境，可以让政府对企业的承诺真正做到“一诺千金”，而不是“招进来”之前承诺满满，企业一旦投资落地、沉没成本发生，承诺大多就成了空头支票，甚至“吃拿卡要”、“关门打狗”。

再强大的企业，相比政府总是弱势群体，所以，作为强势一方的政府及各级官员，首先做到信守承诺，不轻诺、诺必做到，企业才能对地方政府有信心。特别是，政府的信用，直接体现为各级官员的守信和践诺情况。

营商环境的第二个误区，是生搬硬套世行标准，或者直接借鉴沿海一线城市的做法。

世行营商环境指标体系共分为10个一级指标（开办企业、申请建筑许可、获得电力供应、注册财产、获得信贷、投资者保护、缴纳税款、跨境贸易、合同执行、办理破产）、44个二级指标。

但世行的指标更多体现在普适性，且主要聚焦在“营商程序便利程度”与“法律保障力度”方面，而对于中国企业更为关注的政府信用、法治环境、政府服务、人才便利、市场潜力等指标关注度明显不足。

特别对于后发地区，政府信用、法治、服务，甚至包括官员的改革创新精神，都可能是营商环境的重要体现。

沿海一线城市由于已经普遍具备较强的政府服务意识、市场意识、法治环境和契约精神，所以对营商环境的改善，更加关注企业便利、政府效率、成本下降以及和国际对标等更高层面。

“一硬”，就是重点产业。

一个城市选择什么产业来发展，需要综合考虑产业基础、资源禀赋、市场潜力、技术进步、关联带动等一系列因素。菏泽拥有厚重历史、充沛人力、丰富自然资源，化工、生物医药等产业基础较好，产业链带动性强，发展潜力大。

因此，除了抓好现有化工、生物医药两大核心产业外，需要更多去思考现阶段的菏泽，还适合发展什么产业？

首先，是农业。主要基于两点考虑：一是菏泽属于平原地区，农业基础很好，粮、棉等产量全省第一，是山东省的农业大市；二是发展现代农业也有助于用好菏泽人口优势、解决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的重要抓手。

特别是，在新技术、新理念的驱动下，现代农业发展理念和模式加快变革，农业已不仅仅是“一产”，而是“新六产”（一产的一份收入，经过二产加工增值为两份收入，再通过三产的营销服务形成三倍收益，综合起来就是六份收入，产生乘数效益），农业正在从传统的低附加值产业，变身为高附加值、具有基础带动效应和价值乘数效应的高附加值产业。

菏泽的农业发展，关键在于提高附加值。提高附加值的关键，在于三点：一要有农业龙头企业，龙头企业上游整合能力强，能够很好带动分散农户统一经营、规模种养殖，且抗风险能力也强；二做精深加工，用新技术、新理念不断提高农业附加价值；三要大力发展农村电商，让农民、农户、农产品通过电商这个平台，直接和市场对接，帮助农民致富。

值得欣喜的是，菏泽目前已经是农村电商发展的模范城市。淘宝村数量占山东全省的近70%，居全国地级市第3位。

其次，是商贸物流业。菏泽的商贸物流有潜力，且正处于蓄势待发的关键时期。原因有二：其一，随着牡丹机场、高铁的加快建设和即将投入运行，菏泽的交通短板将大大缓解，“四省通衢”的区域性交通枢纽地位将加快形成，对周边城市的物流配套能力将大大提升，且具有成本洼地优势；其二，菏泽作为千万人口大市，商贸需求旺盛，消费潜力较大。

但目前菏泽商贸物流还存在总量小、单体规模小、货物吞吐量小、物流中转效率低、区域影响力和辐射带动能力弱等问题，亟待提档升级。

要引入物流巨头，建设一批具有较强集聚辐射能力大型物流基地、物流园区、保税物流仓库等，打造区域性物流中心，形成为周边大城市的快速物流配送能力。同时，借助物流进一步推动菏泽产品“走出去”、“销出去”，培育一批知名农产品、工业品品牌。

另外，菏泽的文化旅游业，依托千年历史、厚重人文，还有菏泽牡丹，都非常值得开发，随便拿出来一个就是很好的IP。

大剧院

拥有如此丰富的上古传说、历史典故、牡丹文化，如果能够有高明的策划和高水平的开发，再借助互联网的传播手段，菏泽未来甚至有成为知名网红城市的潜力。

甚至我们可以畅想，未来游客来到菏泽，可以沿着5000年的时间长廊，游览上古文化，看伏羲采桑、尧舜躬耕、炎尝百草，读黄帝内经，品商都繁华，观礼刘邦登基，体味曹植七步成诗，游览水泊梁山，感受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英勇气概，遍阅菏泽千种牡丹、万花竞秀，品单县羊肉汤及特色美食，感受浓浓的菏泽文化，再交几个好客、淳朴的菏泽人。

如此菏泽，岂不让人憧憬；如此家乡，岂不让人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