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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县(两部) | 康正果评朱朱组诗

2017-04-24 朱朱、康正果 地球是透明的


注:本文所用配画为《金瓶梅》崇祯本绣像版插图。


清河县 I

作者:朱朱


称谓“我”在各诗中的对位表:


诗名                我


郓哥,快跑          

顽童                西门庆

洗窗                武大郎

武都头              武松

百宝箱              王婆

威信                陈经济


郓哥,快跑

今天早晨他是最焦急的一个,
他险些推翻了算命人的摊子,
和横过街市的吹笛者。
从他手中的篮子里
梨子落了一地。 


他要跑到一个小矮人那里去,
带去一个消息。凡是延缓了他的脚步的人
都在他的脑海里得到了不好的下场。
他跑得那么快,像一枝很轻的箭杆。

我们密切地关注他的奔跑,
就像观看一长串镜头的闪回。
我们是守口如瓶的茶肆,我们是
来不及将结局告知他的观众;
他的奔跑有一种断了头的激情。  


         
顽童


Ⅰ 


去药铺的路上雨开始下了,
龙鳞般的亮光。
那些蒸汽成了精似的
从卵石里腾挪着,往上跑。

叶子从沟垄里流去,
即使躲在屋檐下,
也能感到雨点像敷在皮肤上的甘草化开,
留下清凉的味道。

我安顿着马;
自街对面上方,
一扇木格子窗忽然掀开,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穿着绿花的红肚兜,
看着天边外。
她伸展裸露的臂膀

去接从晾衣杆上绽放的水花。
——可以猜想她那踮起的脚有多美丽——
应该有一盏为它而下垂到膝弯的灯。
以前有过好多次,每当

出现这样的形象,
我就把她们引向我的宅第。
我是一个饱食而不知肉味的人,
我是佛经里摸象的盲人。

我有旺盛的精力,
我是富翁并且有军官的体型,
我也有的是时间——

现在她的目光
开始移过来在我的脖颈里轻呷了,
我粗大的喉结滚动,
似乎在吞咽一颗宝石。

Ⅱ 


雨在我们之间下着,
在两个紧张的窥视狂之间
门拴在松动,而
青草受到滋养更碧绿了。

雨有远行的意味,
雨将有一道笼罩几座城市的虹霓,
车辆在它们之间的平原上扭曲着前行,
忽然植物般静止。

雨有挥霍的豪迈,
起落于檐瓦好像处士教我
吟诵虚度一生的口诀。

现在雨大得像一种无法伸量的物质
来适应你和我,
姐姐啊我的绞刑台,
让我走上来一脚把踏板踩空。 

      

洗窗

一把椅子在这里支撑她,
一个力,一个贯穿于她身体的力
从她踮起的脚尖向上传送着,
它本该是绷直的线却在膝弯和腹股沟
绕成了涡纹,身体对力说
你是一个魔术师喜欢表演给观众看的空结,
而力说你才是呢。她拿着布
一阵风将她的裙子吹得鼓涨起来,腹部透明起来就像鳍。
现在力和身体停止了争吵它们在合作。
这是一把旧椅子用锈铁丝缠着,
现在她的身体往下支撑它的空虚,
它受压而迅速地聚拢,好像全城的人一起用力往上顶。
她笑着,当她洗窗时发现透明的不可能
而半透明是一个陷阱,她的手经常伸到污点的另一面去擦它们
这时候污点就好像始于手的一个谜团。
逐渐的透明的确在考验一个人,
她累了,停止。汗水流过落了灰而变得粗糙的乳头,
淋湿她的双腿,但甚至
连她最隐秘的开口处也因为有风在吹拂而有难言的兴奋。
她继续洗着而且我们晕眩着,俯视和仰视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一张网结和网眼都在移动中的网。
哦我们好像离开了清河县,我们有了距离
从外边箍住一个很大的空虚,
我的手紧握着椅背现在把它提起,
你仍然站立在原处。 


          

武都头



那哨棒儿闲着,
毡毯也蒙上灰;
我梦见她溺水而不把手给她,
其实她就在楼下。

发髻披散开一个垂到腰间的旋涡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脸孔像睡莲,一朵团圆了
晴空里到处释放的静电的花。

她走路时多么轻,
像出笼的蒸汽擦拭着自己;
而楼梯晃动着
一道就要诀开的堤。

她也让你想起
一匹轻颤的布仍然轻颤着,
被界尺挑起来
听凭着裁判。

而我被自己的目光箍紧了,
所有别的感觉已停止。
一个巨大的诱惑
正在升上来。



在这条街上,
在使我有喋血预感的古老街区里,
我感到迷惘、受缚和不洁。
你看那些紧邻的屋脊
甚至连燕子也不能转身。

我知道我的兄长比我更魁伟,
以他逶迤数十里的胸膛
让我的头依靠,
城垣从他弯曲的臂膀间隆起,
屏挡住野兽;

血亲的篱栏。
它给我草色无言而斑斓的温暖。
当他在外卖着炊饼,
整个住宅像一只中午时沸腾的大锅,
所有的物品陡然地

漂浮着;
她的身体就是一锅甜蜜的汁液
金属丝般扭动,
要把我吞咽。



我被软禁在
一件昨日神话的囚服中,
为了脱铐我瘦了,
此刻我的眼睛圆睁在空酒壶里,

守望帘外的风。
我梦见邻居们都在这里大笑着
翻捡我污渍四溅的内裤;
还梦见她跪倒在兄长的灵牌前,

我必须远去而不成为同谋,
让蠢男人们来做这件事。
让哨棒和朴刀仍然做英雄的道具吧,
还有一顶很久没有抬过的轿子。

抖动着手腕握起羊毫笔,
我训练自己学会写我的名字;
人们喜爱谎言,
而我只搏杀过一头老虎的投影。  

         

百宝箱



哦,龙卷风,
我的姐姐,
你黑极了的身躯
像水中变形的金刚钻,
扭摆着上升;

钻头犀利又尖硬,
刺穿了玻璃天,
朵朵白云被你一口吸进去,
就像畜生腔肠里在蠕动的粪便;
秋天太安详,蓝太深

而我们恨这个。
容易暴躁的老姐姐啊,
当你吹得我的茶肆摇晃着下沉,
我才感到我活着,
感到好。

我手拂鬓角被吹落的发丝,
目光沉沉地
从店外的光线撤回,
几块斗大的黑斑尾随来,
也滞留也飞舞:

也许我不该这样
盯着太阳看。
钻心的疼痛像匕首
从烧焦的视网膜
爬进太阳穴。



今天没有人
来到我的店铺里
压低了嗓音或血红着眼睛;
他们的一瞥
要使我变成煤渣,

扔落的铜钱
像一口污茶泼上我的脸。
但这是他们的错,
我这活腻了的身体
还在冒泡泡,一只比

一只大,一次比一次圆;
它们胀裂开像子宫的黏液
孕育一张网,
在那一根又一根的长丝上

我颤悠悠的步履
横穿整个县。
你看,我这趴在柜台上的老婆子
好像睡着了,
却没有放过一只飞过的人形虫。



当午后传来一阵动地的喧哗,
人们涌向街头
去争睹一位打虎英雄;
远远地,他经过门前时
我看见那绛红的肌肉

好像上等的石料,
大胡子滴着酒,
前胸厚如衙门前的座狮——
他更像一艘端午节的龙舟
衔来波浪,

激荡着我们朽坏的航道。
被这样的热和湿震颤着,
我干瘪的乳房
鼓胀起
和鼓点一起抖动;

我几乎想跟随
整个队列狂喜的脚步,
经过每座漂浮如睡莲的住宅,
走得更远些,
观看穹隆下陡然雄伟的城廓。

但人们蔑视
我观赏时的贪婪,
他们要我缩进店铺的深处去,
扎紧我粗布口袋般的身体,
并且严防泄露出瞳孔里剩留的一点反光。



眼皮剧跳着我来到卧室,
打开一只大木箱,
里边有无数金锭和寿衣,还有
我珍藏的一套新娘的行头——
那被手指摩挲而褪了色的绸缎
像湿火苗窜起,

从眼帘
蔓向四周。
太奢侈了而我选择可存活的低温
和贱的黏性,
我选择漫长的枯水期和暗光的茶肆。 我要我成为
最古老的生物,
蹲伏着,
不像龙卷风而像门下的风;
我逃脱一切容易被毁灭的命运。

现在他们已去远,
就让我捡拾那些遗落的簪子,
那些玉坠和童鞋。
我要把它们一一地拭净,
放进这只百宝箱。 
       
威信

当我们从东京出发时
他就已经和我们在一起了;他关心
我们沉重行李里的金子。只有这些
才会让他的笑容像车轮一样滚动,
甩脱一切的泥斑;他将自己绑在赶车人的背上
表演着车技。他吹笛子逗你开心,
不停地回过头对我们闪眼睛;
而我知道我们在自己的行李里最轻,
是那些紧捆着行李的绳子,
最后是他松开这些绳子的一个借口。

妻子,我恨你的血液里
有一半他的血液,
你像一把可怜的勺子映出他的脸,
即使当我们爱抚的时刻,
你的身体也有最后的一点儿吝啬:
窝藏他。如此我总是
结束得匆忙。
你每月的分泌物里有涤罪的意味吗?
你呆呆地咬住手帕,
你哭泣而我厌烦。

你不肯在他落单于你血液中的时候
把他交出来,让他和我一对一,让我狠狠地揍他,
踢他,在东京他没有成群的朋友和仆人。

东京像悬崖
但清河县更可怕是一座吞噬不已的深渊,
它的每一座住宅都是灵柩
堆挤在一处,居住者
活着都像从上空摔死过一次,
叫喊刚发出就沉淀。
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会像什么?一座冷透的火炉
立在一堵墙前,
被轻轻一推就碎成煤渣。
我曾经在迎亲的薄雾中看过它的外形,
一条盘踞的大蟒,
不停地渗出黑草莓般的珠汁,
使芦苇陷入迷乱。

我害怕这座避难所就像
害怕重经一个接生婆的手,
被塞回进胎盘。
她会剥开我的脸寻找可以关闭我眼脸和耳朵的机关,
用力地甩打我的内脏
令这些在痉挛中缩短,
而他抱着双臂在一旁监视着
直到我的声音变得稚嫩,最终
睡着了一般,地下没有痕迹;
你,一个小巫婆从月光下一闪,
捧着炖熟的鸡汤,
送到他的棋盘前。

2000年7-9月


清河县 (Ⅱ)


守灵


他躺在那里,

就像从前的每一天——

他卖完了炊饼回来,

几杯酒落肚,很快就进入梦乡,


而我独坐在灯下,

就像从前的每一天,

在他的呼噜声中,

迟迟地不肯捻灭灯芯;


灯为我上妆,为我

勾勒胸房的每次起伏,

在关闭了梦想的窗户里

灯为我保留被行人看见的机会。


我们早就活在一场相互的谋杀中,

我从前的泪水早就为

守灵而滴落,今夜,

就让我用这盏灯熄灭一段晦暗的记忆,


用哭哑的嗓子欢呼一次新生,

一个新世界的到来——我

这个荡妇,早已在白色的丧服下边,

换好了狂欢的红肚兜。


浣溪沙



那群狞视我的背在井边围成圈,

捣衣杵一声声响过了衙役们

手中的棍棒,夹带着阵阵

咒骂和哄笑像鸦雀在我太阳穴筑巢。


当我端着洗衣盆走近,沉寂

汹涌成泥石流而棒杵挥得更卖力,

背和背挤紧,像这条街上

彼此咬啮的屋顶,不容一丝缝隙。


走!畸曲的足趾流出血,

就能将裹脚布踏平成一条路。

走远些,且还要走回来,证明

我完好,并接济她们枯瘪的生活。



初春的溪流是千百根

能扎破指尖的针,但这股冷冽

平等于众生,手掌熬过

最初的刺痛,暖意随之升腾。


我洗我虚假的泪痕,洗

不洁的分泌物那亵衣里顽固的

斑斑点点,洗抹布的内脏,

洗遥远的婚裙上积垢的每一年。


我也洗死者的惨叫,和

蛆虫般不散的面粉味,洗

那些洗衣的女人们浓痰般的目光,

无论我洗什么而溪流依然碧青。



看,树林背后一个闪动的小身影

就是她们派来的密探,他撂下了

卖梨的篮子把窥视当成事业,

把别人的隐私换成掌心的碎银……


我倒宁愿他从说书先生那里

听信了前朝英烈传,然后,被

身边那位打虎的叔叔所激励——

额开六只眼,脚蹬一对风火轮,


将这城中的每桩罪恶翻个底朝天,

但他只不过是个假哪咤,

手中挥舞的缚妖索,怎么看

都像一串油亮的算盘珠子。



我洗我赤裸时可以将自己

包裹的长发,太多绝对的黑夜

滋养过它;我洗我的影子,

碎成千万段的她很快又聚拢——


我洗那像绽线的袋口朝下的

乳房,袋里装满了沉重的

淀粉,它们渴望溶解在水中,

闪动着金光,甜蜜起整个下游。


我还想洗我心头的那头小兽,

它熬过漫长的冬眠爬出了洞穴,

雪白的皮毛染着猎物的血,

但在旷野里无人问它的原罪。



跟我来吧,小密探,到

逆光的山坡上无人看管的

油菜花田里,我让你看这个

熟透的女人每一寸的邪恶。


我将吊桥般躺倒,任凭

你往常慌乱的目光反复践踏,

任凭你锋利的舌头刺戳着

比满蓝的梨还要多汁的身子。


灭绝我,要么追随我一直到

夏夜里沸腾了群星的葡萄架,

别夹着遗精的裤裆,沿我轻快、

湿漉漉的脚印,盘算着怎么去邀赏。


小布袋



一根细线勒住了你的咽喉,

蜷伏在黑暗中的小布袋,

你的沉默难以捉摸,像蛇信子

摇曳着我分叉的未来——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开口,

城楼的上空就会敲响我的丧钟;

如果你已进入永久的冬眠,

我就会升起袅娜的炊烟。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怪物?

是空也是有,是销毁也是保留,

你那滚圆的肚子里,仿佛

咽得下每一对矛与盾——



我向你借日子,借

一根柴禾点亮老女孩的梦,

借一束门槛上的日光,照耀我

尘埃般的舞蹈;借一块夜色


绣醉拥的鸳鸯,不尽的余兴往上缝,

要在空气中缝出高飞的双燕。

我向你借一个死者的死,和一个

生者的生,精明的小布袋。


我活着,就像一对孪生的姐妹,

一个长着翅膀,一个拖动镣铐,

一个在织,一个在拆,她们

忙碌在这座又聋又哑的屋檐下。



你会躲藏在哪儿?房梁上

还是酒窖里?抽屉的

底板下还是板壁的夹缝中?

你和死者们一样爱上了黄泉的生活,


还是狴犴般盘踞半空?

从仵作的家中溜出来吧,小布袋,

去把升堂的鼓猛撞,

去人最多的地方,发表真相的演讲。


即使高高的绞刑台,也好过

受囚于一份永远看不见头的绝望!

从你爬满皱纹的围墙里,

不知已诞生过多少阁楼上的疯女人……


寒食



我支撑腮帮的手肘在椅背

打一个趔趄,摔破了白日梦——

梦见去年的冬天,我像炭盆般

被你用一把火钳拨弄,焰心


直窜房梁,将这里变成

一座燃烧的监狱,板壁薄如

发烫的炉灰;望不穿的镜子,

终于从一口枯井被填成了


词,我失手掉落的每个字

你都会当韵殷勤地捡拾,

让我相信女人是一座天然的富矿,

全取决于男人的开采……



环绕着一座冷却的灶台,家

只剩下阴影和灰烬;窗外

整日都没有炊烟升起的街道

不过是一处保存得完整的废墟。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部历法?

为纪念一个死者而让所有活着的人

活在阴影里……谁暗中触碰燧石,

谁仿佛就会遭受永生的诅咒。


你不来,茶肆的壶兀立如秃鹫,

酒旗在街角垂悬成送葬的灵幡,

柳絮来自远山未消的积雪,

淡漠的阳光,是锈在弓弩上的箭。



你不来,是因为我不能

再提供一个看守般的丈夫,让你

重燃盗火者的激情?城里的

哪一条街道上,又有哪一根晾衣杆


不慎砸向了你的脑袋?你手中的

洒金扇又像孔雀开屏了,兜住

她刹那的慌乱在半空轻轻一转,送还上

一个似笑非笑,随她退避的身影潜入


屋中,至夜,忽闪在灯花中,

引诱她的肩胛骨长出翅膀,

越过一圈锯齿形的痛,

任凭火要了自己的身子!



来我的身上穷尽所有的女人吧。

我的空虚里应有尽有——

城垣内有多少扇闺阁的门,

我就有多少不同的面孔与表情。


我是光滑的孤儿,唯恐受猥亵。

我是穷裁缝家放荡的女儿。我是

嗜睡的、失眠的、每到黄昏就心悸的

贵妇。我是整日站在门帘下的妓女。


我有母马的臀部,足以碾死

每个不餍足的男人,哦,我是多么

小心地用岩层般的裙摺遮盖这件事——

我是死火山,活火山和休眠火山。



难道我应该召唤他回来?

那个被火从葬礼上带走的侏儒——

在最后的一瞥中,他萦绕成

一副变形的软手铐,且哀恳


且嘲笑,酷似他弥留于

病榻上的语调:“别赶我走……

你们就是这场火,凶猛过

饿得太久的狼群,转眼


“将我当柴堆吞噬,然后盘桓

在原地,发出满足的嗷叫,彼此

迫不及待地追逐和搂抱,可是

一旦我随风飘散,你们就有熄灭的危险。”



对饮


黄酒浊如今世,越喝越有味,

白酒爽利得紧是一条好汉,而你……

你往回走了吗我的叔叔?

你走得忒慢,当然了,你有一个自携的底座。

当我像早春的苔藓向你亮起媚眼时

你以连串棒喝并伸手一推,

将我送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你那满身的筋络全是教条而肌肉全是禁区。


我倒很享受那粗暴的一推,

它彻底打翻了我这半盏儿残酒,

蒸腾再无星点回音,我将碎成一地的

自己收拾干净,开始用替身与舞台对接。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不爱他,

我爱我被贪婪地注视,被赤裸地需要,

甚至当他的手探进裙底的时候我还想到了你,

但那也不意味着我爱你,我已经不爱任何人了。


水洼里的倒影模仿天空,断了线的珠子

模仿眼泪的形状,我现在的生活

多么不同于我过去的生活……叔叔,

你的道德从不痉挛吗?十根手指

永远攥成一对拳头,除了你认为是人的

其他都是老虎?且让我幼稚地发问:

倘若那天不喝醉你敢在景阳冈上打虎吗?

哦,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至少你需要酒……


和我这淫贱之人喝一杯如何?

高跷我且替你收着,斗笠上的风尘

且让我用腌臜一百倍的手掸净,

你那根始终勃起的哨棒儿,以往的静夜里

我曾经多少次以发烫的面颊紧紧依偎——

春天都已过了而你仍然是一个寒冬的形象,

黄河已经枯干,你还在寻找逆流而上的快感,

六月会因为你不在,就洒落下刺骨的雪?


我醉人的身躯在这里,像一根未来的

显像管,跳闪着七彩的荧光——为什么

当我变得真的像我了,却已经成为了凶手?

为什么我像吊桥般升起,全城就窒息在

因为沉默而逐渐糜烂的口腔气味里?

应该找到传说中那种会吃噩梦的貘

也必须找到,否则就太沉重了,譬如现在

酒为我松绑,我却依然无力沿椅背直立——


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未来难料。

窗外,蝉鸣正从盛夏的绿荫里将我汇入

一场瀑布般的大合唱。我就要脱壳了,

我就要从一本书走进另一本书,

我仍然会使用我的原名,且不会

走远,你看,我仅仅是穿过了这面薄薄的墙,

你还有复仇的机会,一直都会有——

叔叔,“杀了我,否则我就是你杀死的。”



围墙



轿帘掀起的那一刻,

我像野猫终于溜进了

一望无际的花园,秃鹫

返航,云停泊在蓝天——


数日里丈量和被丈量。

高楼,蚂蚁,数不完的

格子窗。整饬、陌生的面孔。

假山有一种旷野的恐怖。


入夜后躺在镏金床上,像

一把短尺没入无尽的布匹;

该选择什么样的料子和颜色

才能剪裁出我的新身份?



小巷的泔水味已远。

洗净的瓜果应有尽有,

丰盛的宴席,整橱的首饰,

每一种用品都是一座店。


我入迷地抚摸,噙着

惊叹号寻觅,绕过廊柱间

陡然有一阵酸楚升起——

那颗忧郁了我整个童年的


被卖货郎的担子挑走的糖,

仅仅是二手的、被别人舔剩的

甜。我喝止了眼眶里的泪滴,

因它廉价,会将罗帕变成抹布。



我学会小口地啜吸,

慵懒地勾脸,用半个白天

探看马厩里配种的烙铁,

用偏头痛做诱饵,钓出


那根名叫存在的刺。

当锦鲤们悠游于池塘,

当斗争只发生在棋盘,

虚无的水位不断在上涨——


我享受浴桶里那无声的浸泡,

捆绑过我的所有绳子都已

腐烂,有时我闭上眼摸索着

未消的勒痕那发痒的呻吟。



令我沮丧的不是日渐增加的

体重,如果不荡着园中的秋千

我已经感觉不到它;也不是

铜镜里阴惨的游魂,它们


无法用尖指甲抓破我的脸,

而是——这里太他妈安静了!

辽阔的帷幔背后只有不多的几个

姓氏,几张面孔,几辆交往的轿子,


只为弄脏彼此的台阶。几种

破产时的死法:绳索,井,毒药,

跳楼。几块装裱过的墓地,

用风景掩饰着失眠的起源。



我想要死得像一座悬崖,

即使倒塌也骑垮深渊里的一切!

我想要一种最辗转的生活:

凌迟!每一刀都将剜除的疼


和恐惧还给我的血肉,

将点燃的引信还给心跳,将

僵冷的标本还给最后那个瞬间

它沿无数个方向的奔跑——


雄伟的云纹穹顶还不是天空,

被推远的围墙仍旧是墙;

阳光中有什么魅影一闪而过,

你们能看见的我就不是我。


2012年



朱朱组诗《清河县》阅读随感

作者:康正果


 小引 


王敖寄来朱朱的《清河县》前后两组诗,说是将在他的敖学院(ID:AoAcademy)公号上发表,希望我读后写两段短评。打开附件一看,前一组诗,我早在2001年春季号的《今天》上已经读过。那时候我总会按期收到这本编辑发行在美国的文学季刊,至今还有二十多册旧刊保存在家里的书架上。岁月倏忽,记忆淡薄,回顾所读该刊中的诗歌作品及其作者,多随逝水年华流失殆尽,独有这组诗作以及那一期中有关作者的评论和访谈还有些残存的印象,可在此略陈梗概,追述其仿佛。现在就让我紧跟着郓哥拔腿奔跑中带动的那“一长串镜头的闪回”起步下笔,把我温故而知新的阅读随感草写如下。


一 

《清河县》I


这是一组亮出旧瓶的牌号来勾兑新酒的诗句练习。注明在篇首的人物名称表先声夺人,摆出排演一幕旧戏的开场,读者一过目即知晓朱朱试图改写的互文出自哪个原型文本。出场人物不管以多么异样的“我”声长篇独白,扣在他们脸上的面具始终都导引着我们阅读理解的趋向。他们的“我”属于作者安插在他人面孔后各说各话的抒情自我,这些断续的独白让诗人获得了一种把富有新奇感的表达肆意尽兴融入重组叙事断片的自由,同时也把他偏好的物件描写和情景摄取推向动态的视境。经此他-我重叠的语调一混合,通常那类容易显得空泛的抒情和拉杂繁冗的描写就都被分散开来,随机组成了叙事化的诗行。我的读解原则是,仅把故事的原型文本作为不即不离的参照,尽量领会诗作中戏拟性佳句妙喻的言外之意,力避道德讽喻说陈言的影响,更不搞后现代批评理论的用语搬弄。


这一组情欲的诗意变奏始于西门庆的雨中行走。雨从开头的星星点点下起,直下到篇末的淋漓滂沱,它润湿了诗句的语感,密布下一团“云雨情”之旅的气候。冒雨冶游的西门庆在朱朱笔下被戏称为“顽童”。顽者,冥顽、顽皮也。雨淋出了他身上雨意,也逗引出他猎艳的注视正巧与“一个女人”目成的机缘。她是在开窗收取晾晒的衣服时被瞅见的,窗口恰如装上艳照的像框,把她的上半身当街突现给顽童的色眼:“绿花的红肚兜”/“裸露的臂膀”。窗口的框范也暗示到框外被遮蔽的身体部位,下半身的缺席强烈地激发了顽童得寸进尺的贪求:“可以猜想她那踮起的脚有多美丽/应该有一盏为它而下垂到膝弯的灯。”顽童的“顽”就顽在他的贪求更偏重肉欲:他自称是“饱食而不知肉味的人”,是“佛经里摸象的盲人”。他仗着自己既强壮又富有,只贪求更多地占有,根本顾不上讲求品味。他包天的色胆哪怕舍命冒险,也一定要贪求到底。


武大郎的自述却写得比较含混晦涩,拖沓的长句子让人感到自述者陷入了一种缺乏生气的粘连。与顽童在窗外渴求侵入的境况不同,守在女人身边的武大郎显得迟钝而被动。他整个的人缺乏主体表述的意识,恍若那女人的身外之物,始终都保持对她仰视的姿势,直到篇末,才用了一个“我”字的主语。情景中心是站在椅子上的“她”,你自然可以对号故事原型入座,把这个“她”与前一篇窗口出现的女人——潘金莲——联系在一起。此联系不言自明,需要往下寻思的是如何整合作者故意弄得模糊的描述断片,从散乱的诗行中定影出武大郎与潘金莲各自所处的体位。如果把门确定为丈夫把守的入口,窗就是妻子向外窥视的瞭望口了。“洗窗”的一连串动作在此可被视为一个试图从所陷入的丈夫怀抱里挣脱出去的努力。那“踮起的脚尖向上传送着”的“力”一直在驱动此挣脱的趋势,伴随着他们“难言的兴奋”和“眩晕着,俯视和仰视紧紧地牵扯在一起”的场景,她的扭动领起力与身体的合作。武大郎本人仅处于椅子的地位,他能仰视到她的“膝弯和腹股沟”,还有“腋部”、汗湿的双腿以及她身上的其它部位……


作者似乎在用立体主义绘画的布局勾绘他意想的裸体画面,虚笔拼凑出一个潘金莲采取女上位做爱的床上镜头。椅子与武大郎的身体浑然同一,人体与物件几乎亦彼亦此。这就是说,潘金莲把骑在她身下的男人当作椅子来支撑那“贯穿于她身体的力”,并凭借“向上传送”的势头,自拔出一定的距离,以便在他们“牵扯在一起”的时刻,尽量赎取她擦亮窗户,向外一瞥的快感。


武都头的自白颇具戏谑意味,组诗颠覆了故事原型中光棍好汉的厌女症(misogyny)形象,写出了他在情欲煎熬中的苦况。就《水浒》作者塑造的那几条好汉来看,一是把他们的不好女色渲染成英雄本色,二是把他们滥杀淫妇的凶残表彰为锄奸的壮举。这组诗却把好汉武松的形象改写得似是而非:既铺陈他如何招架不住女色的诱惑,又强调他冲不破伦理的约束,以致两者的张力贯穿了一个人在性压抑下艰难挣扎的不同场景。冷面只是他的假面,闲置的打虎哨棒明显直喻了他那徒然亢奋的器官,再加上“污迹四溅的内裤”被翻检出来作为物证的恶梦困扰,英雄面临美人关的尴尬和无奈被诗人的嘲讽编排到不厌其烦的程度。但“血亲的藩篱”已立下绝对的禁区,连孟子都准许的特殊亲近,武松的梦魂也不敢伸手一碰。这组诗最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尤物猛于虎”的案例:怯场的打虎英雄甘愿放弃为兄长报仇,他宁可选择灰溜溜出走的结局。


以上三节诗作均以三个男人意念中的潘金莲为中心,抒写了舍命入侵、麻木守护和焦虑出逃的三种情欲状况。在王婆出场的诗行中,情景从前此的浓艳调子转向晦暗和散文化,从吸睛的美色转向一个被定性为“三姑六婆”的丑恶人物。但朱朱笔下的王婆却别有其新意,并没重弹“邪恶”说的老调。在与木朵的对谈中,他提到金克木对“三姑六婆”人物纯负面的论断。金以“邪恶”定性王婆,甚至以满怀义愤的口气斥其为中国“历史上最邪恶的” 老太婆。金的说法实属老一代学者庸俗社会学的道德判决,朱朱虽没直接否定金的说法,但对金的简单化论断并未表示完全认同。他把金所强调的“邪恶”归结为“社会结构最诡异的一环”,试图在他叙事重组的诗行中为此类人物“还原一个完整而真实的形象”,而非刻意描绘那被过分强调的“邪恶感”。


与前此的情色描写形成明显的对比,作者对王婆的“去情色”描写呈现出老年妇人色衰爱弛,情欲荒废的被弃置状况。看到街道上欢迎打虎英雄归来的盛况,王婆“干瘪的乳房/鼓胀起/和鼓点一起抖动”,但人们蔑视她“观赏时的贪婪”,要让她“缩进店铺的深处去”,扎紧她那“粗布口袋般的身体/并且严防泄露出瞳孔里剩下的一点反光。”传统文学只把香艳趣味倾注到佳丽或尤物之类的年轻女性身上,而对中老年妇人,特别是边缘处境的寡居妇女,均持审美歧视的态度。好比戏剧舞台上的丑角,阴谋诡计和肮脏的事务,全都摊派到这类失去性感和生育能力的老妇人头上。


“三姑六婆”属于明清小说常见的类型化反面人物,有关她们的“邪恶”,我顺便在此稍作申辩,对朱朱所谓“社会结构最诡异的一环”作些实质性的补充说明。何谓“三姑六婆”?按照陶宗仪的解释:“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辍耕录》)前者属于儒家主流信仰所排斥的民间异教徒,后者属于下层社会中自食其力的职业妇女。她们均以各自特有的技能为闺中客户提供所需的专项服务。在男女大防壁垒森严的前现代中国社会,“三姑六婆”之流的中老年妇人以其女性身份获取了出入各阶层人家闺房的方便,因而被许可从事非男性所能接手的专业服务。在谋取各自专项营生的同时,她们也充当了闺中人与家门外世界沟通的中介,做了不少为闺中客户传递消息和出谋划策的事情。她们与闺中人建立的私密关系有可能帮助痴心女子或出轨妇人突破防线,干下有违礼教的风流韵事,乃至惹出情杀案件。因此在大量的明清小说中,作者惯于把“淫媒”的角色锁定在她们身上。“淫媒”之所以被视为邪恶,是因其触犯了传统礼教的大忌,在社会舆论上向来招致强烈的挞伐,此类人物在小说戏曲中被丑化的现象颇似基督教的中世纪欧洲妖魔化女巫。她们作为淫媒的刻板形象反映了父权制社会主流文化的性政治策略,但未必完全符合那一批最早的职业妇女从业谋生的实际情况。其所以显得复杂而“诡异”,是由于受男女大防的严密限制,难以直接互通情缘的男女不得不在中介的撮合下暗中交往,有时落得弄巧成拙,酿成祸生不测的结局。


这一话题要展开讨论,会走得离题太远,我只能在此点到为止。


二 

《清河县》II


初读《清河县》组诗的续篇,我才发现这一组诗完成于前一组的十二年之后,或者说它的构思和写作延续了十二年之久。读完全篇,我的观感是,每一节诗中的每一行文字都显示出“十年磨一剑”的淬砺和精锐,就我个人读过的现代汉语诗歌而言,至今还很少见过如此令人惊艳的佳作。与前一组诗作间或有生涩费解之处的散漫状况相比,这一组情欲咏叹调的诗性品质显然更加纯粹,特具冲击力。全诗节奏明快,词句洗练,以核心人物放肆的内心独白唱出了一个女人在情欲上薄命、致命和拼命的最强音。


潘金莲这个人物自从在《水浒》中登台亮相,几百年来,一直被改写和重写,成为一个文艺母题的富矿,其淫妇形象的艺术再生力与唐璜那种永远的花花公子形象在西方艺坛上的持久影响可谓旗鼓相当,真有那么一拼。唐璜的形象由最初堕落的好色之徒历经改编,逐渐演变成勇于冒险的大众情人,焕发出痴心女子迷恋的浪漫风情。潘金莲的淫妇形象虽经欧阳予倩和魏明伦精心做翻案文章,却终未摆脱被不同改编者作为色情符号推销的角色。近二、三十年来,此角色在媚俗的影视演出中被反复炒作,完全弄成了迎合大众窥淫欲望的视觉消费。


用诗歌这一特殊的文体改写潘金莲,笔者尚未在朱朱的这组诗作之外读到其它类似的作品。诗歌与小说以及戏剧、影视创作的差异在于它并不把过多的性格描绘和行动当作内在的目标,因而为抒发非情节、非沉思的激情拓展了更加灵动的空间,其传达情欲声音的力度颇接近音乐。这强音动人情思,触发联想,其直接诉诸感兴的韵味更适于反复咏叹,模糊意会,几无咬文嚼字作深度阐释的用武之地。组诗中的潘金莲被改写成一个从故事原型的社会、伦理脉络中蝉蜕出来的情欲发言人,她把她情欲匮乏的苦况一口气怨诅到底,更以情欲受难者的勇气承担起无视善恶正邪之分的罪责,其我行我素的口气一上场即摆出明确的自我定位,预先就排除了拿她作道德批判或色情消费的任何可能。随着诗行的推进,她激越的声音就像作者放出的一架无人机飞入所设定的区域,迎着她遭遇的不同对象,肆意给出她谑浪嘲讽的反应。


男人的情欲驱动倾向于进犯和更多地占有,女人的情欲接受则有所选择,并非人皆可夫。这一互相配合的趋势有类于动物中经搏斗而赢得交配权的雄性总是要把它的优良基因尽可能多地施与雌性,以利其强势的遗传,而雌性则照例对优胜者的进犯报以迎合,从而把败斗者排斥到局外。所谓男女双方的般配与投合,其实就是从这个生物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前现代社会中,妇女的命运基本上取决于婚姻,一个女人一旦受包办买卖婚姻的约束而嫁给不般配的男人,她便锁定在薄命的怨诅中熬其无聊的一生了。正如潘金莲所诉说:“我活着,就像一对孪生的姐妹,/一个长着翅膀,一个拖动镣铐,/一个在织,一个在拆,她们/忙碌在这座又聋又哑的屋檐下。”正是潘金莲形象的这一原型背景造成了她因不甘薄命而拼命去作致命诱惑的恶缘。对不般配的丈夫,她由怨恨而生诅咒,由诅咒而萌杀心,因此她一上场就摆出供认不讳的姿态,以放肆的坦白祭奠她遇害丈夫的亡灵,说什么“我从前的泪水早就为/守灵而滴落……我/这个荡妇,早已在白色的丧服下边,/ 换好了狂欢的红肚兜。”在朱朱笔下,她甚至以类似于卡门的泼辣和撒野咏叹她那肆意挑衅的放荡,一股子“我要诱惑我怕谁”的气势。特别是针对来自郓哥的刺探监视,以及身边妇女群怀疑和敌视的目光,她均发出反唇相讥的不屑和嘲弄,甚至用以毒攻毒的方式耍弄跟踪她的小密探说:


我让你看这个

熟透的女人每一寸的邪恶。

我将吊桥般躺倒,任凭

你往常慌乱的目光反复践踏,

任凭你锋利的舌头刺戳着

比满篮的梨还要多汁的身子。


大量的现代汉语诗歌作品最不耐读的短处就是充斥芜词累句,很少能贡献出令读者过目成诵的警策佳句。朱朱这组诗作弥补了此常见的缺陷,触处都涌现出可让人反复咏叹的诗行。比如潘金莲回忆她与西门庆打得一片火热的情景是:


梦见去年的冬天,我像炭盆般

被你用一把火钳拨弄,焰心

直窜房梁,将这里变成

一座燃烧的监狱,板壁薄如

发烫的炉灰;……

让我相信女人是一座天然的富矿,

全取决于男人的开采……


再比如潘金莲怨诅她寡居处境的诗句是:“为纪念一个死者而让所有活着的人/活在阴影里……谁暗中触碰燧石,/谁仿佛就会遭受永生的诅咒。”在这一现不尽之意于言外的慨叹中,读者的反应就不止局限于寡妇对亡夫的怨诅,而有可能联想到危害面更大的阴影。比如某一尚未被彻底清算的罪恶亡灵依旧死而不僵,一片臊气,弄得整个国家和民族都活在其阴影笼罩之下……


没有围墙隔阻,也就无所谓红杏出墙的诱惑。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囚禁逼出了越轨,看守惹来了偷香。于是防线一旦消失,即使像潘金莲这样的尤物,也再难以“重燃盗火者的激情”。“尤物”本指珍奇之物,用于贬义,则特指美艳而惹祸的女人。“信知尤物必牵情,一顾难酬觉命轻。”(王次回)“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左传》)“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莺莺传》)就组诗中潘金莲发出的声音来看,要冲破她薄命的困境,也只有持续地发挥她作为尤物的诱惑,才能从施展诱惑的行动中确认她的自我,补偿她的匮乏,从而证实她的价值了。薄命的经历早已侵蚀她的爱心,她承认她“已经不爱任何人”,因此宣称她只爱她“被贪婪地注视,被赤裸地需要。”因此对已经转移“性趣”的西门庆,她仍呼唤道:“来我的身上穷尽所有的女人吧 。我的空虚里应有尽有。”因此她大胆炫示她致命的诱惑,自夸说:“我有母马的臀部,足以碾死/每个不餍足的男人”。因此她嘲讽小叔子武松畏缩不前,说他“满身的筋络全是教条而肌肉全是禁区”,还不嫌羞耻地自诉,说她把武松“那根始终勃起的哨棒儿,以往的静夜里/曾经多少次以发烫的面颊紧紧依偎。”面对武松“从不痉挛的道德”,她甚至撒泼耍赖说:“杀了我,否则我就是你杀死的。”对于“被注视、被需要”的际遇,她执著到拼命的地步,以至宁可以被杀的下场赎取她被弃置不顾的现状。


然而界线、隔阂、障碍、险阻始终把她重重包围,面对“被推远的围墙仍旧是墙”的现实,她走到了跳崖以“殉情欲”的末路。即使在此绝望的一刻,她仍不放弃她致命的努力,对身后的世界发出了最后的怨诅:


我想要死得像一座悬崖,

即使倒塌也骑垮深渊里的一切!

我想要一种最辗转的生活:

凌迟!每一刀都将剜除的疼


和恐惧还给我的血肉,

将点燃的引信还给心跳,将

僵冷的标本还给最后那个瞬间

它沿无数个方向的奔跑——


短跋


以上两段随感已写得超长,除了完成敖学院的要求,也算是我对作者朱朱一个应有的回应。好多年前,他托王敖带给我他新出的诗集《皮箱》,其中即收有组诗《清河县》的前集。我并非职业评论家,但对于收到的赠书,阅读后若有感可发,我总会争取把所思所感写出来回报作者。“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见仁见智,不求甚解。是为跋。


2017年4月17日



康正果,西安人,1994年移居美国,在康州定居至今。曾执教美国耶鲁大学,现退休在家,阅读写作度日。已出版的著作有《风骚与艳情》、《重审风月鉴》、《女权主义与文学》和《百年中国的谱系叙述》等。

朱朱肖像,2013年,摄影:范西


朱朱,诗人,艺术评论家,策展人,出生于江苏扬州,出版有著作多种,其中包括诗集《枯草上的盐》、《皮箱》、《故事》、《青烟》(法文版,译者Chantal Chen-Andro),艺术评论《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等,曾获安高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先后受邀于法国Val-de-Marne国际诗歌节,美国Henry Luce基金会中国诗歌翻译项目,英文版诗集《野长城》将于2017年由美国Phoneme Media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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