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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史荐读|渠敬东:天高与地远——北宋郭熙“三远说”与《早春图》对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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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敬东《天高与地远:北宋郭熙“三远说”与〈早春图〉对读》

《山水天地间》聚焦于北宋著名画家郭熙的代表作《早春图》,通过大量的图像细读,结合经典画史画论中的描述与品评,对宋代山水画中所蕴含的文化特质,分“物象与心观”“近质与远势”“天高与地远”“人迹与神居”“笔墨与品格”五个方面做了深入剖析,逐渐展开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宋代士大夫胸中的大观世界。在古今中西对比的视野下,探寻中国艺术的文化内核与精神高度。

本文选自《山水天地间:郭熙〈早春图〉中的世界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四章。感谢渠老师授权发布,标题为编者所拟。


 郭熙《早春图》轴 

纵158.3厘米 横108.1厘米

绢本水墨  台北故宫博物院




上述有关物象与心观、远势与近质之论,还只是一种理解上的铺垫。我们若要完整地发现《早春图》中的世界观造,尚有一段距离。士人身在朝堂,心寄山水,自然是山水之大,大于他们实际生活的世界,山水之高,高于他们经世致用的眼界,山水之远,时刻提醒着他们,要有投入到更为整全的世界的远志。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说: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天地无所不在,而参乎天地者,却不甚了了。天地之造化奇绝处,往往于险远之境,有志、有力、不怠者,才能登高望远,涉深探源,“一览众山小”,于自然中寻得超越,风光无限。进言之,人生也莫过如此,不突不破、不险不奇,哪会得来大境界!


一画一图中见得大世界,不是件容易事。图画中的山水之象,若不表现出委运任化的自然机理,甚至是人情感上的经验和心理上的推断,便是死象。因此,根本来说,山水画是一个动态系统,将自然的、情感的、心理的乃至精神的运动过程合为一体,并扩展为一种整全世界的观象,方为归往所在。


郭熙作画,不在画外,如在画中。说山水画不赖透视和写生,就是讲,画中山水,乃游历名山胜水所得,踏遍千山万水所获,画起兴于意,不只是眼前见到的这件东西。这样的山水,与画者和观者是没有距离的,山水并不是从外看,而是由内观,是在其中徜徉流连的。文彦博有诗《题郭熙画〈樵夫渡水扇〉》: 


浅水深山一径通,樵夫涉水出林中。可怜画笔多情思,写在霜纨一扇风。

(《潞公文集》卷七)


曲径通幽,涉水出林,呈现的都是进出之景。只有“进”和“出”,才会产生跨越两界的动态质感。《林泉高致》最常被引用的话,就是这段: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郭熙所说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是山水承载整全世界的方式,画者要用这样的局器来意造,观者也要用这样的心境来通达此意。这四个字,是山水得以起意和起兴的关键,而且也潜藏着奇妙的逻辑关系在里面,逐层递进,终得造化。 


可行,意味着山水并不只是一种自然的景色,而是要有人的路径,勾连着浅谷与深壑、矮丘与高峰,人行于其中,方得切身的体悟。山水之象,成于人迹所至,此乃第一层的意思。 


可望,则是再进了一层,古人讲“望”字,常有“还”的意思。就像是对于那些出门在外的亲人,常常翘首以盼,“望其还也”,唐代张九龄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便题为《望月怀远》。李白也有“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的句子,既有“望远”或“远望”的意向,也有“流亡”或“流逝” 的意思。因此,如果说“可行”指的是行进在山水之中,靠感觉来体悟的话,那么“可望”所指,便有着登高望远,追忆逝水年华的意味了。所望,乃是所亡,是企盼那已然逝去、却依然留于心底的美好。 


在郭熙看来,相比而言,可行与可望,不如可游与可居。前两者,说的是“前行”与“回望”,后两者,却是寄于山水之间,流连忘返,有一番“今夕是何年”之感。可游,是庄子说的“吾游心于物之初”(《庄子·田子方》)神游天地,“重重悉见”。“可游”是“可行”的深化,是在往往复复、重重叠叠之中来把握山水的绵延之境,在“俯仰往还,远近取与”的观照中,把自己托付给山水的精神世界。这即是“可居”的意味所在。所谓“地辟天开玉削成,今来古往神居止”,当是哲学意义上的起源与归宿之问题,留待下文再谈。


很显然,《林泉高致》提出的“四可”,是指山水画作不是平面,不是透视,而是得自心源的动态呈现。这一理解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郭熙的重要理论创见,即“三远”说。换言之,三远说是参透山水画如何进行完整的“世界观造”的关键。自五代以来,荆、关、董、巨这些伟大的画家们,始终致力于将晋人提出的山水思想具体落实为可理解、可表象的形态,而这一工作,最终是由范、李、郭等来实现的。


 郭熙《早春图》局部 


郭熙“三远说”

郭熙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这里的意思很明确,无论如何来表现山之高、之深、之平,都要落实在一个“远”字上。乍看起来,这似乎有某些矛盾在里面,譬如,山之高很容易理解,可是山之高却在于远,就不太容易理解了,但至少从字面上可以说,“高”并不是用来表现山之高的目的,“远”才是“高”的最终意象所在。那么,什么是“远”呢?远,是空间上的辽阔,是时间上的绵延,是一种无限之感。换言之,所谓“远”,一定是由高、深和平“意推”出来的感受,是一种伸向或延及无限的心理过程。这说明,所有的山水之象,皆是可推展的,向着无限的时空而延伸,没有终点、没有界限、没有尽头。 



高远

在这个意义上,“高”“深”和“平”都似乎在说明“远”之无限推展的方向。所谓“高”,是由下而上的纵向体会,“深”是由前而后的轴向体会,“平”是由近及远的横向体会。三者中,“平”的说法是与一般意义上从左右关系来理解横向关系是不同的,这一点暂且不表。从总体看,“高”“深”和“平”恰恰构成了一种类似于三维坐标系的空间系统,而且,“远”则代表着任何一维可无限展开的广延。郭熙讲三远,要对整个天地世界游目周览,意穷神现,是大有目标的。图1)


 图1《早春图》三远之三维坐标系 


《早春图》中,山之高,是通过“自山下而仰山颠”来实现的。不过,这里的山下,有三个层次。


首先,是近处圆岗与湖面的接壤处,即从眼前的平视角度近距离看到的山脚,这是人迹的起点:左右两边的湖面和坡岸,有一户人家正在趋步向前,另一边则有一人拄着竹篙,抬起头来,像是在仰望着眼前的高山,还有一人低头收网,无暇环顾(图2)。其实,画中的这些人是见不到山巅的,他们的视野里只有周围的景物,只是些日常生活的场景。 


 图2《早春图》之高远 局部一


其次,是旅途中的人:画面左侧前景山腰处有两人,挑着货物向上攀登,沿着这条小路,还有两处人物皆在行旅中(图3)。这表明,他们都是起行山下,路在山中,或是山边小道,或是水上小桥,或是隐于山谷里、峡壁间、林木中……这些人跋山涉水,没于山水之间,眼见皆为岩涧、石崖与草木,视野狭窄,怎会见得山巅峰峦处?山是可行的,画者与观者也宛如行者那样,于山水中时缓时急,时歇时行,水流之音,鸟鸣之声,松涛之响常萦绕耳畔,早春中草木的气味、云霭的气息扑鼻而来,登山人完全浸入在局部的气氛里,怎会有开阔的视野,一览无余?


 图3《早春图》之高远 局部二


山之高,是行旅之人看不见的,但山愈攀愈高,愈行愈远,却是人们心理上感觉得见的。在路上,在林中,每一段,每一刻,人们都有可能停留脚步,放下挑担,擦拭汗水,在有限的可视范围里,慨叹山高路远,山无顶,路无边,何时才能走到尽头……旅途中的行者,总是会意推山之高远的,那种高之又高、远之又远的心理感受,在强度上会大大超过视觉可及的有限范围,生成一种意向上的无限感来。人靠内心感受得来的“高”,会比靠外在感觉得来的“高”高出许多;意推而来的“高”,会更加高,更加无限的高,更加高远。这种感受意义上的“高”,会永远在旅途中,在行者持续的回望与前瞻之中,甚至在吁吁不止的喘息中得到体会,这种心理意义上的“高”,从没有终点,没有极限。


接下来,说说高远的第三个层次。郭熙说过:“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在山下与山巅的前两层关系中,山之高,是靠“实写”来表现的:一是那些完全沉浸在平常生活里的人,处于画面近处底端,虽是晓得山有多高的,却似乎并无多大的关联;二是那些行进在路途中的人,处于画面的中下部,点缀于山中林间,从行旅的感受出发,在心理上意推出山之无限高远。不过,山之高,亦可“虚写”,在飘渺弥漫的云雾烟霞中,山似乎在空无的世界中耸然拔起,毫无根由。由近峰、侧峰到主峰的峰脉,不仅呈现出扭动攀升的S形山势,而且犹如一条蟠龙,游走在烟云之中,摇首摆尾,忽隐忽现。山的盘踞状、起伏状和升腾状,都再次强化了俯仰并行之视角下山之高的感受,尤其是这样的高度时刻在生长过程之中,石如云动,亦如龙跃而起,使得我们不能料想,整体的山脉随着主峰的抬升之势会继续达到怎样的高度。云起之时,正是山的飞腾刹那,云锁其腰山更高,观者的心理完全为变幻莫测的烟云所左右,从而产生了强烈的高远幻觉。(图4)


 图4《早春图》之高远 烟霞锁其腰 


可以说,山之高远,是由上述三种彼此不同却又相互通合的心理感受来实现的。无论是人行于山中所形成的通感,还是山化于心中所形成的动势,都在虚实转化、有无相成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高之弥高的无限意向,进而达成“远”的最终效果。



深远


同理,《早春图》中的深远也是通过相似的机制来实现的。按照郭熙的定义,“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这意味着,所谓深远,是以山的存在样态作为中介, 取山之前后的视象及心理作用加以表现的。从细部看,图中的深远大体也可以分为三个分析层次。


第一层,依然是近景的两侧,其空间结构是相同的画面底端的两座圆岭分列左右,再往远推,是左侧坡岸行进中的一户人家,右侧则是靠在坡岸边的一条渔船,上有两人忙着打鱼。由此,圆岭与坡岸之间,构成了第一种空间关系。由两侧坡岸再往远推,就是整个山体与湖面的交接处,两侧各有瀑布流下,汇入平湖,卷起水波浪花。不过,在处理主体山石与平准水面之关系的时候,则采用了避实就虚的手法,画家没有给出清楚的交代,似乎湖面浅浅生起的水气,模糊了巨石的根部。就此,近景中的第二种空间关系也便形成了。 


由于最近处的圆岭运用了非常具实的皴法,并且由画面底线截然切断,因而产生了近在咫尺的突兀感,而远处山石与湖面之间的淡淡水气,则以较为虚灵的技法,给出了一种缥缈感,从而使由中间坡岸过渡而成的两种空间,在前后关系上都产生了很大的距离。特别是纹理清晰、体积厚重的圆岭,与坡岸中极其渺小的人物相比,更在心理上增加了距离感受。这便是第一层的深远表现(图5)。 


 图5《早春图》之深远 局部一


第二层,是近峰与主峰之间的关系,以及两侧峰岭的陪衬。这一层,是从山体与湖面的交接处开始的,主要部分就是由近峰及旁边的桃状山岗,到主峰与侧峰山脚下所构成的空间关系。从细部要素及连带关系出发,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层的深远,主要是靠两侧的流水来呈现的。前文说到,主峰右侧的瀑布飞流直下,水势汹汹,倒是从一个侧面映衬了群峰之高。但在主峰左侧,则用的是一种长水漫流的景致。主峰山腰和脚下,有几株枯干枝和阔叶树倒垂着,交错掩映,而画中的最左侧,则有几棵苍松相对映,形成一个倒U形的谷口。 


从近峰与桃状山岗之间的小桥,到谷口处,是淙淙流淌的水流,沿着左侧山脉的轮廓线逐阶而下,水面或宽或窄,水平延伸,水脉或断或连,流转山间,恰如《林泉高致》中说:“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流水时隐时现的脉络,山谷间平静自然的流淌,主峰前后形成了极大的距离感,加之林立峰峦中的云烟弥漫,更使得河谷深得更远,远得更深。(图 6) 


 图6《早春图》之深远 局部二


第三层,是深远表达的极致,从U形河谷再往深探,是一片弯转、坎坷且纵横的沟壑,起伏不平,层层落落,弧线型的地面往复叠加,墨色由厚变薄,由重转轻,推向遥远的深处。不同层级的沟壑中,杂树错乱布置,长短不齐,浓淡不一, 有些树形完整,多数则折断了枝干,画面满是萧索、荒凉、寒冷与空疏的气氛,若行者穿行于山谷之中,一定会感受到寒风阵阵,冷气习习,远无尽头,这是何等的孤寂啊!特别是远处的两座山脉,只有峰顶的轮廓,而重重的山体则全部藏埋在深雾里,似可见,却又不可见,仿佛存在,可又像是一种奇妙的幻觉,真可谓“水远山长何处去,欲行人似孤云”。在这里,山之深,深得如幻似真,深得遥不可及,深得远到天际。(图7)


 图7《早春图》之深远 局部三



平远


接下来,我们该讨论“平远”了。相比而言,平远最难解。“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郭熙讲山之高远和深远,分别用的是“仰”和“窥”字,前者指的是仰之弥高的感受,后者说的是一种窥探般的发现,就像《早春图》中的深远布置那样,只在右侧极小的画幅中来呈现。平远用的“望”字,也是相当重要的。望,即由近及远的观望,意在远处,而非近处;可同时,若无近处,亦无远处。三远中,因山之上下关系、前后关系和远近关系所产生的对比效果,亦各自有别。平远所说的近山与远山之间的,并不像高远和深远那样,是以主山为基准的,而讲的是山与山的关系。


 “自近山而望远山”,并不是说,远山是最终的落脚点。相反,从近山出发,经由主山,再层层望远,才是平远所要呈现的心理感受。远山永远不会像近山那样,山石草木的机理和脉势可以得到细致入微的把握,只能呈现出某种概略之象。因此,望远的目的不在高,也不在深,而在平,在于远山连绵所意味的空旷、辽阔和疏远。


大体说来,《早春图》中的平远,有两种表现的方法。从画面的经营布置看,前文已经详细说明过近山与远山的层层递进关系,特别主峰左侧的远山,仅仅用了简笔勾勒出两处远山的轮廓线,若说前山山体还有稍许的皴擦,那么后山山体则基本上用的是湿墨平涂的抽象技法了。近山实,远山虚,是郭熙处理不同层次远近关系的基本手段。《林泉高致》所说“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这个意思是很明确的。 


不过,在主峰的另一侧,峰峦之间却是烟雾迷蒙,远山是几乎见不到的。可是,远山不见,不等于远山不在。后来的马远、夏圭,干脆不设笔墨,留出大量空白,画史上常把这样的图像称为“半景山水”,虽然在视觉上有些道理,但在意象上却全无道理。空白之中,好似一切空无,可无中生有,怎能说其中不潜藏着万山众象呢?所以,所谓“半景山水”,依然可说是“全景山水”,只是画家们想要表达得更加彻底罢了。无便是有,是天地蕴藏着的所有可能的多重变化,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描摹。


观者若细心,便可发现,《早春图》主峰右侧的厚烟浓雾之中,并未完全虚化。在“三希堂精鉴玺”和“无逸斋精鉴玺”两枚印章之间,隐隐约约地有些淡墨涂抹的痕迹,这是否是郭熙有意为之,因条件所限,尚无法做技术上的辨别。但假若如此,说明郭熙确实要传递出这样的意思,右侧的远山虽影影绰绰,却还依稀可见。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在云气的笼罩中,远山似有似无,如梦如幻,让人不知所从。特别是,右边有一峭壁,亦躲在云雾里,却似有千仞之长、重铁之坚,与左边那见似未见的群山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强劲与柔融之间,山之远,足以让人难测莫辨了(图 8)。 


 图8《早春图》之平远 局部一


后人常赞郭熙,平远山水最为到家,世人难匹。“寒林平远世岂有”,郭熙的画法达到了举世独绝的地步。从现存的题诗和题跋来看,以平远为题的也是最多。苏轼有诗云:“望断水云千里,横空一抹清岚。不见邯郸归路,梦中略到江南。”便是依着郭熙的平远山水,而有所感怀。值得注意的是,后人也大多指出,最能体现平远之境的图画,并不是《早春图》这样的立轴形式,相比来说,手卷的展开幅度更大,可营造的平远空间更开阔。《树色平远图》(图 9.1)和《窠石平远图》(图 9.2)是现存两幅最有代表性的手卷,均以平远为题。 


 图9.1 宋 郭熙 树色平远图 


 图9.2 北宋 郭熙 窠石平远图 


其中,《树色平远图》无画家款印。据方闻研究,画作时间应晚于《早春图》, 约是 1070 年代的晚期作品。冯平认为,相比于《早春图》,《树色平远图》的笔法运用更为熟练,推断应晚于前者十年以上。冯平还认为,从作品风格来看,《早春图》属于官署壁绘,带有公共性的特征,而《树色平远图》则是用于文人交往的私画作品,而且,画面的总体气氛,近于秋季,从人物关系的描述上看,似乎表现的是一种友人送别的场景。相对来说,《窠石平远图》画幅左侧明确有款“窠石平远”四字,及“元丰戊午年郭熙画”,并钤“郭熙印章”一方,由此得知此画作于 1078年,仍属晚年作品。稍后,我们将细致分析这两幅手卷的平远布置之情形。 


还是让我们回到“三远说”的正题上来。郭熙不仅给出了三远的定义,而且接下来还说了四句话,涵义深刻,现分别列出:


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 

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 

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 

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


前两句,郭熙的意思是说,山水之象的高远、深远和平远,不仅是就视觉印象而来的,更是一种心理意推的过程。其中,“色”与“意”(势)所体现的意向性关联,是最为要害之处。这里说的“色”,当然有设色的意思,与谢赫六法中的“随类赋彩”也是相应的,虽然六法讲的是人物设色之法。不过,“色”的本义,更接近于《文心雕龙·物色》所说的意思:“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色”字,源出于“气色”之义,所谓“颜色”,指的便是貌生于心、心达于气,人们常说的和颜悦色或是正颜厉色,都是这个意思。色自于气,说的不仅是物象的外部表征,更是内在生命的初始状态,有了生之气,才会有颜之色。《诗经·大雅》中的“令仪令色”,便是“气韵生动”的写照。 


从生气和生机的角度看,高远之势在“突兀”。不过这种突兀之感,也是山中游观者的心理体验。上文说到,行者攀山登岭,常常不见峰顶,却意在峰顶,这两种意象在《早春图》几个层次的高远中皆有所表达。因此之故,观者也会随着画中的行者,体会到高之弥高、远之又远的意境。在主峰的表现上,不仅要有雄浑耸拔之势,而且如盘龙腾跃,仿若势出天际一般,正所谓“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林泉高致·山水训》)。山之堂堂磊落,才会赋予登山者以雄心壮志,才会使他全心全力,奋然向上,去渴慕体会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 


只有那些登临峰顶的人,方能站在山高之绝处,突然发觉人比山高,环顾四周,众山绵绵,尽现眼前。从心理过程来看,登临峰顶的刹那,当是一种质变的状态,最后一步乃于艰苦的万步之中;以往每一步的局部视野,在最终那一刻,则化作万山览尽的全景视域,不免会产生一种痛快淋漓之感。不过,虽然登临者瞬间生有“人比山高”的感受,但他也会瞬间发现,在苍茫大地之上,比山、比人还高的是天!“登山始觉天高广”,即便人在绝顶处,高之又高,但头顶高远无限的天,方知山再高,人再高,都会于天穹的笼罩下显得更加渺小。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人在山巅之上,才会最终懂得,无限高、无限远的苍穹,才是高不可攀的终极造化。李白《短歌行》云:“白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杜甫亦感叹:“逝者如斯”,人生短暂,天地永恒,只有登临者面对无限高远的天穹,才会有此感悟。因此,山之高远的最终本质,乃在于天之高远,只有登临者,才能完成这种高远意义上的世界观造,仿佛是一种半球状的空间维度,无限延展,清朗而浩瀚。“高远之色清明”,天之气象,在万里寥廓,在山高水长,在乾坤朗朗。万物之始,天地之中,才终是山水之大象。(图 10)


 图10 高远半球状视域分析图


至于深远的问题,上文已经基本分析过了。“深远之色重晦”和“深远之意重叠”,讲的就是深远之表现,必须要在重叠的意象中烘托出晦暗不明、模糊不清的气色。山水相间,层层落落,重重叠叠,是向深远持续过渡的高超技法,董源最谙熟此道(图 11)。重叠之势,最讲究的是深浅浓淡相间,轻重缓急相宜,土石、坡岸与水流,一层一层地辗转推进,推向最深、最远的地方。


 图11 五代 南唐董源 夏景山口待渡图卷 局部 


《早春图》中的最深远处,是不能给出最清晰明确的交代的,一旦明了,便成了边界。特别是画面左侧的那两座远山,是最抽象、最隐晦的,烟云中只是浅浅地浮现。不过,即便是那微微的两座山,却也通过不同的笔墨技法微妙地形成了前后之别,造成了彼此相隔甚远的感觉。在观者的感受中,深远到了至深至远处,便只能在意向中存在:两座远山,其实是千重山、万重山,一条远水,是千重水、万重水;惟有山重水复,才会山长水远,才能万水千山。在这样的感悟中,我们甚至难知此山高还是彼山高,这水远还是那水远……


深远之法,将山水之象的纵深方向推及无限,茫茫大地之大千气象,由此铺展开来。同理,那重重晦晦的至深至远处,也必是天地交接的地方:所谓“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周髀算经》),就是对太极生两仪的认识,天地日月周而复始,如环无端;“天高地远无穷极”,往来古今亦不过一瞬间而已。


平远之意,《早春图》自有表现,前文已及。相比来说,郭熙的《树色平远图》和《窠石平远图》有着更为完整的表达。两幅长卷皆为秋意,“秋山明净而如妆”,却也有“疎薄”“摇落”的气息;构图也相似,都是低平的丘山,几层坡墁,深入淡出,渐渐推远。一河两岸的布局中,在近处,《树色平远图》着重于坡石与古树的关系,《窠石平远图》则着重于窠石与寒林之间的映衬。对于河水的表现,前者显得平缓空旷,略带一丝惆怅,两只小艇静卧江中,有些神秘感;后者则是往复曲折,弯流而下,泛起一缕缕轻波,很是婉转悠扬。远山的处理上,前者用淡墨烘染出层层群山,在烟云氤氲的气氛中逐次推远;后者则在右侧设置一堵清淡肃穆的山峦,轻笼暮霭,慢慢褪去,给人以“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之感。两幅画作对于古木的描写也大体相当,树身虬曲,细枝张曼,藤蔓缠绕,枯枝与润叶交错摆放,错落有致。而郭熙独绝的“鬼面石”或“卷云皴”,则为山石赋予了厚重却又灵动的体积和姿态,与古木之间形成了和谐的呼应关系。 


不过,就两幅图卷来说,最引人入胜的并不是这些技法,而是平远的极致表达。“平远之色有明有晦”,说明平远带来的灵动气息,是靠明与暗、浓与淡、轻与重、深与浅、枯与润等一系列微妙的变化和平衡来获得的。在可见与不见,或准确地说,在似可见与又未见的奇妙感受中,每一物象都是虚与实的结合体,甚至所有物象,都不过是虚与实的多重关系。雾霭烟云,是平远的本质。万物的所有具象,皆是由雾霭烟云来定义的,因浓淡而有远近,因厚薄而有虚实。



 图12 树色平远图 局部 


《树色平远图》最精致地表现出了这些极其复杂的关系:从前景中心处积聚而成的低峰坡墁,向左变化成为一丛崖石,崖石之上因风雨洗刷,再成坡陀,沿江渐次布陈,横亘于整个画面。接下来,整幅画面的重心开始向左集中,先是两株枯木左右分展,盘曲伸张,以浓墨线条勾勒,强筋有骨,但枯木背后再一层,却以淡墨涂染成几株低矮的阔叶绿树,柔美润泽,韵律感极强。再下去,又是一层坡墁,渐渐向水面淡开,而随后出现的枯木和绿树,虽类型上与前景的树木完全一样,却用了更淡更湿的笔墨加以呈现,瞬间便让人感受到,只有云雾,才能最终创造同一物种的不同物象,即便只有前后相隔,却已神态各异,生气两别了。再往后,又是一层坡墁,随之出现的巨石岗阜,如烟霭的蒸腾,呈上升之势,石面如云,干湿浓淡变幻莫测……岗阜左侧和背后的三组人物、凉亭和枯木构成的故事性的场景,虽经几层坡墁过渡而置于中远处,却再一次清晰可见,这充分说明,画中的雾霭烟云是流动的,时而积聚,时而扩散,此处浓厚,彼处清淡,层次繁复,变化无穷,真是叫人惊叹啊!


从总体经营来看,《树色平远图》采用的是左实右虚的手法,但左右两边都产生了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的效果。在右幅中,也设有多个层次:先是大面积空白的坡墁,然后是由石矶和枯木组成的具象小景,像是一只精致的盆景,陈设在河与岸对应而成的疏旷空间中,非常孤寂。紧接着的河面,又是大片空白,若无两人泛舟其上,我们甚至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岸,哪里是水,哪里是山。对岸处,除了有些微的人物草木点缀,剩下的只有层层的群山,淡墨平涂铺染,连绵不断,时隐时现。与此同时,观者也会发现,画面左上的远山采用的亦是这种消散清淡的笔法,与右幅中层层展开的群山遥相呼应,似乎就要突破两侧边界,继续向画面之外延伸开去…… 


是的,这就是“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的意思所在。所谓“冲融”,就是充溢着、弥漫着、溶漾着的意象。《林泉高致》说:“平远,峤巅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无论是《早春图》,还是《树色平远图》和《窠石平远图》,整幅画面都充满着生气和韵律,烟云飘绕,雾霭漫布,如诗的意象,如音乐的律动,“潆洄委曲,绸缪往复”。杜甫在《渼陂行》中说:“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冲融之意,就是缥缥缈缈,朦朦胧胧,犹如太极、太虚之境,万物造化之中。如果说高远和深远分别成就了天与地的心象,那么平远所呈现的则是天地交合汇通的混沌场景,山水随着云雾扩散到整个世界中去,一幅画面,便是一个整全的原初自然。平远之意,仿佛画者或观者一人,置身于一片烟霭之中,置身于天地之间,环顾四周,迷迷蒙蒙,万物似隐似现,互聚相散,流转变迁。山水的长卷,哪里是一张平面画纸,而像是围成了 360°的圆圈,赋予人在世界宇宙中的一个位点。山水天地间,他一人充盈着全部天地,孕育于自然之中,这才是他存在的最终依据。(图13)


 图13 平远 360° 分析图


由此,高远的天穹,深远的地极,与平远的全景意域,从三维的向度上构成了一个无限的世界。山水之象中的人物,当然也就像在山水之中的人一样,亲临山水,体悟山水,并为山水而滋养。高者自明了,明了才知高;深者层层落落,有如苔苔点点,微小而细碎,在旷谷中;平者冲淡,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散形于烟云之中,《树色平远图》渐行渐远的驴队,正是平远人物的绝佳写照。(图14)


 图14 《树色平远图》驴队细部


山水之间、天地之中的人,亦是由山水化育、天地造设的人。他只有用心观造,才会懂得天高地远、天长地久的永恒。


作者简介

渠敬东

1970年生,1998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社会学系,获博士学位。现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渠敬东教授的主要著作有:《缺席与断裂:有关失范的社会学研究》、《现代社会中的人性与教育》、《自由与教育》(合著)、《山水天地间:郭熙〈早春图〉中的世界观》、《风景的神迹——成渠斋藏透纳版画》。即将出版《希望的谬误:论透纳》书。


推荐阅读



《山水天地间:郭熙《早春图》中的世界观》



渠敬东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11月

ISBN: 9787108072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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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引子:庙堂与林泉
二 物象与心观
三 近质与远势
四 天高与地远
五 人迹与神居
六 笔墨与品格
七 余声
“山水”的没落与现代中国的精神危机(代后记)





《风景的神迹:成渠斋藏透纳版画》



渠敬东 著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23年5月

ISBN 978-7-5503-28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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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的神迹:论透纳

透纳版画简史

透纳版画图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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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制图 / 排版|汪珂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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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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